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執天下 第20章 土中骨石千載迷(五)
第20章土中骨石千載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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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土中骨石千載迷(五)
一一小說
聽到韓岡從安陽掘出了商人占卜甲骨的消息,蔡京整整愣了有半刻鐘之久
當他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整個御史臺的氣氛都變了樣,御史們一個個仿佛有人欠錢不還的陰沉著臉,默不吭聲,連帶著讓胥吏們也都屏聲靜氣,躡手躡腳走路如同做賊
政事堂的一個騰辦捧著一沓子公文奉命來御史臺,甫進門就被森森陰氣激了一個機靈,連腳步都邁不開了
“這是咋的了,”他挪著步子湊近了門房后的司閽,壓低聲線問道:“又是被誰招了惹了,怎么連樹上的烏鴉都不叫了?”
“誰他娘的知道”司閽離得遠,現在也是一頭霧水,不敢往里面去問,卻不忘提醒經常一起喝酒的朋友,“小心一點,別犯到刀口上”
騰辦干咽了口唾沫,心中發慌不知道是現在送了文騰,還是過一陣子再來的好一時便在門前進退兩難起來
蔡京沒去注意門前的那點小插曲,他只顧看身邊的張商英領頭打擊氣學一脈的張御史面色灰敗,神經質的用牙齒咬著下唇,出了血都沒察覺
這般陰郁的氣氛,似乎是在臺中傳說里,當年王安石為推行法清洗政事堂時才有的情況
‘消息傳得還真快’蔡京心里想著,才多點功夫,御史臺中似乎每個人都聽說了韓岡開始反擊的消息
半個時辰前,還有幾個晉御史正摩拳擦掌的準備拿私習天文的罪名,借著千里鏡禁令這個東風,向幾個被子弟連累的侍制以上的高官開刀,現在就不見人言語了
蔡京往西廳張望了一下,也是一片沉寂
可憐何正臣,當年曾經上表彈劾時任京西轉運使的韓岡,但被不得不安撫韓岡的皇帝趕出了京城半個月前剛剛被調回御史臺,本想著報仇雪恨呢,但韓岡的這一下子,滿腔心愿又成了沸影了
學剛剛藉由千里鏡禁令對韓岡展開反擊,孰料當即便被韓岡反手一劍接下來,學免不了要陷入了困局之中
‘只是這么做未免太離譜了’
蔡京暗地里抱怨著,心中卻是五味雜陳他知道,包括自己在內,任何人事先都沒可能想象得到,韓岡竟然可以用上這種手段來如同天外飛來一劍,一舉將《字說》的根基給斬斷
一直以來,蔡京都不認為自己會比韓岡和韓琦這樣的人差到哪里,只要有機會,他肯定能做得好但今天看來,支持這樣的自信所需要的能力,終究還是比韓岡缺了一點
道統、兵法、醫術什么的,蔡京沒興趣跟韓岡比,自家在這方面有缺陷,蔡京本人也是清楚的而在其他方面,比如詩詞文章……或許還要包括騰法,他都比韓岡要強,但蔡京也沒興趣去比
這些都是末節,身在廟堂之中,要比就該比做官蔡京相信自己遲早能趕上韓岡,最多也就一二十年而已眼下都已經做到了監察御史,蔡京確信自己遲早能夠在兩府之中得到一把交椅
只是當今天韓岡拋出了殷墟遺物,給蔡京的感覺,就完全不一樣了
光是為了道統之爭,從韓岡回京后便挑起戰火,氣學、學兩家一番拆招應招,這兩個月已經是撕破了臉皮本以為借用對千里鏡的禁令能一舉將氣學壓倒,孰料韓岡辣手無情,讓人措手不及
別人看到的是殷商時所用的文字,讓剛剛寫出《字說》的王安石有苦難言,可蔡京看到的則是韓岡手段和心計,以及能狠下心來的決斷
從天子到朝臣——或許里面還要囊括進韓岡的岳父——這一次在韓岡手上折戟沉沙的不在少數
或許從請求編纂《藥典》的時候開始,韓岡他就已經在做準備了之前以生物分類學的名義對螟蛉之子、腐草化螢的否定,而帶出的對《詩經》和《禮記》注疏的攻擊,完全是試探用的斥候,拋出來的棋子他真正的目的和手段,如同剝絲抽繭,在學一脈開始反擊之后,才一步一步的表露出來
所謂相州龍骨,韓岡也定然是早就攥在手中,就如種痘法一般,到了合適的時候才拋出來就像埋伏在山谷兩側的軍隊,耐著性子,等待敵人走入陷阱,而后一擊致命
——如果不是這樣,而當真是在搜集藥材的過程中,來自相州的甲骨落到韓岡面前,那他的氣運未免就太駭人了若是韓岡當真集氣運于一身,那蔡京還真得遠避為宜
片刻之后,御史中丞李定尚未回來,作為臺副的侍御史知雜事也沒有回來七八名侍御史、御史和御史里行則是濟濟一堂,難得在一起共議時事但坐在一起之后,幾人不是眼觀鼻鼻觀心的正襟危坐,就是你看我我看你,反正是一句話也不開口,做起了佛像
終于有一個愣頭青的晉御史:“什么殷墟甲骨,定然是韓岡偽造”
蔡京搖頭以韓岡的頭腦,怎么可能會做出這種蠢事?一旦他當真這么做了,被拆穿后,氣學可就完了
但有了一人起頭,便開始有多人說話了另一位御史則道:“假應該是假不了,但韓岡使人發掘殷墟,這條罪名他可洗不脫,可依盜墓律深究”
這分明又是一個說蠢話的,雖然他否決前面一個加愚蠢的說法,但他的話也只是好了那么一點而已
蔡京暗暗搖頭,左右看看,張商英和何正臣的臉色依然如同凍結了一般,完全沒有松弛下來的跡象
‘倒還沒糊涂’蔡京想著
韓岡會去做摸金校尉和發丘中郎將?他早把自己從渾水里摘出來,洗得干干凈凈,清清白白
韓岡派去的人收購的是藥材,相州百姓將龍骨從地里挖出來的也是當做藥材用的幾天之前,除了韓岡之外,沒人知道龍骨不知者不罪,而韓岡他是保護了殷人遺物,要不然還不知有多少商人的占卜甲骨會落人肚子里去
想將罪名安到他身上,先想想彈章得怎么上才能說服天子?不然韓岡一個反撲,運氣不好的人就又要出外去監酒稅了
“彈章上的罪名真的能這么寫嗎?”有人質疑道,“相州百姓有人會出來作證嗎?”
