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執天下 第18章 霽月虛明自知寒(上)
“去把《幼學瓊林》拿來。”
章敦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吩咐下人將那一部新出不久的蒙書找來。
章家下仆沒人敢問為什么,幸而章敦的書房中也收藏了,片刻之后,四部十五卷本的《幼學瓊林》便放到了章敦的案頭前。
飛快的從頭到尾翻了一遍,章敦皺著眉頭將書放了下來。
《幼學瓊林》出自橫渠書院,由韓岡加以修訂,分為成語故事、詩詞歌賦、自然地理、日常醫用四部。
成語故事部,主要就是歷史上的小故事,以及一些成語的本源,三皇五帝、夏商周都有一點,還有有關甲骨文的新發現。
詩詞歌賦部,當然不會有艱澀深奧的,而是一些文字簡單、膾炙人口的詩詞,比如鋤禾日當午;鵝鵝鵝;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一類的,枯藤老樹昏鴉那一首也被選進去了,只是作者為佚名。
自然地理部,就是氣學的拿手好戲,現在的士林,只要看見自然二字,就立刻會聯想起氣學來。其中有天地自然間的各種嘗試,還有十幾項簡單易行的實驗,不僅證明了書中言辭的正確,更能吸引學生對氣學的興趣。
而日常醫用,更是韓岡的特長。從日常清潔,到疾病防治,以及急救,溺水、燒傷、跌打損傷等意外傷害的急救和治療,都說了一遍。牛痘發現的過程,也寫在上面,甚至在文中,自承病毒命名之誤,對自己的錯誤毫不諱言。
從內容上看,這是一部蒙書。脫離了五經的范疇,文字淺顯易懂,內容則是以學以致用為目的,讓學生不致成為死讀書的措大,不至于在車船中讓人‘伸伸腳’。
但這么一來,想要阻止韓岡在解試中加考一門可就難了。
從書名上可以一眼看出,這是‘幼學’瓊林,并非氣學的。韓岡要在解試中加考一門常識,題目只會在給小孩子看到《幼學瓊林》中選,有多少士子有臉去反對?九歲十歲的幼子尚且能侃侃而談,寒窗十載的讀書人卻畏之如虎,徒惹人笑。
雖說這一次一旦開了頭,日后可就不是《幼學瓊林》,而很可能是《自然》了。可韓岡現在僅僅是加考一些常識,而且內容又不似經義那般爭議不斷,有實驗為證,根本挑不出錯來。實在讓人沒辦法付出巨大的代價去阻止。
章敦起身,推開門,走到院中。
夏日夜晚的星空,似乎也不如過去明亮了。而理應橫貫天空的星河,則暗淡的幾乎看不清了。
冬日煙霧滿城的生活,章敦已經習慣了,但如今就連夏天,只要不刮風,天空中便也仿佛是蒙了一層薄紗。
京城北郊的鋼鐵工坊和鐵器工坊,即是強國之本,也是京城軍民對川貝、枇杷等清咽止咳潤肺類藥材需求大增的禍源。
國中每個月產生的鋼鐵,是十年前一年的產量,而質量更勝一籌。巨大的水錘更是讓各色兵器和農具流水一般的生產,據韓岡聲稱,一旦蒸汽機被發明和投入使用,鐵器廠中能夠改以蒸汽為動力,蒸汽錘能夠更加簡單將鋼鐵打造成型——這不僅僅是韓岡在朝堂上親口所說,更是《九域游記》里面所描述的未來。
這就是氣學和韓岡帶來的變化。管理工坊技術的官員,已經全數成了氣學的門徒。韓岡甚至能給那些工匠子弟一個身份,只要他們去學習氣學的知識,而不是去學習三經新義。而通過幾年的學習和歷練,那些工匠子弟的技術甚至超過了他們父兄。
氣學的勢力就這么一天天的膨脹,只是在朝堂上,一時還看不出來。
章敦不在乎新學的頹勢和氣學的擴張,新學并不是他的心血,自不是他的新學,可看著韓岡如此有耐心的將新黨的根基一點點的刨開,作為對手,這實在是一樁很讓人氣悶的事。
《自然》中的數理問題,章敦看得頭暈腦脹,那些用甲骨文中的生僻字符,充作所謂的代數符號,簡直像天書一樣讓人費解。如果韓岡在進士科中加考天元術……不,就是給出半徑,要讓人去計算球的體積,不懂得計算公式,有幾個人能做出來?
