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執天下 第21章 欲尋佳木歸圣眾(13)
沈括終于如愿以償,與出身新黨的另一位老人——鄧潤甫,通過了廷推,被太后點選為新任的兩府成員。<-》
沈括簽書樞密院事,而鄧潤甫則是參知政事。
政事堂不再是韓家天下,而樞密院也不再由新黨獨霸,兩邊相互牽制的局面越發得明顯起來。
沈括激動不已。
他早年以博學聞名,才干亦是超乎同儕,不知有多少人都贊許其是未來的宰輔之備,一張清涼傘不為難事。要不然,士大夫家嫡女,為何會嫁給一名鰥夫?
可是自背王投吳的那一樁事之后,他就徹底成了世人眼中的反復小人。不僅開罪于權相,亦遭天子厭棄,青云之路至此斷絕。
幸好有人看中了他的才干,這樣才一點點的從深淵中爬了回來,直至兩府門外。
不論這個簽書樞密院事來得有多僥幸,也不論這個任命有多么不得人望,在入選諸人中,票數倒數第一,清涼傘是不會有任何區別的。
面向御座,伏地而拜。沈括顫聲道:“御史之論,臣不敢辯。日后唯有鞠躬盡瘁,以報陛下垂顧之恩。”
向太后不喜沈括,可沈括的任命畢竟是韓岡力推,她也知道沈括是個能臣。讓沈括主持軌道修造,至少能比其他朝臣更為讓人放心。而鄧潤甫是新黨老臣,資歷老,人望也說的過去,至少比李定等人看得順眼。
讓沈括和鄧潤甫起身,向太后看了看在前面坐得端端正正的趙煦。自朝會開始后,他的姿勢幾乎么有變過。
《九域游記》中有立如松、坐如鐘、行如風之說,稱男子行動當以這九字為圭臬。
立如松、行如風兩句且作別論,但坐如鐘這三個字,趙煦肯定是完全符合的。
廷推讓朝會延長了這么多時間,也苦了趙煦,能安安穩穩的坐在御座上,紋絲不動。
看著趙煦的背影,多了幾分贊許,也帶了幾分憐惜。
皇帝小一點的時候,還會忍不住內急。御座后要藏一部鼓吹,鑼兒、鈸兒都得準備好。到了忍不住的時候,皇帝便會起身,到后面方便,鑼鈸敲上一陣,用來掩蓋聲音。
現在已經不需要準備樂器了,不再是小孩子,能夠克制自己。再過幾年,更是該大婚,娶妻生子。
就是這身子骨,向太后望著前方削瘦的雙肩,怎么還是這般瘦弱?
補品從來都沒有斷過,甚至為了防病,每逢換季,如今被視為神仙藥的人初乳都連著半月不斷。以天子之尊,想要什么補藥,都會有人貢獻上來。可牙都換完了,個頭、體重還是遠遠不及同齡孩子的平均水平。
這兩年,厚生司讓下面的醫院給宗室和官宦人家的子女都設了一份個人病歷,不僅僅每次生病后,癥狀、診斷、治療,以及藥物都會記錄下來,以作參考,而且每年都要測量體重、身高,以確定成長情況。這種無微不至的關心,讓厚生司成為在京百司中最有口碑的衙門,但也讓向太后知道,小皇帝的生長發育在同齡人中,是個什么樣的水準。
比起從兩百多同齡少年身上統計出來的平均數據,趙煦的個頭差了兩寸多,體重也輕了近十斤。也幸好小皇帝一直按照韓岡的要求,每日在后苑走上三五里路,再打上一路拳腳,使得皇帝沒怎么生病,傷風感冒都少有。
不過無論如何,趙煦先天便有不足之癥,若不是朝廷中出了一位藥王弟子,又有兒科圣手服侍左右,說不定就跟他的六位親兄弟一樣保不住。可之后不論怎么進補、鍛煉,都無法達到正常應有的水平。
難道真的是心思太重的緣故?
向太后憂心忡忡,多年來一直縈繞心頭的隱憂,這一次,又浮上了水面。
“今天回去,沈存中當能保住他的胡子了。”
“真有人這么說?”
韓岡有些驚訝,一半是蘇頌也說八卦,另一半,則是這話是怎么給當朝首相給聽到的。從首相嘴里傳到自己這邊,倒不是什么事了。
蘇頌如今是首相,昭文館大學士兼監修國史,韓岡則是集賢院大學士,若再添一名宰相的話,韓岡倒是能去監修國史了。可惜現階段,新宰相的人選暫時還不會出臺。
蘇頌點點頭,“的確有人這么說。”
“罵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臉。”韓岡皺眉,“本來我以為會有人說‘沈存中這個參知政事當得好生沒趣,又不能長居政事堂,也不能詔書上列名,不過是給個使喚地方的名分’,沒想到,這話比我想的還要刻毒幾分。”
“士人說酸話,能熔金蝕骨,與硫酸一般,哪有不刻毒的?”蘇頌端著茶,也不嫌熱,小口抿著,道:“沈括的參知政事就算只是給他一個使喚地方的名分,多少人連這個名分都沒能有。豈能不讓人含酸挾忿?”
