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執天下 第30章 回首云途路不遙(四)
韓岡與章惇公開在州橋夜市上會商。水印測試
水印測試
前天晚上,從州橋經過的幾百幾千人,都看見了兩名宰輔對坐在一頓都要不了十文錢的小鋪子里。
那家賣烤肉的攤子,是否大賺特賺、是否事后弄出個宰相專座、樞密使專供來,京師百姓挺有興趣,大報小報都大肆報道,但朝堂之上,可就全無興致,他們只關心韓岡、章惇是否會因此而受到懲罰。
依祖宗之法,宰輔于都堂之外,嚴禁私會,以防臣子勾連,架空天子。即便臣子們真想要交通勾連,都有得是辦法,但規矩就是規矩。
也許過去宰輔們私下里串通的情況不勝枚舉,可是在明面上,公然聚飲的就是韓岡、章惇二人。
御史臺為此整體出動。主要是彈劾韓岡、章惇無大臣體,以宰輔之尊,出入市肆韓岡當年與薛向一起在小攤子吃飯,也就是這個性質。
只有少數幾封,彈劾韓岡、章惇以宰輔之尊,不當私會。
這還是韓岡、章惇私下里讓人安排的,免得惹起眾怒牢牢控制在宰輔手中的御史臺,比一群瘋狗更讓朝臣害怕,有了主子,可就是主子指哪兒就咬哪兒了否則現在真沒有哪位御史敢于老虎頭上撲蒼蠅,那純粹是在京城呆久了,想去南方品嘗一下不要錢的酒和鹽。
太后不得不將這件事重視起來。
蘇頌將在月內便會正式上表告老,而在這之前,他已經在太后面前提過了。之后乞骸骨的奏表,不過是走個流程。
太后也曾極力挽留,而蘇頌雖是感動不已,但并沒有改變他的決定。
蘇頌那邊是走定了,而韓岡這邊就跟章惇勾結起來了,這是要做什么?
宰相和樞密使兩人同桌共飲,不論是哪位天子看到了心里都免不了要不安,太后又何能例外?
別的不提,首先異論相攪就玩不下去。更別說兩人違背舊制,還明擺著就是要將宰相之位私相授受。
如果換成是先帝趙頊,看到做臣子的悖逆到如此程度,實在是史無前例,決定不會輕饒得了章惇、韓岡。
就是向太后在眼中,也覺得韓岡、章惇有些過分了。
往重里說,就算韓岡、章惇兩人情有可原,但他們這么做了,有了先例,日后朝廷的規矩那還是規矩嗎?
只是她還是不覺得韓岡會如此狂悖,肯定是有哪里給弄錯了。
韓岡很快便被招到了內東門小殿。向太后質問著他:“相公,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其實并不懷疑韓岡會騙她。長久以來的信任關系,讓她不會懷疑韓岡。之所以還要找韓岡來,只是不相信另一邊的章惇
韓岡立刻揚聲道:“陛下明鑒,臣與章惇只是出宮時同行,順便在路邊小坐,非為公事,只是閑聊而已。”
“就這些?”太后追問了一句,只覺得韓岡說得太過輕描淡寫。
“陛下。臣與章惇結識多年,一向交好。后因識見不同,故而稍有疏淡。但同殿為臣,又并心合力輔佐陛下數載,閑來共語,也當是人之常情。”
太后皺著眉道:“但也不必在州橋夜市上。你看,御史臺寫來的奏章都有兩三尺高,全都是在說相公和章樞密的。”
“陛下明鑒,臣與章惇正因為胸懷坦蕩,并無陰私,所以才能坦然于州橋旁小聚。否則臣要與章惇私下勾連,難道還不能派人、寫信嗎?若是如此,怕也是外人難知,更不會有御史臺的彈劾。臣今日所受彈劾,正是臣與章惇并無欺隱的明證。”
“不是因為蘇相公要告老?!”向太后突然問道,難得的言辭犀利。
“陛下!”韓岡抗聲道,“臣雖已知蘇頌將請老,但臣可以父母妻兒為誓,前日與章惇相談,絕無一字涉及相位!”
韓岡敢于拿著自己的家人發誓,不是他不迷信,而是他的確半個字都沒跟章惇提起蘇頌要空出來的相位。
“相公息怒,吾不是那個意思的。”向太后連忙安撫,等韓岡低頭謝罪,她才又小心翼翼的問道:“那相公與樞密說了什么?”
“有說起天子的病情,章惇詳細問了臣。又有說起當初章惇被貶出外,臣清晨送行的舊事,還提到了交州的種植園。此外還有曾經與臣一起那里共飲過的薛向,聊起他當年整頓六路發運司的作為。另有說起京城美食,此事臣與章惇各有主張。”
“官家的病情,相公是怎么說的?”向太后隨即就問道。
“跟臣之前在殿上與陛下和群臣所言無異。具體內情,不得陛下同意,臣不敢外傳一字。”
向太后點點頭,這才像韓岡會做的事,只是又納悶起來,“怎么又提起薛向那個叛逆的?”
