名門 第一百六十章 兩日風云(二)
第一百六十章兩日風云(二)
在光德坊處理了近一個時辰,裴俊才慢慢乘馬車回府,和崔圓下手雷厲風行、事事搶占先機不同,裴俊處理問題就如一縷裊裊青煙盤旋而上,不急不緩,但卻滴水不漏。
今天光德坊的一次碰面,崔圓先是命大三司會審,隨后又以相國規格蔭蔣渙兩子,臨走時又責令禮部司郎中元載暫管禮部日常事務,處處高調,顯然是想把任命新禮部侍郎的主動權抓到手中,裴俊卻一直笑而不語,他知道崔圓不過是在造勢,他并不會因此就拿到這個職位,禮部侍郎的任命需內閣討論決定,也就是說至少要得到四票贊成,崔圓除了他自己以及王、楊二人的三票外,他還能得到什么?自己也掌握三票,關鍵還是韋諤的一票,他會投給崔圓嗎?不會!所以只要把韋諤拉過來,這個禮部侍郎就非他裴俊莫屬,權力角逐的大幕剛剛拉開,他不急,讓崔圓先唱去。
馬車進了宣義坊,在離府宅還有半里地時,卻見三百騎兵護衛著女兒的馬車迎面行來,在馬車旁邊則跟著一身戎裝的張煥,他們見裴俊的馬車回來,立刻停下了車仗,張煥催馬上前向裴俊施禮道:“岳父大人,小婿特帶瑩兒去拜望我的母親。”
裴俊聽他終于改了口,心中著實高興,便捋須微笑道:“今晚最好你的母親也能出席,畢竟這是兩家的事情。盡管簡辦,但該有地禮數卻不能失。”
張煥答應,他行了一禮,正要離開,裴俊卻又叫住了他,他沉吟一下便道:“你可知道禮部侍郎遇刺一事?”
“小婿已經聽說。”
“這件恐怕也事關河西局勢。你早些回來,晚上我們一起商量一下。”
張煥點點頭,又忽然問道:“岳父可是每年都有去給韋諤拜年?”
“初一時明遠已經去了。”裴俊有些詫異,便追問道:“賢婿問這話是什么意思?”
張煥笑了笑,便道:“若可能的話,我建議岳父再派明凱去給韋諤拜年。崔圓為了拿到禮部,很可能就會向韋諤妥協,以得到他的那一票,但只要兩個相國都有求于他。我想韋諤就不會那么輕易答應。”
裴俊瞇著眼笑了,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看張煥道:“看來我確實要好好和你談一談。”
“去病!你過來一下。”車窗上,裴瑩纖秀而細嫩的手向張煥招了招,張煥加快馬速追了上去。
“你給爹爹說了什么?”裴瑩的臉上笑得如一朵嬌艷的牡丹,她已經聽到了愛郎對父親地稱呼,掩飾不住的心花怒放。
“我說帶你去見婆母,岳父便讓我今晚也把母親接到府中。說到婆母,裴瑩心中又是緊張又是期望,張煥的母親可是二十幾年前長安的第一美人,是楚家的長女。聽說她出了家,不知道她是否會喜歡自己,雖然她也知道婆母的意見并不能改變什么。但她還是希望婆母能真心喜歡自己。
“去病,你、你說婆母會不會不見我?”裴瑩有些緊張地望著張煥。
“不會,她很可能會見你,而不會見我。”張煥苦笑了一聲,母親外表柔弱而內心剛強。這極有可能。他這次也準備把母親接到武威去,沒有了張若鎬地照顧。把母親孤零零一個人留在長安,他實在不放心。
過了曲江池,一行人很快來了秋水觀,秋水觀還是沒有什么顯著的變化,半舊的大門,油漆剝落的匾牌,除了幾段殘破地圍墻被修好外,去年捐得一萬貫錢幾乎沒有什么影響。
一名士兵上前敲了敲門,很快,門吱嘎一聲開了一條縫,開門地之人還是那個黑瘦的女道士,她乍見外面站著這么多士兵,不由嚇了一大跳,唬得臉都有點發白了,口中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直到看到張煥,一顆心才微微放下,便立刻擺出一副歡天喜地的樣子拉開了大門,觀主從去年到現在就幾次交代,假如去年那個大施主來了,必須要用最誠摯的笑容,要用最隆重的禮節,要用最快的速度通知她,這就是秋水觀的三個最,人人都必須熟記。
張煥不敢怠慢,立刻取出一封信恭敬地遞給黑瘦女道士,“請先把它轉給我母親,我就在外等候。”
黑瘦女道士接過信有些猶豫,她望著外面大群精壯的士兵,這大門是開著還是關上呢?這時,她遠遠看見觀主在一群長老的簇擁下來了,這才對張煥友善地笑了笑,轉身送信去了。
“無量壽福,張施主別來無恙?”長得白白胖胖的觀主笑咪咪迎了出來,她似乎并不害怕大群士兵們,這也難怪,她眼里只有錢,哪能再看到別地什么
張煥行了一禮,從懷中取出一張飛票遞給她道:“這是今年的五千貫香火錢,請觀主笑納。”
觀主的笑容忽然變得有些僵滯,去年可是送了一萬貫,今年怎么變成五千貫,對一般人而言,心和手往往是互相配合,可這個觀主卻非同一般人,她地心中猶豫而且有怨氣,但下手卻一點也不遲疑,兩只白胖如水蘿卜般的手指一夾,迅捷無比地將張煥手中地五千貫錢轉到自己手里,隨即消失不見。
“實不滿施主,今年物價上漲得厲害,去年一斗米只賣九十文,可今年就漲到了一百三十文,敝觀害怕外人來打擾你母親修行,更是關門閉戶,不再接受香火,這米價漲而收入降,真是度日艱難啊!”
