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執天下 第17章 往來城府志不移(八)
趙頊聽著韓岡對編纂藥典的陳述,默默的不停點頭
韓岡對醫術一竅不通——這是世間公認的看法但人貴能學,韓岡這十年來,不好聲色,不事游樂,閑暇時只以讀書為消遣就是尋常的凡庸之輩,能潛下心來專心十年向學,也能有所成就,何論韓岡?
十年之功,韓岡醫書也讀了許多,要說給人問診治病,那依然是不成的,可至少他對這個時代的醫藥,已經有了比較深入的了解一時間倒也說得頭頭是道
趙頊對韓岡怎么編訂藥典醫典沒有興趣,可編纂出來絕對是一樁美事韓岡素不輕言妄語,過往的經驗讓趙頊很清楚這一點韓岡既然對《神農本草經》能胸有成竹的批評,自然是有所依仗以他的才能來看,應當是一部尤勝前人的大典能有這樣的一部本草藥典問世,便是他趙頊文治武功的一個證明
編纂類書典籍,是彰顯一朝文萃的盛事,太宗皇帝在高粱河兵敗后,便著令宰輔李昉等人主持編修《太平廣記》、《太平御覽》、《文苑英華》,由此來挽回失去的聲望其中《太平廣記》,僅是對前代的小說和傳奇加以收集編訂,可領銜的依然是宰相之尊,所受到的重視可見一斑
“此事乃是一時盛舉,還得韓卿上書條陳之,朕當細覽”雖然同樣是要韓岡進札子,但這一回趙頊的語氣要鄭重十倍
主編典籍的功勞,足以將一名重臣推送入兩府之中韓岡當是想以此為功,趙頊自問看透了韓岡的心思但一部大典的編纂,窮十年之功亦是等閑,不成書、不論功,若是能像《資治通鑒》于司馬光一般,耗費去韓岡多余的精力,對趙頊來說倒也是好事
韓岡躬身領命:“臣遵旨”
終于如愿以償,韓岡也是放下一樁心事來向著目標穩步前進,總是能讓人心情舒暢
擁有的來自后世的學問并不多,韓岡知道自己能做的很有限畢竟他沒能力推導出物理和數學上的一干公式,也不知道,只能用僅有的一點常識,來拼湊出一個大概出來
物理中的力學、光學,化學中的元素論,生物中的分類學,在數學中則是近似于后世代數的天元術,在自然哲學上,則是一力主張著實證雖然都是十分粗淺的理論知識,但韓岡相信,只要假以時日,必然能順利的生根發芽,最后得到豐厚的成果望遠鏡和顯微鏡的出現,便是最佳的證明
趙頊又微笑著說道:“藥典若成,定為本朝一大盛舉令岳近日又進呈了《字說》,考訂先王之文,欲以一道德卿家翁婿,無論文武,皆是有大功于國”
韓岡想不到王安石的那部訓詁都已經定稿成書了,還趕在自己入京之前送到了趙頊的手中這個度還真是令人吃驚王安石這是在煽風添柴,學這一下子聲勢又上去了
“家岳的作,曾與臣共議過的確是難得的佳作,只是也有一些地方,是臣難以茍同的”韓岡并不遮掩自己對王安石作的看法
“是嗎……”趙頊低低回了一聲,卻不置可否,也沒有細問
韓岡沒等到趙頊的回音,向上瞥了一眼,趙頊略皺著眉,向后靠著,看似是有些疲累,又是在想些什么
見狀韓岡并不多言,轉而低頭告退現在還不是時候
趙頊也沒有留他,而是叮囑了韓岡盡快將有關厚生司的工作以及編修藥典的條陳札子遞上去,還安排了一名內侍領著他去太常寺——可惜不是童貫,韓岡回今后就聽說他去南方擔任走馬承受了
這個未來的奸佞運氣還真的是不怎樣若是有機會,韓岡還是愿意幫一幫他,至少有童貫這個人在宮中,也不是什么壞事
從崇政殿出來,接下來便是去太常寺上任等到接了太常寺的印,還要往厚生司和太醫局去,這兩天都得盡快接手
自殿閣間刮來的風帶著宮城中特有的陰冷,仿佛是身處洞穴之中但繞過回廊,出了文德門,頭頂上的陽光立刻又熾烈起來一想到接下來幾天還要在這樣的天氣下走家串戶,韓岡的腳步也變得沉重了
如今的重臣之中,身兼幾任的為數不少,但很少有人是一下接受幾項差遣,都是隔一段時間,才會被派上一門差事韓岡卻是一下子接了三門,加上他又打算有所作為,自然是有的忙了但這樣的忙碌,卻是他心甘情愿的
只是今日的廷對有些問題讓人警醒在廷對上,趙頊并沒有向韓岡詢問河東的境況,以及之后在西北邊地應對遼人的方略對于一名剛剛從河東離任,又積累下了大量戰功的經略使來說,這樣的情況并不正常
