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執天下 第46章 易法變制隳藩籬(七)
一住.,高速文字。
    “爾等共謀大逆,究竟誰是主使?”
    “我等宗親,向來忠心于國,何曾有過謀逆之心?!”
    “非節慶,非生辰死忌,你等為何要共聚濮王府上?”
    “是廿一今日突然遣人來,說是有要事相商。”
    “廿一?是趙宗祐?但為何趙宗祐說的跟節度的供訴對不上?”
    “有人首告爾等共謀大逆,可有此事?”
    “絕無此事!此乃奸人污蔑!”
    “你兄弟污你作甚?”
    “大王,宗室諸王以你為首,大位又不可能輪到你,即使僥幸得逞,也是為他人做嫁衣,何苦聚眾謀逆?”
    “大王可以不開口,但其他人肯定會說。難道大王就任人污蔑?還是說根本就不是污蔑?”
    “爾父聚眾密謀,你知否?”
    “我……小子實不知,家嚴也不敢做這等謀逆的事。”
    “趙宗祐業已招認了,是爾父欲廢天子。”
    “絕無此事!是廿一叔邀請家嚴。若說有人要廢天子,只會是廿一叔。”
    “趙宗祐,多人皆指稱是你主謀,你還要狡辯?”
    “……非是狡辯,此事實非宗祐主使。判官容稟,先是趙宗愈夜中遣人來,說是太后不豫,需謹防有變,數日間趙宗暉各方聯絡,而后方有今日之會”
    “是趙宗暉派人來請。”
    “是趙宗祐召集的。”
    “是三兄。”
    “是廿一。”
    “是趙宗暉。”
    “是趙宗祐。”
    “是趙宗愈。”
    夜已深,亮了半夜的開封府各堂各廳,終于一個個黑了下來,人聲鼎沸的府衙,一點點的安靜了下去。
    除了幾處零星的燈火,只有從前院到靠后的內堂這一條線,依然燈火通明。
    “都招供了?”
    內堂的正上首,權知開封府王居卿的臉上充滿了疲憊,但語氣很是放松。
    半夜的忙碌,一日的辛苦,這下子總算有了初步的成果。
    “都招了。”
    從判官到推官,再到軍巡使,一個接一個點頭。
    左軍軍巡使甘從方道:“趙宗愈指認宗祐為主謀,會前他實不知情,宗祐,曾,故而宗祐膽怯,首先告官。”
    “后兩句去掉。”王居卿道。
    盡管最后兩句其實根本就沒記下來,但甘從方并沒有打算更正,他點頭,“下官明白,待會兒就讓人刪了。”
    “趙宗祐怎么說?”王居卿又問道。
    府判陳德負責審問趙宗祐,聽問便道,“他把事情推到了趙宗暉和趙宗愈身上,說他們早有聯絡,想要推舉趙宗樸之孫為帝。他在會上,是確實說了要力保天子之位。”
    “兄友弟恭。”一名推官冷笑著。
    “是孝悌傳家。”他旁邊的另一位推官接上去說道。
    話夠諷刺,甚至有指斥乘輿之嫌,但在座的沒有一人在意。
    時候不同了,濮王府這條船,眼看這就要沉下去,就連過繼出去的都要一同落水,誰會在意小小的一點‘大不敬’?
    “可有人否認有廢立之議?”王居卿又問。
    幾名開封府屬官相互看了幾眼,陳德之外的另一位判官閆修賢道:“一開始有,現在都沒了。”
    “你攀我,我咬你,事倒是有趣了。”王居卿笑道。
    陳德道:“這事常見,同案的人犯一多,攀咬就多了。”
    王居卿笑了笑:“前些日子,我聽到一個笑話。”
    廳中眾人的注意力都投過來,只聽王居卿道:“因為一樁案子,有兩個賊人被鎖拿入衙。這兩人被分開來審問,如果不論怎么審問,兩人都不認罪,那結果只能是無罪開釋。”
    陳德撇了一下嘴,這么怎么可能。一個人倒罷了,強項的漢子雖少,但總是有的。可兩人一起被抓進衙門,即使本來都能熬得住審,但最后肯定會招一個。
    “如果一人認罪,一人不認,不認的視為主犯,刺配遠惡變州,認罪視為脅從,徒兩年。如果兩人都認罪,便皆刺配內地軍州。”王居卿說完,問廳中,“你們說,最后結果是什么?”
    ‘結果?’甘從方心中冷笑,‘要么云南,要么西域,要么交州,軍巡院的水火棍沒有撬不開的嘴巴。’
    他笑著,一副興趣盎然的樣子:“兩人都認罪,互相指認對方是主犯?”