“觀主請放心。等會兒觀主若肯幫我個忙,另外五千貫我自然會雙手奉上。”
張煥說著,他見那黑瘦女道士已經走來出來,不由緊張地迎上前,“我母親怎么說?”
女道士苦笑一聲道:“你母親讓裴小姐進去,張施主就在外等候。”
張煥一呆。過了片刻,才無可奈何地將裴瑩叫到自己身邊,低聲囑咐她道:“你要說服我母親,讓她跟我回武威。”
裴瑩點了點頭,跟女道士進去了,穿過一道長廊。又走過一片竹林,裴瑩進了一個小院子,院子干凈而整潔,鋪著一層薄薄地白雪。一群鳥雀在嘰嘰喳喳地在雪地上爭食散碎的麥餅,旁邊站著一個清秀的中年道姑,正慢慢將手中麥餅揉碎,輕撒給它們。
她若有所感,回頭向院門處望來,正好和裴瑩對了一眼,盡管裴瑩自負美貌,但還是被中年道姑地清麗絕塵地容貌所震驚,只見她皮膚百膩如玉,眼睛仿佛寶石一般明亮。目光清澈似水,不含一點雜質,裴瑩深深吸了一口氣。上前盈盈深施一禮,“裴瑩參見楚伯母。”
楚挽瀾連忙上前扶起裴瑩,又上下打量她一下,眼中露出會心的微笑,“煥兒在信中說你一路騎馬跟隨他西去。我就在想。這該怎樣一個碩健剛強地女子,沒想到竟是這么一個美貌嬌媚的小娘。”
楚挽瀾的語速不快。聲音溫柔,仿佛春水一般流淌過裴瑩的心中,她忽然有一種莫名的感動,便羞澀地低頭喚了一聲:婆母!
“孩子,外面涼,咱們里面去談!”楚挽瀾慈愛地挽起裴瑩的手,徐徐走進屋里,屋子點著火盆,十分溫暖,陳設很簡單,卻一塵不染,一只古琴斜斜地擺放在窗前,窗前地白玉瓶中插著幾枝晚開的臘梅,散發著淡淡的幽香,處處都顯示著房間主人心靜如水的出世情懷。
楚挽瀾在火盆邊鋪了一張軟褥,讓裴瑩坐下,又仔細看了看裴瑩,輕輕一嘆道:“你母親就是顏芳菲吧?我應該想到地,長得真象啊!”
裴瑩聽她提到自己從未見面的母親,眼中也不由閃過一絲黯然,低頭不語,楚挽瀾見了,便拉過她的手笑道:“說起來也是一種緣分,楚裴兩家世代交好,當年我父親就是想把我許給裴家,可惜不遂他愿,沒想到我的兒子最后還是娶了裴家的女兒,讓人不得不感嘆命運弄人。”
“婆母!要不讓去病也進來。”沉默了一會兒,裴瑩輕聲建議道。
“不了,那頭犟牛一定會勸我去河西,我若不去,他定要威脅明心觀主,什么拆她的觀,斷她的香火錢之類,明心觀主又該哭哭啼啼向我哀求。”
楚挽瀾取出一只包裹,遞給裴瑩笑道:“你是個十分聰慧的女子,有你在他身后幫助他,我也就放心了,這個包裹里有一些他父親留給他的東西,你一起給他吧!”
