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執天下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25)
“大人。大人。”
遠遠地就聽見兒子章持大呼小叫的,章惇頓時就心情大壞。
處置公事的時候,他不喜歡插進私人事務。即便現在經常在家中理事,也不愿讓兒子涉足自己的空間。
只是在外人面前,章惇也不想斥責自己的兒子。他左手輕輕抬了一下,房里的人隨即魚貫而出。
待房中只剩父子二人,章惇方才問道:“何事?”
微微擰起的眉心,已經證明他心情并不好。
“大人可還知道,馮京去了文潞公府上之后,又去了韓岡那邊。”
章惇臉色更難看了一分,他素來不喜兒子變成京師中的那等衙內,老子做了宰相,自己仿佛就是小宰相,什么事都能插一腳。
兩個兒子考中進士之后,都沒有被他留在身邊,反而打發了出去,按部就班的做著官,并沒有因為有了一個宰相的父親,就比同年們進步得更快一點。
章持回京來,章惇也沒有在自己身邊安排他,更沒有讓他參與自己手中的公務,見兒子的耳朵滿京城亂跑,章惇心情頓時就更壞了,“你從哪里聽來的?”
“兒子是剛剛得一個朋友走報。”章持敏銳的感覺到章惇心情的變化,立刻轉移了話題,“大人,文、韓若是勾結起來,大人在東府可還有立足之地?馮京雖遠不如文、韓,終究也是舊日的宰相,不可不防。”
“文彥博豈會甘居韓岡之下,韓岡更不會讓文彥博半分,兩個人就是對烏眼雞,恨不得啄死對方。文彥博要是跟韓岡有勾結,派個家丁去送信,都比馮京合適。”章惇不耐煩的讓兒子出去,“別被人唆使還自知,要多長長心計。”
章持卻沒動,“阿爹。兒子有一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這是章持小時候的稱呼,長大成人之后,就依照士林中的習慣給改了口。
章惇本有幾分不耐,聽到兒子改回幼時的口吻,便稍稍按下性子,拿下老花眼鏡,捏了捏鼻根,“想說就說。”
“兒子曾聽說太祖昔年有言‘天子,兵強馬壯者為之’,此話不知阿爹怎么看?”
章惇冷冷的瞥了章持一眼,如果不是自己的兒子,他能直接把人給趕出去。
但正因為是自家的兒子,章惇才只得再耐下性子去,“馬上能得天下,但坐不了天下。若太祖、太宗不倡文教,大宋不過是五代之后的第六代,旋起旋滅,江山依舊空懸,以待真主。”
“對!阿爹說得太對了。”章持很勉強的笑了一下,然后湊近了一點,神秘兮兮的低語道:“但坐不穩天下,可是能得天下啊。”
“你怎么看?”
章持只一眼便大吃一驚,難以置信的看著這張紙。
“怎么就……這未免……阿爹,這是不是弄錯了。”他抬起頭,問章惇。
章惇搖頭:“沒弄錯。”
“可是……”
章持又低下頭,重新又一條條仔細去看,越看心中越是發寒,這時間分明對不上啊……
“大人……這是……”
“不是。”章惇知道兒子會想什么,他搖頭,“不是你想的那樣。”
父親雖是這么說,章持還是半信半疑,只是不敢在章惇面前據理力爭。
“別胡思亂想。”章惇也沒心情去多操心兒子的心里健康,“想要預測到,并不是什么難事。只是這一回順便利用了而已。”
“但開罪了一眾元老,韓相公不慮日后嗎?”
章惇瞥了兒子一眼,“這是需要你去擔心的嗎?”
