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執天下 第33章 枕慣蹄聲夢不驚(23)
公函上寫的就是韓岡所說的,也就是折克行前來這一件事而且從格式到用詞,都給了韓岡足夠的尊敬
看過公函,黃裳又多看了韓岡兩眼,然后就是苦笑將公函遞給章榩,跟著又是一嘆看起來韓岡對折克行的謙恭知禮并不是很高興
折克行太過于謹小慎微了,為了不讓韓岡心生罅隙,寧可冒著全局敗壞的風險離開他應該在的位置
折克行作為韓岡的下屬,趕來拜見上司,這是應有之理可是麟府軍主力依照韓岡的吩咐駐守在神武縣,以脅遼人側肋他這位主將要與大軍同進退,理由則更加充分
黃裳都有些忍不住想說邪
以前折克行也不是沒來過交道,對自家恩主的為人性格應該很清楚了連侄兄弟都備受看重,何必親自跑這一趟要是壞了神武那邊的大事,責任又該由誰來承擔
黃裳跟隨韓岡時間不短了,深知自家的恩主雖然城府甚深,但眼界和見識是不必說的,當世少有人能比得上,對下也是甚為寬厚不論心胸是不是偽裝,可衡量輕重的才智絕不會少,對于大局的看重絕對是在謙恭聽命的形式之上換作他在舊年韓琦的位置上,絕不會甫上任便找個借口就殺了一名立有功勛的武將,只為了加強自己的權威
折可大就有些不安了,他也不是蠢人,韓岡明顯對折克行丟下神武縣,趕來忻口寨的行為不滿,甚至溢于言表,這讓他這個做兒的不該如何是好
但韓岡也沒有就此事再多說什么折克行出來之前,應該做好了準備,變成最壞的結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視察過忻口寨糧庫的儲備情況,以及防火的準備,再對糧官和糧庫守軍勉勵了一句,韓岡一行離開了位于軍寨中央位置的庫區
出了庫區,入目的便是大片的帳篷,那是軍隊的住處只有韓岡和他的制置使司衙門,在原本城衙的舊址上,利用儲備的磚石將殘存的廢墟草草修補了一下,然后住了進去不是因為帳篷不好,而是因為作為地位至關重要的城寨核心,知寨衙門就是一座小型的堡壘,跟糧庫一樣,都是在城破時可以作為繼續防守的據點
而韓岡及其幕府有著類似待遇的還有一些窩棚,都是借用了一部分沒有在火災中損壞的殘垣斷壁,再用磚石或是濕泥混著秸稈補全了墻體不過那些不是給人住的屋舍,而是馬廄在此時的軍中,戰馬永遠都比人更金貴,吃得更多,得到的待遇也更好
至于姓,則絕大部分都安排在忻口寨左近的村莊里,同樣是草草修補了一下被遼人毀壞的屋舍然后坐去,反正原本的居民也沒剩幾個了,并沒有什么人出來反對
當然,還少不了加強了衛生防疫方面的布置,并且制置使司還組織大量人力重新井,以替代被遼人和當地姓自己毀壞了的水源,否則以現在的季節氣候,引發大規模的疾疫不可避免
返回行轅的路上,韓岡吩咐著分管庶務的章榩,“質夫,就按之前的計議,加快將忻口寨附近的姓送往秀容、定襄二縣原本州中屬于官產的田地,以及確定戶絕的田地都分配給這些姓補種的時間不剩多久,時不我待,再遲一點,今年就是什么收獲都沒有了”
“下官明白”章榩拱了拱,很是鄭重的應承道
時已三月,雖然還不知現在才匆匆下種補種還能收獲多少,但不去做就肯定沒有收獲