裴瑩接過包裹,聽她的口氣是不想跟去,不由著急地道:“可是婆母不去,若被有心人當作人質,那去病在河西豈不是處處被動?”
楚挽瀾地臉上露出一抹會心的笑意,她拂過額頭上的一絡青絲,不急不緩道:“我也并沒有說我不去,我只是不想讓他開口,你明白我地意思嗎?”
裴瑩忽然明白過來,這就是楚挽瀾送給自己的見面禮,好一個聰明的女人。
張煥將母親安置在永嘉坊的泉宅內,并留了一百名親兵保護,便帶著裴瑩匆匆趕回了裴府,這時天色已經將黑了,裴府的大門前平時只掛一盞燈籠,而今天卻悄悄地掛上了八盞燈籠,美其名曰,為新姑爺洗塵,但明白人都知道,今天其實是小姐出嫁。
裴府占地面積極大,亭臺樓閣眾多,后園還有一片小小地湖泊,這座占地數百畝地大宅里住著裴俊和他的二十幾個兒子,加上數不清地丫鬟仆役,足有上千人之多,裴俊兒子們大多在外為官,適逢新年,裴俊特地修書將他們一一叫回來,使府宅里顯得格外熱鬧。天剛擦黑,裴府里便璀璨,笑語喧闐,擺出了上百席酒宴,隨意府中人吃喝,府中下人一概賞錢五貫。比除夕和上元夜還要熱鬧幾分。
裴瑩一進府門,便被一群姐妹姑嫂迎進了內院,而張煥則被裴明遠悄悄請到了裴俊地書房。
書房內已有幾人在等候他,裴俊、裴佑、楚行水,而裴明遠和長子裴明凱卻站在一邊旁聽,見張煥進來。裴俊急忙迎了上來,他是一個極細心的人,雖然張煥已經是他女婿,但張煥卻絕不是和其他女婿一樣地依附他。他可是一個有著自己地盤的一方諸侯,在某種程度上他是和自己平起平坐,所以在公開場合自己可以接受他的尊敬,但在私下場合,他裴俊必須表現出兩人之間的平等,而絕不能居高臨下地審視。
“你怎么不把母親接來,要不然我親自去一趟。”裴俊一見張煥面,便有些埋怨道。
張煥歉然地笑了笑,“母親已經習慣清凈,她已經接受了瑩兒。便讓舅父全權代表她。”
說到此,他笑著向裴俊身后地楚行水望去,楚行水一怔。隨即大喜,張煥的意思是妹妹已經原諒自己了,他心中暢快,拉過張煥便笑道:“你現在終于肯認我做舅父了,來!來!快些坐下!”
裴佑也向張煥拱拱手。做個請坐地動作。張煥坐了下來,裴明遠到門口拍了拍手。立刻進來幾個侍女給他們上了茶。
書房里慢慢安靜下來,隱隱可以聽見遠處喧笑的聲音,裴俊輕輕咳嗽一聲,先對張煥道:“我們要商議這次禮部侍郎一事,你已經是我裴家之人,所以應該參加這次會議。”
張煥默默地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么,裴俊又掃視了眾人一圈,這才徐徐道:一個時辰前,崔圓要求明日召開緊急內閣會議,商討新禮部侍郎一職,可我希望這個問題在后天的大朝中解決,七個內閣大臣分別表態后,由太后拍板,從表面上看,崔小芙是崔圓之妹,按理應偏向他,但實際上恰恰相反,她會反對崔圓的提案,若形勢對我們不利時,崔小芙一定會終結朝會,所以,我已經借口身體不適拒絕了崔圓召開緊急內閣會議的提議,把表決時間推遲到后天的大朝之上。”
說到這里,他沉吟一下,又道:“無論這次蔣渙之死是誰下地手,禮部侍郎的位子已經空出來了,這個位子我想要,崔圓也想要,當然最后的一個可能是設左右侍郎,兩家各占一個位子,不過不到萬不得已,這個方案絕不會采用,現在我就想讓大家說一說,怎么樣才能拿到禮部侍郎。”
他看了一看楚行水,便笑道:“潤澤兄先說吧!”
楚行水今天心情頗好,見裴俊先問他,便爽快一笑道:“我估計韋諤兩邊都不會支持,坐看崔裴兩家廝殺,他還會拋出自己的人選,所以最后很可能會形成三對三對一地復雜局面,這樣一來,就如裴相所說,最后兩家達成妥協,設左右兩個侍郎,可誰做右侍郎呢?我看關鍵就是各家禮部侍郎的人選,就看誰推薦的人過硬。”
“那二弟怎么看?”裴俊又問裴佑道。
“我支持楚尚書的意見,大哥在選擇候選人時要慎重。”裴佑話不多,但他是裴家的第二號人物,說話極有分量,末了他又追加一句,“房修沒有州縣經歷,建議大哥放棄他!”