    王居卿是就著眼前這件案子說的故事,甘從方即使想裝笨,讓王大府表現一下都不行。
    “當是兩人一同刺配。”閆修賢也道。
    不知道對方會怎么說,串供便無從談起。相互間又缺乏信任,生怕對方熬不過,將罪名推到自己身上,自是只會先下手為強。
    王居卿微微搖頭。
    “怕是不會。”陳德道,“既然已經開始攀咬了,過去的罪都會咬出來,說不定,兩人一人一個斬立決。”
    “正是這樣,韓相公當時就是這么說的!”王居卿拍著扶手,哈哈笑了幾聲,忽的笑容一收,抬起雙眉,“就是要這樣最好。你們明白?”
    不待一眾屬官反應過來,王居卿起身。
    “濮王府謀逆之罪已是確鑿無疑,我這去稟報相公,你們繼續。”
    “相公,王大府來了。”
    下人進來稟報,馮從義便起身,“哥哥,我先出去了。”
    “不,你留下來聽一聽。”
    韓岡留下了表弟,并把王居卿招了進來。
    “相公,口供已經拿到了。”
    王居卿進來,看見了韓岡的表弟,他心中一陣激動,韓岡這是徹底將他當做心腹來看了。
    有了韓岡的首肯,馮從義便毫不避忌的笑道,“這才多一會兒?大府就拿到口供了。”
    “此事倒也好笑。趙宗祐說的趙宗暉、趙宗愈想謀反,趙宗愈說趙宗祐想要謀反,卻都沒否認濮王府中有人想要取天子以代之。”
    “還有趙宗祐的兒子,也承認其父這些日子多方奔走,多日夜不歸宿。”
    “趙宗暉的三子也招供了,”王居卿刻意壓低了聲線,“甚至指證趙宗暉有不軌之心。”
    “真是好孝子啊。”馮從義道。
    韓岡搖頭,“十幾歲的小孩子,沒經歷過大事,性子再軟懦一點,只消吃府中一嚇,要他說什么就說什么。”
    “相公說的是。濮王府的子孫大多都不成器,很多人還沒審到他們,等輪到了,口供就都有了。”王居卿配合著說了幾句,又問,“相公,接下來怎么辦?”
    “這件事你繼續辦,須得辦成鐵案。”
    “下官明白。天子那邊呢?”
    “該大婚就大婚,不影響的。”韓岡道,“你讓華陰侯準備好,天子大婚后就辦那件事。”
    王居卿忙點頭,“下官明白。”
    “好了,壽明你先回去坐鎮,我這就入宮稟報太后。這件事,不能拖。”
    韓岡夜入宮禁,太后剛剛醒來。
    透過半掩的簾幕,能看見坐在床榻上的婦人,臉色蒼白,兩腮已經凹陷了下去,只是兩只眼睛亮得驚人。
    這是吃了藥的緣故,不按時服藥,就完全沒有精神。
    “臣韓岡拜見太后。”
    韓岡低頭的時候,心中一陣酸楚。
    太后這一病,元氣損耗甚大,即使現在就康復,想要復原,少說也得一年半載。
    “相公來了?昨夜是相公值守,今夜也是相公?”
    “今夜是章惇,他現在政事堂。”
    兩位宰相,如今在夜中,絕不會同時進入大內。所以韓岡帶著這么重要的消息進宮,章惇還巍然不動。一方面因為信任,另一方面,更是因為安全。
    “那明天是誰?”
    “樞密使張璪。”
    向太后點了點頭,沒說什么。
    但韓岡能看得出來,她的情緒比聽見章惇時稍稍放松了一點。
    張璪的姐夫叫王經臣,王經臣的外甥女是向經的繼室,而向經便是太后親父。
    不過向太后畢竟是向經發妻李氏所生,所以張璪在向太后垂簾之前從來沒有攀過這門親,即使在垂簾之后,也從沒有公然宣揚過,加之這份親戚實在繞了點,前兩年才漸漸為外人知曉。
    但有這一點瓜葛親在,又是定儲之夜的參與者,太后對張璪的信任比其余宰臣還是要多一點。
    “相公此時入宮,想必是有要事。”向太后終于說到了正題。
    “臣確有要事稟報太后,有關濮王府。”
    “方才官家來鬧了一場,說是相公無故遣人圍捕宗室。”
    韓岡默然不言。
    這件事,他和章惇早就稟報了太后,征得了太后的同意。
    不過韓岡不覺得趙煦還會胡鬧,估計是過來探消息的,只是城府還沒深到能掩蓋心情,態度不會太好。
    太后嘆息著:“這孩子,怎么就這么不知好歹,都不知道誰為他好。”
    韓岡道:“良藥苦口,忠言逆耳,世事向來如此。”
    向太后閉起了眼睛,許久沒有說話,好像睡了過去,韓岡耐心的等著。
    過了一陣,太后突然又開口詢問,“逆賊都擒獲了?”