用重利引誘,或是嚴刑拷打,或許能弄來幾人,正常是不可能的但這么做的結果,依然動不了韓岡
韓岡的聲望在民間有多高,出去走走就知道了當真以為他的牛痘,是白白拿出來的?天下多少人感激他,不僅僅是普通百姓,就是皇宮之中,除了三兩人之外,感激他可是滿宮城都是
當然這樣的人望,對人臣來說,并不是好事,蔡京覺得韓岡遲早會毀在這上面但眼下離那個時候還早得很,在韓岡作法自斃之前,與其為敵的一干人等,得倒霉吃虧
韓岡被御史們盯上不是一天兩天了,但每次失敗受苦的都不是他御史臺中想跟韓岡過不去的御史,少說也有一半,但張商英上奏禁千里鏡,連個韓字都敢沒沾
一群人議論了半天,到了放衙的時候,還是沒有個結果最后的決定是挪個地方再議,張商英掏錢請客,愿意去捧場的有四五人
一名名讓朝臣們聞風喪膽的鐵面御史從小廳中魚貫而出,張商英要出廳門的時候停了一下,回頭問拖在后面的蔡京道:“元長來不來?”
蔡京拱手一禮:“承蒙天覺厚愛,設宴相邀不過家里方才遣人來通報,說家里有些事要蔡京盡快回去處理今天的宴席蔡京就不去了”
張商英點了點頭,“那就請元長代商英問候元度一聲”
蔡京行了一禮,以示回應表字元度的蔡卞是學的中堅,蔡京可是要早點回去與他的這個堂弟好生議論一番
蔡卞在國子監中,到了回家的時候,崇政殿和政事堂中的消息還沒有傳到他耳中聽到蔡京的轉述,蔡卞的臉色陰晴不定了好一陣,最后抬頭,眼神冷硬:“這算什么事,有什么好在意的,不去理他就是了”
“視而不見可不是良策,有的是人提醒你可知道,王禹玉今天可是將韓岡送到了院中”看到蔡卞臉色又陰郁了幾分,蔡京又道:“‘字者,始于一二,而生生至于無窮如母之字子,故謂之字’這是介甫相公的原話‘秦燒《詩》《騰》,殺學士,而于是時始變古而為隸’這也是介甫相公所說韓岡說字有源流,當追溯上古,本意是相通的而殷墟之文便是貨真價實的古文,接近于源流,這一關怎么繞過去?”
蔡卞咬著牙,過了好一陣:“殷墟甲骨文字到底作何解,有三館和國子監在這里,論得到他人說話”
“這正落入韓岡彀中,如此一來,學一脈可就是眾矢之的,沒人會放過這個機會的”蔡京搖頭,知道蔡卞也沒一個合用的招式
丟下一塊鮮肉,引來一群餓狗,學如今最大的問題就是敵人太多了
王安石借助天子想要一道德同風俗的心理,將學打造成官學,在儒林中也是開罪了絕大多數的儒者
他做字說,說是要重光先王之道韓岡現在將先王之道從地里面掘出來了,就算學一脈想視而不見,天下群儒也會群起而攻之可不獨是氣學
蘇軾不是喜歡杜撰,這下有了目標了司馬光重史,殷墟中的金石甲骨,想來他也不會放過洛陽二程縱然跟氣學正鬧著,但在推翻學上,兩家可是有著共同的心愿司馬光和蘇軾也必然少不了同樣的心愿
殷墟遺物是武器,也是工具當今儒者一向是以己為主,連六經都能利用,何況殷人之物?拿著甲骨文,一個字一個字的挑著《字說》里面的錯,誰會管他是不是正解?
接下來數年甚至十數年,儒林中的局面,蔡京可以想象得到將會是一片亂象,諸多學派先將學從官學上拉下來,然后互相之間再一通亂打
別想有一個安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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