不經州縣,不得進省臺,這一直大唐官場的潛規則,當年李隆基為提拔楊國忠為相國,特地放他去蜀郡當了半年長史,以免被人詬病,而房修一直便在京中為官,雖然房家是大唐名門,有相當的人脈基礎,若在平常,他也能做到侍郎,但這次是和崔圓爭奪位子,一句話便可將他駁倒。
裴俊點了點頭,二弟的這個建議極重要,他采納了,可是讓誰來接這個位子呢?裴俊倒一時沒有合適人選,他見時辰已經不早,這件事便先暫時放一放,回頭對長子裴明凱道:“明日一早,你代表為父去給韋尚書拜年,禮要行重一些。”
裴明凱是裴俊的嫡長子,年紀約三十五六歲,為人恭謙厚道,知書達理,遺憾的是他跛了左腳,極大地影響了他在家族中的地位和仕途,所以他雖名義上是家主繼承人,但卻沒有得到家主爵位,為官十年也只做到六品的太子司議郎,而最近一兩年,老二裴明耀、老三裴明騫勢頭咄咄逼人,在朝中聲望和品階都已超過了他,而在父親面前,老五裴明遠又比他得寵,所以在裴府中便開始有了家主后繼不定地說法。
裴明凱答應,不過五弟已給韋諤拜過年,而韋家娶媳在即,父親是不是弄錯了,他想問卻又不敢,可又怕沒有機會,猶豫了半天,他終于忍不住道:“父親
疑問還沒說出口,旁邊的張煥笑著打斷了他的話,“岳父大人就是要二次拜年,讓韋諤知道他意不在此,此事十分重要,大哥身上的擔子不輕啊!”
裴明凱心中恍然大悟,卻同時也驚出了一身冷汗,此話要是問出來,一定要被父親斥責了,他感激地看了一眼張煥,便不再多嘴。
裴俊瞥了一眼張煥,微微笑道:“看來是我把你遺忘了,在這里不甘寂寞呢?那你也說說吧!”
“我也是贊同舅父和二叔的意見,不過”說到不過,張煥地臉上露出一種詭秘地笑容,“兵者,詭道也,我的建議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岳父不妨頻頻接見房修,給崔圓造成一個錯覺,然后我們再想辦法查出崔圓地人選,找出他的弱點,這就叫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明修棧道、暗渡陳倉,裴俊念了兩遍,便欣然笑道:“這就叫三個臭皮匠,頂一個諸葛亮,這件事就這么定了,我自會一一安排,現在時辰已不早,大伙都在等著我們,我們去吧!”
眾人笑著站起身,就在出門之時,楚行水卻忽然發現張煥給他使了個眼色,便不露聲色笑道:“我還要和外甥說幾句體己話,你們先走一步,我們隨后便到。”
一條通向小路上,楚行水和張煥并肩緩緩而行,腳下是的冰渣子,嘎吱!嘎吱!地響著。
“你母親真的讓我代表她嗎?”
“是的,母親雖然對你有宿怨,但你們畢竟是親兄妹,過了一時激憤,她對往事也看淡了,今天她還給裴瑩提到了外公。”
“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她一面?”楚行水向夜空長長地呼一口白氣,回頭問張煥道:“說吧!你有什么事要告訴我!”
張煥沉吟一下,便坦率地笑道:“不瞞舅父,蔣渙是我殺的。”“什么?”楚行水大吃一驚,他盯著張煥看了半天,才低聲直問道:“你為什么要殺他?”
張煥隨手掰斷一根樹枝,淡淡一笑道:“很簡單,我希望岳父把禮部侍郎讓給崔圓,換取段秀實任朔方節度使一職。”
楚行水沉思一下,便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裴俊對禮部已謀劃很久,恐怕他不會輕易答應。”
“我知道,但我還是想試一試。”
楚行水沒有說話,走了一會兒,他又問道:“那你希望我怎么幫助你?”
張煥笑了笑道:“我想請舅父先和他談一談,告訴他,這其實是崔小芙的人情。”
楚行水點了點,“好吧!明天我就和他談一談,然后你再勸他。”
這時,忽然從前方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只見一大群裴家女眷端著物什迎面跑來,看見了張煥便大叫道:“新姑爺,就等你入席了,老爺讓我們來給你換一件衣服。”
說完,其中一人便抖開了一件大紅色的喜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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