看著蘇頌的茶盞里,騰騰而起的熱氣,韓岡感覺自己都要幫他出汗了。
但蘇頌也是知醫理的人。覺得天氣越是熱,越是不能貪涼,若是寒氣痹體,使得體中濕熱不散發出去,肯定容易生病。所以今年入夏之后,韓岡都沒看見蘇頌喝政事堂中最受歡迎的冰鎮紫蘇香薷飲。韓岡也知道老年人不能與年輕人比身體,這樣的保養,也不過是不求生病罷了。
蘇頌這樣的想法,韓岡自不會平添波折,而是繼續笑著對蘇頌道:“都說沈括僥幸,豈不知這一回他是必定能晉身兩府。有沈括主持軌道修造,好處將會源源不斷的流入國庫,太后怎么會將這個散財童子給丟下”
韓岡很早就知道,這一次不可能有任何意外。僅僅是一條京泗鐵路,已經給朝廷帶來了天大的好處。原本從汴水北上的民船,大量的船只用各種方式避過稅卡,朝廷征收不到多少商稅,而換成鐵路就大不一樣了。而且汴水緩而鐵路疾,等到整條鐵路運轉磨合得差不多了之后,
僅僅從朝廷財計一項,沈括的作用就是不可替代。工程進度耽擱一天,就會少收入幾千貫,有誰會嫌錢多燒手?去找個不懂行的人來代替沈括?
“說得是啊,”蘇頌嘆了一聲,不想再說沈括,“沈括倒罷了,鄧潤甫來做參政可不一定是好事——鄧溫伯差不多該來了。”
“當然,沈括不留在京師,西府那邊要輕松些,鄧潤甫可就難說了。”韓岡漸漸低下聲來,“樞密院還可以多塞幾個人進去,而政事堂也會繼續收納新人,沈括、鄧潤甫兩人絕不是最后一個。”
“等到了新人來,老夫差不都該讓賢了。”
蘇頌悠閑的喝著茶水,仿佛這不是在說自己離開政事堂的事。
韓岡立刻驚叫道:“子容兄,你春秋正盛,何必弄什么急流勇退?!”
蘇頌是他韓岡主掌政事堂最優秀的隊友,怎么能說走就走?韓岡舍不得這么好的搭檔。
蘇頌輕輕笑了起來,“莫羞老圃秋容淡,要看黃花晚節香。”
韓岡對詩詞沒有什么鑒賞力,但這兩句話中之意很淺顯,一聽就明白。能讓蘇頌如此感慨,這兩句還做不到,多半是作者的身份,讓蘇頌騰起了維護晚節的心思。
“這是誰人手筆?”韓岡問道。
“是韓稚圭。”
“啊……難怪。”韓岡低聲道。
蘇頌笑了一下,“政事堂中有了參知政事,可謂事有所歸。日后若有文學事,玉昆可問東廳,讓他來處理。
鄧潤甫是旴江先生李覯門下,最為得意的弟子。因為王安石的新法很多地方都借鑒了李覯的理念,鄧潤甫一直都是王安石的堅定支持者。
鄧潤甫雖不是以詩文著名當世,但文章水準也是朝中前列。詩詞或許稍遜,可官樣文章幾乎無人能比。翰林院兩出兩入,每一次就任翰林學士的時候,絕對是玉堂中手筆最快的一位。
“有了鄧溫伯,文學上的事就有人管了,子容兄你我,也就能多喘兩口氣了。”韓岡頓了一下,“不過政事堂中,還需要一個熟知朝堂掌故的參知政事。”
蘇頌會心微笑,這是朝中流傳已久的故事。
昔年韓琦為首相,次相是曾公亮——也就是曾孝寬的父親,趙概和歐陽修參知政事。四人共同主持國政。
凡事事涉政令,韓琦便讓人去找曾公亮:“問集賢”;有關典故,“問東廳”,去找趙概;若是文學上的事,自是由天下文宗歐陽修來處置,韓琦只會拿著筆向西一指,“問西廳”。至大事,韓琦方自決。
只從這一點上來看,韓琦也是一名稱職的宰相了,再加上他對政事的處理,支撐著大宋朝堂渡過了仁宗傳英宗,英宗傳熙宗,兩次帝位傳承的艱難階段,故而被許為是開國以來數得著的名相。縱使韓岡對韓琦的才干一向頗有微詞,也不會否認這一點。
至少韓岡承認,韓琦即便不可出將,卻絕對能入相。主持政事,鈞衡朝野,單純從這個時代對宰相的要求上來看,韓岡絕對沒有韓琦做得好——當然,韓岡對自己的要求,也從來不會茍合這個時代的流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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