有些事情處在韓岡現在的位置上是沒有權力插的,比如河東各地田地的補種,兵災之后,今明兩年必是荒年,可他從職權上看只能移地方州府加以督促不過職權范圍是一回事,話語權則是另外一回事,要不然那婿外的元老對朝政的影響力就不會那么大了有邪,韓岡只要寫在私信上,或是讓幕僚傳一句話,很快就會得到地方上的遵從
“不過忻州除了秀容一城之外,城鎮鄉村皆淪于賊多日,盜賊紛起,往定襄去,五臺山深處多有盜匪深藏其中”黃裳醒道,“他們畏懼官軍和樞密虎威,可是一旦安排了代州姓屯墾,肯定會遭受這些賊的劫掠”
“忻州的事讓賀房放去做至于太原,有王克臣在,他會賣力氣的之前我在太原已經下過令了,現在在忻州就再重復一遍昭告忻、代二州,對于劫掠地方的盜賊,朝廷只誅首惡,脅從不問”
官軍的作用是保境安民,但遼軍為重,所以剿匪事宜,韓岡還是交給了當地州縣遼軍入寇的破壞性雖大,但時間畢竟不長,比如太原、忻州,雖被遼人洗劫過,可還沒有來得及掀起大規模的民亂,韓岡就率著官軍趕到了
秩序被破壞的短短時間,還來不及讓更多的良民轉職成盜賊那點數量,的確交給地方處理就足夠了,總比韓岡自己選人去處置要好之前韓岡遣人去處理忻口寨近處的盜匪,派去幾個人用上的段很有些地方值得商榷
之前韓岡下對被俘盜匪的處理辦法,很是粗糙而充滿暴力在忻州以及被控制的代州地界,但凡盜賊被捉到之后,全就直接殺了,而且是吊在路邊上,人游觀這讓韓岡很是不喜,不為別的,他的下竟然連防備疾疫都不去考慮,未免太不像話了
折可適此時正騎在馬上,左右顧盼跟隨折克行一同南下的他,很快就被道路兩邊的風景吸引了目光
就在官道左右,豎了兩排高高的桿,桿的頂端都掛著一具具尸首尸首旁邊還插了牌,上面寫了姓名、罪名和處決時間雖不算很大,可以折可適的眼力,在路中也能看清楚筆畫簡單的日期,全都是這幾天處決的
‘應該都是盜賊吧’折可適想著戰亂后的州縣會變成什么樣的情形,不用多想都能預測得到
不過折可適曾經擔任過韓岡的幕僚,總覺得這樣做并不像是韓岡的風格
這些尸體吊在路邊應該有個幾日辰光了,已經完全變了形,看不出本來的模樣此時驚蟄早過,尸體周邊的半空中,一團團蒼蠅飛來飛去,再過些日就可以看見在腐爛的尸身上爬上爬下的蛆蟲了
只是再往前走,卻發現有一隊人正在收拾這些尸首
“怎么收拾了”折可適心中好奇,遣了親兵縱馬過去詢問一般情況,這些為了震懾宵小而特意展示在公共誠的尸骸,至少得放上幾個月爛得只剩骨頭后再收拾
“給相公看到了”知道這一隊人馬來歷不凡,被派出來干苦力活的隊正如實相告,“樞密相公說這是嫌春天病少又說處決了的強賊,把首級處置一下掛上去就行了,身直接燒了了事”
‘閑的沒事干了,掛什么路燈’
這才是韓岡的原話此時當然沒有路燈一說,不過用路邊的燈籠來理解也同樣合適經過韓岡這么一訓,犯下的渾事自是要盡快改正,只是正好給折克行和折可適一行看到了
折可適聽了回報,立刻上前去通報折克行
這種無意義的殘暴,果然是韓岡不會做的之前不論是在交趾還是在勝州,韓岡行事更加冷酷,但絕不是那種認為只要展示自己的殘暴,就能嚇阻敵人的庸人
折克行也稍稍松了口氣,道路兩邊的展示品并不是因為韓岡心中急躁,而將不能速攻代州的火氣撒在這些撞到刀斧前的盜賊身上,而是下屬的自把自為而已
能保持冷靜,可見韓岡也不會針對折家做什么布置
“末將折克行,拜見樞密”
甫進入忻口寨,折克行便下了馬,一路隨著被派來的奴仆,前往韓岡的行轅見到韓岡后,他立刻搶先行禮