“今年汴水綱運又是報上來多少毀損,故而臣與章惇一時皆有所感。薛向雖是逆賊,但才干卓異,財計、轉運等事上,朝中無人可及。他敗事之后,六路發運司中內事便一路敗壞下去。”韓岡嘆了一口氣,“本是國士,奈何從賊。”
“都這么些年了,六路發運司還沒整治好?”
“有薛向之材者朝中難尋一人。”
“相公也不行?”向太后不相信韓岡會不如薛向。
在她眼中,韓岡、還有章惇,都是開國以來少有的能臣,文武皆備,尤其是韓岡更加出色,而薛向籍籍無名,只是在錢財上小有才干,怎么當得起韓岡如此贊許。
韓岡道:“即使是為臣,遇上汴水,也只能另起爐灶,設法釜底抽薪。”
“那是相公想推行鐵路罷了。”向太后笑著搖搖頭,“如果真的如同相公所說,六路發運司敗壞如此,那把京泗鐵路和六路發運司合并,在沈括手底下挑選賢能,取代那些貪官污吏。”
“陛下,臣在西北時,曾經跟隨王襄敏整編各軍,整編時,總會將一干油滑又愛鬧事的老卒另作一伍,絕不將新人編入,免得他們把新人帶壞了。不是王襄敏和臣不想講那些無用老卒一概罷去,實在是為免變亂,只能如此行事。”
向太后點頭,“相公的意思吾明白了。”
韓岡向太后行了一禮,說了句太后圣明。
東拉西扯一番話后,太后也沒有窮究到底的樣子了,看起來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
韓岡正這么想著,向太后突然冒出了這么一句來,“那旋炙豬皮肉真的那么好吃?”
“啊?”韓岡難得的一愣。
屏風后的向太后差點沒笑出聲來,的確很難見到精明厲害的宰相如此反應。
韓岡還是很快就反應過來了,老老實實的回答:“臣好此物,章惇不喜。”
“那相公和章樞密議論了,京師中何家小食最為上等?”
“正如陛下所說,市井中的皆是小食,哪里有上下之分,僅有口味之別。”韓岡道,“臣出身西北,故而口味略嫌濃重,旋炙豬皮肉和蔥潑兔乃是臣之所好。而章惇東南人,更好清淡一點,據臣所知,當是洗手蟹和炒蛤蜊為其所喜。”
“哦。拿蘇相公喜歡什么,相公可知否?”
“……蘇頌年長,更喜素食。”
“曾孝寬如何?”
“臣與其往來不多,并不知曉。”
“沈括呢?”
“沈括好吃魚膾,此與歐陽修同。”
“原來是這樣。”
君臣兩人就在飲食上的喜好稍稍展開來一陣簡短的討論,之后韓岡便告辭離開。
“就這么輕松過關了?”
消息傳出之后,很多人覺得不敢相信。都有幾分懷疑是不是韓岡逼得太后不敢細問此事。
而韓岡和章惇則毫不在意,各自上表自陳行動不謹,然后太后下詔,兩人都罰俸三月。
韓岡清楚,這件事是太后相信他,所以才會輕輕放過。
但話說回來,太后即使是不想放過,最后的結果也不會有什么改變。
韓岡和章惇都已經是盤踞在朝堂上的參天巨樹,根基深入到京師的每一個角落,就是有一個名正言順聽政治事的皇帝來,都不可能直接拿兩人下刀。除非他想引得京師和朝堂一片大亂。
這件事算是過去了。只要太后、皇帝和世人慢慢習慣,等到時間久了,就可以有一處公開場合,讓宰輔和重臣們共同商議國是。等到最后的投票,再在太后和皇帝面前開始就行了。
韓岡也沒打算害太后,如果太后想繼續垂簾聽政下去,韓岡絕對會到底。也會盡力幫著向家日后能夠安穩度日,不用擔心親政后的小皇帝報復。
當年章獻劉后上仙后,立刻就有人告訴仁宗皇帝他不是劉皇后親生,他的生母其實死于非命。當時仁宗皇帝都已經命人將劉家人都看管起來了,要不是章獻并沒有害了章懿皇后,劉家人會是什么下場想也知道。
當遮天的大樹倒掉,后家想要保全,就得看皇帝的心情了。而韓岡,他愿意幫助向家人,不用去提心吊膽的過著天子親政后的日子。
過了幾日,當秋稅的帳冊全數匯聚京師之后,蘇頌正式上表太后,自述年邁,愿歸老鄉里。
這份乞骸骨的章疏,在太后和蘇頌手中幾番來去之后,太后終于同意了蘇頌的請求,但并不是立刻就允許他卸職,而是先以宮觀使相贈,在京師贈其宅邸,留他住下來。
再這之后半月,鎖院宣麻,章惇繼承蘇頌留下來的空缺,成為新一任的首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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