韓岡很確定,這肯定不是趙頊忘了問,而是不想讓自己有機會對河東、陜西繼續保持著影響力,甚至有警告的成分在反正與遼人已經定下了國界,需要知道什么消息,都能從其他官員和走馬承受那里得到回應
幸好他已經提前做好了轉換角色的準備,幾個差事上該做什么,能做什么,都有了計劃,這樣才沒有在崇政殿上丟人現眼
有天子親遣的內侍領著,就不必先去政事堂走一遭繞過政事堂和樞密院,太常寺就在眼前
位處皇城西南角的太常寺,是一個十分冷清的一個衙門,比起不遠處人進人出的司農寺和都水監來,太常寺的門前只有兩個守門的兵丁,百無聊賴在檐下的陰涼處坐著在這個酷暑難耐的日子里,門可羅雀對太常寺來說,看起來并不是個形容詞
擔任判太常寺的敕書就在身上,在前面替韓岡引路的內侍也是對身后的任判太常寺恭恭敬敬,還沒近了大門就已經開始高聲喝道
兩名守門兵丁見了韓岡幾人過來,只是懶洋洋的站起身可一當他們聽到了內侍的吆喝聲,立時嚇得面如土色,直挺挺的立在門前
韓岡也沒理會他們,就在大門外停了腳,仰頭看著太常寺的牌匾竟然還發現了一個燕子窩,真是離譜到了極點
見韓岡抬頭只顧著牌匾,兩名兵丁手足無措,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還傻站著作甚?”內侍尖著嗓子呵斥道,“還不通知寺內開正門迎韓端明入衙?”回過頭來,他又對韓岡嘆道:“清閑的衙門,都懶散慣了”
兩名兵丁先是慌慌張張都想進去通知,但一看到同伴也在往里走,又同時停下腳反復幾次,才一人進去通知,一人走過來向韓岡請罪
韓岡搖搖頭,輕聲道:“這是掌管禮法的太常寺啊”
若是先去了政事堂,肯定不會遇到現在這樣禮數不周的情況,政事堂肯定會先行知會太常寺但崇政殿的內侍,就不會管那么多了,只管將韓岡帶到
在門前停了片刻,只聽到里面一片腳步聲,然后正門吱呀呀的打開了,迎出來三十多名官吏
太常寺本有卿,少卿,丞,博士,主簿,協律郎,奉禮郎,太祝等眾多官員,管理著一應朝廷與禮儀祭祀有關的工作但現在這些官職,全都變成了本官官階,而不再是實職的差遣
真正從屬于太常寺的實職官員,其實只有七八位韓岡看到三十多人中,最前面的幾個都身穿官服,倒是知道他手下的官員,差不多當是到齊了
只是這一群從太常寺中迎出來的官吏,衣著寒酸得緊,看起來就是一群破落戶的模樣
一般來說,朝廷不發成衣,只發布帛,官服必須要自己去找裁縫量身定做所以有錢的官員,身上的官服總是簇的,而身家匱乏的,衣著則是黯淡褪色——這個時代的染色技術算不上,只有衣才能色澤鮮亮,一旦洗過,登時就會褪色,洗得次數越多,褪色的就會厲害——從衣著上看,太常寺無論官吏,都是窮得可以
只有一人還不錯,衣著光鮮,迥異他人站在官員班列的最后,看起來當已是年過不惑,相貌卻是英俊,只是沒有留須這一點卻讓韓岡很納悶,到了三十之后,就看不到不留須的官員了,就是他韓岡,為了形象穩重一點,也沒有免俗
不過當韓岡的僚屬們一個個上前通名見禮后,韓岡便釋然了
乃是教坊使丁仙現身為教坊使,自然能得不少供奉管了十幾年的教坊,若是沒些身家那就好笑了
丁仙現名氣不小,韓岡都有所耳聞他的名聲也跟他曾經公開諷刺法有關,世言曾有‘臺官不如伶官’的說法,便是指當時的臺諫官們還不如丁仙現敢于抨擊法王安石甚至被氣得火冒三丈,想要將他治罪,不過給趙顥保護起來了
韓岡上下一打量:“丁仙現?那就是傳聞中的丁使了”
丁仙現此時似乎沒有了變法之初的活躍,沉穩的向韓岡行了一禮,“賤名有辱端明清聽”
一個伶官,當然與殿閣學士一級的重臣沒得比,但伶人自古就有諷諫天子的慣例,丁仙現這么老成倒還真是讓韓岡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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