跟著韓岡的兒子,馮京來到他舊日起居的外書房院前。
書房的院落和建筑,不比正堂的高大,卻精致許多。
馮京記得當初整修這個院子的時候,把大梁都換了。他還記得當時在大匠的請求下,把自己用過的一支毛筆,以及一張廢草稿給了他,說是以宰相文寶鎮宅,比厭勝錢管用,好像就放在房梁上。
或許可以先跟韓岡聊幾句這里的屋舍,緩和一下氣氛。
在一路走來的過程中,馮京做到了心理的自我安慰。既然這次過來不是為了跟韓岡賭氣,而是要跟韓岡一起把大議會辦好,也就是說從政事堂手中挖到足夠多的權力,就不能跟韓岡斗氣。即使要翻臉,也要等拿到好處再說。
與韓岡在院中見禮的時候,馮京也是帶著謙遜的笑容,絲毫沒有擺出老前輩的架勢,就是韓岡只稱呼馮翁而不以尊稱相問,馮京也沒有發作,只是改口以表字稱呼韓岡,反倒是韓岡這位主人,容色沉肅,與馮京的熱情形成極大的反差。
馮京沒有懷疑韓岡的冷漠態度,甚至覺得韓岡這是知道必須向自己和文彥博妥協后的正常反應,想到這里,馮京心中還有些竊喜——韓岡越是不痛快,他就越是爽快。
一頭熱的寒暄之后,暗自得意的馮京和韓岡在房中對坐了下來,原本留在屋中、聽候使喚的官吏則紛紛離開。
輕輕咳嗽了一聲,馮京正想開口,卻被韓岡搶了前去。
韓岡還是板著臉,“如果是有關大議會的事,馮翁就不必多說了。要么接受兩府提出草案,要么就由議政會議這邊定下來,朝廷這邊沒空討價還價。”
韓岡說話就像在金鑾殿上掄起了金骨朵,已經不能用強硬二字來形容。
這種最后通牒式的對話,根本不應該出現在地位相當的同級大臣之間,甚至不應該出現在士大夫之間。
馮京幾乎懵了。
韓岡是不是得了失心瘋,看著好好的,卻是胡言亂語起來?只是馮京左右看看,周圍官吏往外走時都很平靜,不像是遇上宰相發瘋時該有的態度。
旋即馮京又皺起眉頭,懷疑起是不是自己得了失心瘋,耳朵里生了幻聽,韓岡再如何出身卑微,那也是積年的宰輔,不當如此無禮。只是方才那段話,清晰明白,完全不像是幻覺。
或許是因為馮京楞了太久,韓岡又重復了一遍,“馮翁,還請回去報予潞國公,朝廷現在沒空與他討價還價。”
馮京終于是聽明白了,不是韓岡失心瘋,也不是自己的耳朵有問題,是當真有那么一段匪夷所思的發言。
羞辱所有應詔前來共商國是的元老重臣,天子也不敢,韓岡卻竟然做了。
額頭上的血管突突的跳了起來,馮京的頭腦一陣發蒙,他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受到過這樣的羞辱。
不管韓岡這么做有什么緣由,作為被羞辱的一員,馮京不覺得自己需要體諒韓岡的想法。
“韓相公,好自為之。”馮京咬牙切齒丟下一句,轉身而去。
今日之辱,勢必報之!
韓岡靜靜看著馮京拂袖而去,直到他將要跨出門。
仿佛是解釋,又仿佛是自言自語,“北虜御帳前日進抵析津府,隨行兵馬逾十萬。”
一陣寒流穿過房中,凍結了馮京的動作。他正要跨過門檻,抬起的左腳停在了半空中,定格了一般。
韓岡的話還在繼續,“據報神火軍亦有隨行。而析津府內,可以確認的各型火炮數量更是已超過兩百門。”
馮京的腳慢慢落在了門檻內,人也一點一點的轉過身來,臉上的怒意已消失不見,反倒多了幾分深思之色:“包括虎蹲炮?”
韓岡搖頭,“不包括,皆是將軍、校尉。”
遼國的火炮按照口徑大小,各定了品級,從上到下被封為將軍、校尉不等,但類似于虎蹲炮的小型炮,則沒有任何封賜。
馮京盯著韓岡,震驚過后,臉上疑云又起,“遼人是得了失心瘋?北地的榷場每年有多少買賣?!”
韓岡沒有回應馮京的問題,“近兩個月,北虜西京道的糧食比去年同期漲了一成。”
馮京搖搖頭,想要證明遼人正在準備戰爭,這個理由并不充分。青黃不接的時候,糧價就跟山中的天氣一般變幻不定。他見多了一句流言,就讓糧價打著滾往上漲的情況。
“去年的西京道豐收,而前年因為春季一場黑災,西京道內可是亂了一場——想必馮翁應當聽說過。”
馮京只輕輕嗯了一聲。
草原冬春深寒無雪,便是黑災。馮京本不知這種只發生在北地的災害,卻因為前年遼國西京道內的一場叛亂,黑災二字通過報紙傳遍了士林。
而那一次黑災,讓數目眾多的牧民失去了他們的家產,牛、羊一頭不剩,沒有賑災習慣的大遼,這些饑寒交迫的遼國子民就有了那一次叛亂。
也正是有了這一次的叛亂,使遼國的火器部隊——同時也是遼國皇帝的新衛隊——第一次正式在世人面前露出獠牙。如今世人皆知,大遼的皇帝喜歡韓岡所發明的火器,喜歡得甚至把自己掌握天下的禁衛都給配上了火。槍。
但神火軍是天子親衛,等閑不會離開皇帝,他們與御帳一起抵達析津府,是正常,而非特例。
但韓岡還有更多更充足的理由,“大同府的皮室軍近日也有異動,另外,大同城中的四門大將軍炮中的兩門,半個月前被發現已經不在城中,消息傳回來時,尚未探明其去向。”
大將軍級是遼國火炮中威力最大的一類,據聞皆逾萬斤,所用炮彈重達百斤,發射時驚天動地,號稱一炮糜爛數十里。每一門皆有不同名號,是專門為了對付北地的高墻深壘而設計出來的。突然之間,有兩門重炮下落不明,這當然人懷疑。
“北地榷場的買賣的確紅火,每年流入中國的金銀多達數百萬兩,即使有金山銀山,北虜的家底也經不起這樣的消耗。世人與馮翁你覺得遼人來得早了,但在韓岡看來,他們已經來得遲了。”
馮京今天第一次在韓岡的臉上發現了一抹淡得看不清的笑容,“馮翁,北虜當真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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