    “皆已擒獲,一眾男丁皆已押赴開封府審問。據已得口供,濮王府的確有廢立之心,今日群聚,便是在商議此事。不過,趙宗暉、趙宗祐皆指認對方為主謀者,不肯認罪。”
    “當然不會認罪。”太后,“相公,你覺得該如何處置?”
    “可交由御史臺、大理寺和開封府會審,不寬縱一人,也不冤枉一人。”
    “恐怕沒幾個是冤枉的。”向太后的聲音低了下去,喃喃自語,“想不到朝中有這么多亂臣賊子。”
    韓岡離得近,聽到了,遂回道,“國之有變,難免亂臣賊子。”
    “國之有變……國之有變……”太后默默的反復幾句,忽又問道,“相公多讀史書,想必對先人必有所品鑒。吾聽政已十載,比之章獻如何?”
    韓岡飛快的瞟了太后一眼,考慮了一下,“章獻有呂武之材,無呂武之惡,當得起一個賢字。”
    “哦。”向太后低低的應了一聲。
    “但陛下不當與章獻比。”
    太后抬起眼,詫異道,“為何?”
    “章獻文無教化之德,武無開拓之功,維持而已。陛下十年來勵行教化,開疆拓土,古之帝王亦鮮有可比者,僅有漢文、唐宗區區豎帝可在陛下之上,章獻實不足論。”
    “相公謬贊了。”
    向太后蒼白的臉上多了三分血色,也多了些笑容。韓岡這個等級的名相的贊許,放在任何一位帝王的面前,皆足以自豪了,
    但她臉上的笑意很快收斂,“那相公可知官家怎么看我?”
    韓岡稍稍一頓,方回道,“天子不是仁宗。”
    “是啊,吾不是章獻,官家也不是仁宗。”太后嘆息著,“可能是吾疑神疑鬼吧人病了,就容易疑神疑鬼但官家的確有些不妥當。”她低聲道,“他要做的那些事,吾要是說出來,都怕相公不信。”
    “臣讀過史書,不會不信陛下。”
    太后臉上浮起了一個蒼白的微笑,“先帝之事,官家卻不信。”
    先帝暴斃宮中,真相其實無關緊要,只是必須要有人出來負責。這個罪,要么太后擔起來,要么皇帝擔起來,其他人都不夠資格。
    當初是天子年幼,太后臨朝,這弒君之罪自然就是小官家的。可一旦天子親政,他怎么可能不發難不翻案?
    向太后自先帝出事之后,辛辛苦苦了十年,可不是為了死后給兒子踩上計較。
    “先帝之崩,內情早已昭彰于世,絕不容許翻案。”韓岡知道太后想要說什么,也知道太后想要聽到什么,他朗聲道,“臣請陛下下詔,皇城使、慶州團練使向綽帶御器械,仍管勾皇城司。”
    雖說自開國以來,外戚便被嚴加管束。即使為將,也只得‘奉朝請’,不可實際領軍。
    但這一般只是指近親,到了緦麻、袒免這等遠親,管束就沒有那么嚴格了以重臣、勛舊之間錯綜復雜的親戚關系,真要嚴格了,不知會有多少人要丟了差事。
    向綽是向太后的族叔,向綽的祖父和向太后的曾祖向敏中是兄弟,已經屬于遠親。
    自宮變之不久,向綽便開始在宮掖任職,前年就接任皇城司管勾。
    帶御器械,如今雖是給功臣的虛銜,但只要帶御器械還在京師,就必須要執行守衛天子的任務。每逢上朝,就會守在皇帝身邊,而且顧名思義,能帶著武器的。
    “合適嗎?”向太后問道。這畢竟有些過了。
    韓岡道:“臣請陛下釋天下之疑,安臣下之心。”
    要證明太后的立場,沒有比這個加官更恰當了。
    “就依相公。”太后不再拒絕。
    “臣還想請陛下下詔,以向宗旦為中書舍人。”
    向宗旦是向家唯一一個由科舉正途出身的子弟,同時也是向太后的堂兄。不僅僅是外戚,而且資歷淺薄,為外制的中書舍人,資格遠遠不夠。
    韓岡這是為安太后之心,向太后更不推托,“也罷,一并依了相公。”
    點頭之后,她才安心的躺靠了下來,“吾別的不盼,只盼著日后能見熙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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