王安石當年直接從進士科禮部試入手,說動先帝,一舉將詩賦改成了經義。
而韓岡不如王安石那般激進。先從殿試和考試方法著手,再增加諸科內容,一點點的進行改變。即使現在,也沒有貿然做出將經義內容由新學改成氣學。只是加考,只是百分制,卻是堅定一步一步動搖新學的根基,最后,自然是順利成章的徹底改變。
章敦望著黯淡的圓月,他已經切身體會到了,當年王安石為什么要與韓岡魚死網破的理由了。
“章樞密肯定要跳腳了。”
韓岡的書房中,馮從義呵呵笑道。
剛剛抵達京師,便從韓岡嘴里,聽到這個有趣的消息。
韓岡雖只打算先改動一下解試的科目,而且僅僅是加考,馮從義并不覺得韓岡保守。誰都能想到,韓岡這么一步步的對科舉下手,現在雖不去與新學爭奪官學的身份,但也是遲早的事。才智之士,哪個不懂得居安思危的道理?
“反對也無妨。”韓岡并不在意。
馮從義點頭:“這倒是。到時候討價還價一番,也不會吃虧。”
韓岡微微笑了一下,初來乍到的馮從義,還是沒太理解他和蘇頌掌握了整個政事堂的意義。
他現在已經是宰相了。行事激進,固然會引來對手的反擊,但當他穩重小心的行動,那么反對者的數量也不會太多。只要還沒有將床給抽走,大部分人還是愿意繼續睡下去,而無視肯定會到來的結局。這是章敦都沒辦法改變的事。只看擺在桌上的東西就知道了。
隨著韓岡的視線,馮從義的目光也落到了書桌上。
“這是……”馮從義看著一堆厚厚的卷冊,不像是公函的樣子。
“是行卷!”
“……不會是詩詞歌賦吧?”馮從義笑著問道。
韓岡笑了起來,“沒幾個人會送錯禮物的。”
馮從義明白的點頭,“不過合眼的禮物不多吧。”
“的確。”韓岡笑容中有了繼續無奈。
古有獻文搏名之風,左思獻《三都賦》與張華,劉勰以《文心雕龍》進沈約,便是有名的例子。
至唐時便有了行卷一事。來官宦門第的士人,往往都會帶著自己的得意之作投遞到高官顯貴家的門房中,期盼能得到青睞,由此一舉成名,或是名登黃榜,一句‘畫眉深淺入時無’,便是行卷之文。
這個風氣,現在也依然存在。不過如今天下士人都知道,想要進蘇、韓兩位宰相家門,詩詞是沒有什么用的,最好的行卷只有一種,能發在《自然》上的論文。
《自然》刊行于世多年,如今通過郵傳遍行天下,通訊會員超過一萬,而得到會員資格的只有兩百不到。通訊會員只有一個銅扣作為標識,當新人訂閱全年的期刊時,便會得到一枚。但只有發過論文的成員,才能得到會員的身份,拿到一枚銀質的徽章。
由宮中大匠親手制造的銀質徽章極為精致。圓形的徽章上,代表地球的圓型圖案被經緯線分割,正中央嵌入了一枚打磨過的藍寶石。而通訊會員的銅扣同樣是圓形的,經緯線只有縱橫三條,也沒有鑲嵌寶石,完全是翻模鑄造出來。
擁有一枚自然學社的銀質徽章,便是叩開宰相家大門的敲門磚,出門扣在襟口上,識者無不稱羨。
可惜能做到這一點的,鳳毛麟角。
“哥哥不用急,以后肯定會漸漸多起來的。”
“沒那么簡單。”韓岡搖搖頭,“畢竟讀書的人還是少。”
“天下讀書人,百萬總是有的。”
“還是太少了。官是百里挑一,進士是千里挑一,可自然學社的成員,卻是萬里挑一。你說能有多少?”韓岡反問道。
“鄉里讀書雖少,可城里就不少了,只要蒙學中用氣學的書,以后自然學社的會員肯定會越來越多。”
韓岡對表弟的敏銳很高興:“說的也是。不能寄望于如今的士人,只能期盼蒙學中的那些學生,日后能有更好的成就。”
以大宋的富庶,城里市民階層人數數量并不少。從比例上不超過兩成,可人數上已經達到千萬級。在這個世界上,比得上任何一個國家了。
市民家里的孩子,不用像生長在農村的孩子一樣,五六歲就要隨著父母下田,或是去打豬草、拾柴,又或給人放牛放羊,主要是去做學徒,或是做些零散雜工,不過那也要九歲、十歲之后。所以順便上一下蒙學,做一個會寫會算的學徒,找到差事要容易不少。
在韓岡而言,義務教育還有難度,但在城市中提倡幼童皆盡入學,就算只有三年時間,也足夠培養出氣學的根基來了。
一直以來,馮從義都是韓岡的代言人,韓岡的一言一行,被馮從義看在眼里,又如何不明白韓岡的目標和手段:
“如今關西蒙學,皆用橫渠蒙書,六歲讀《三字經》,七歲學《算術》,八歲九歲就能看《幼學瓊林》,有關西百萬幼子在,十年之后,氣學將無可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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