韓岡立刻還禮,“觀察多禮了”
臣看待武將,從來都是居高臨下的態度但韓岡對折家的未來至關重要,所以折克行不愿意惹起任何無謂的不快,但韓岡的態度確實是一如傳聞
戰事之要,在兵、在糧、在餉,但最關鍵的,還是士兵對主帥的信任度當這些都充裕的時候,士氣自然而然也就有了
韓岡這一邊一樣都不缺——糧草過后還有些問題,但眼下還算充裕——有他坐鎮在此,忻口寨便穩如泰山
所以折克行才拿著這一點當做開場白:“不知樞密這里近況如何”
“情況不太好”韓岡搖搖頭,“遼賊的遠探攔馬越來越近,這兩天派出去的斥候的很多,但回來的不到七成”
“據探馬回報,與他們交的遼軍戰馬的情況也一下好了不少”黃裳在旁插話,“不知是將養的好,還是從西京道又來了援兵”
“也有可能是河北的”韓岡笑著補充
“怎么可能是河北呢耶律乙辛不是正跟郭樞密相持不下嗎”折克行奔波勞累,此時腦中只是一團漿糊,沒有多想,話便脫口而出
黃裳搖頭:“都到這個份上了,戰線上不可能再有什么突破而代州這里,只要以重兵穩住局面,至少還能保住現在的收獲”
在突破不了河北防線的情況下,遼軍的重點很可能就會放在穩守住當下戰果上耶律乙辛在易州城下擊敗了李信,這使得他重新獲取了在河北的主動權以外,也完全可以騰出來,派遣一部分精銳來河東這是韓岡和他的幕僚們共同的認識
而從忻口寨往代州去,是一片地域面積并不算狹小的盆地對于契丹騎兵來說,這一片盆地雖然還是狹小了一點,但遠比身在山谷中更有回旋的余地
“盡管這一路來我費盡心力,只要一日不拿下代州,這個結果也只是不合格”
“但樞密既然得了人,代州城想必很快就能奪回來”
存人失地,人地皆得,存地失人,人地皆失這話的確是韓岡派人傳給折克行的
“還差得遠自戰事開始,河東這里完全沒有像模像樣的過一仗,就是太谷縣,也只占了遼軍遠道而來的便宜我想沒有人會當真以為北虜退守代州是因為慘敗之后失去了信心”
入寇河東的遼軍雖然久戰疲憊,戰馬死亡也不在少數,但兵力并沒有損失太多之前的太谷之戰,斬首數對于這一場連接數千里、兩大世界性頂級強國之間的全面戰爭來說,實在是微不足道
再加上從西京道調來的援軍,以及從河北趕來的援兵,韓岡將要面對的敵人,很有可能是之前的兩倍以上
而且代州這個戰果,是與大宋談判的最后底牌沒了代州,耶律乙辛就連最基本的交換條件都沒有了在尚父殿下的嚴令下,蕭十三拼盡了性命都要保住代州不失
“遼軍很有可能并不想與官軍決一死戰,而是保住目前的收獲”
忻口寨所在的山口,東西皆山,北面是代州,南面是忻州山口寬度十七里,
不過為了忻口寨的安穩,以及與神武縣的交通不至于中斷韓岡已經派了前鋒去崞縣今原平市北駐扎從崞縣再往東北去代州,遼人攔馬的數量便越來越多
韓岡和折克行完全可以確信,一旦他們開始向代州城進發,就會立刻招來遼軍的狂擊那樣的情況下,如果沒有足夠的兵力,甚至連保住補給線都不可能
但如果不去進攻,最后耶律乙辛必將如愿以償
“可是朝廷那邊……”
“不用擔心”
韓岡抿了一口茶,渾不在意在廄,有的是人幫他說話
“我們要做的,只是怎么好收復代州的這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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