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執天下 第40章 中原神京覆九州(上)
夜色沉沉。
王安石此時早已無心于詩詞,雖然元日所寫的詩句已經傳遍了東京內外,但當日躊躇滿志的心情,如今已經不復存在。
他靜坐在書房中,沒有點燈,無星無月的夜晚,大宋參知政事的書房里,是一團不見一絲光亮的深黯。所有來拜訪他的屬官都給他拒之門外,呂惠卿、曾布、章惇、謝景溫這些在變法上得力的助手都一樣被拒之門外。
王安石只想靜靜的好好想一想,以求能想出一個對策。
就在今天,來自大名府的一封奏章,亂了天子趙頊的心,也讓剛剛展開的變法大業的根基徹底動搖。
判大名府,河北安撫使,魏國公。
韓琦。
相三帝扶二主的韓琦韓稚圭上書天子,奏言地方推行青苗貸不守條令,有故意調高利息的,也有把青苗貸貸給城中的坊廓戶的,種種不端,累及百姓,而且青苗貸本說是賑濟百姓而為,現在卻收取利息,是與當初抑兼并、賑貧困的初衷相悖,且官府逐利有失朝廷臉面,請求廢棄青苗法。至于朝堂入不敷出,就請天子‘躬行節儉以先天下,自然國用不乏’。
英宗朝留下來的宰執官中,富弼反對變法、文彥博反對變法,張方平反對變法,歐陽修反對變法,到如今地位最高,聲望最隆的韓琦終于明確的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韓琦的反對,讓趙頊猶豫了。他起用王安石變法,是為了平定西北二虜,是為了一掃百年積弊,不是為了與朝臣為敵,更不是為了禍害百姓。
王安石很無奈。
青苗貸的本質難道他沒跟趙頊說清楚?早早的便說明白了!
就是為了充實國庫,以便整頓軍備。摧抑兼并的口號只是對外說的。但解生民困厄,‘不使兼并者乘其急以邀倍利’,卻也是實實在在的效果。比起民間高利貸百分之百的年利,官府的青苗貸一期才兩成,一年不過四分的利息,算是很低很低了。
若說地方官員在推行青苗貸時不守法令,該懲治的懲治,該斥責的斥責,又有哪里難做?若是青苗法本身有什么考慮不周全的地方,在施行中加以修正,難道還做不到?至于給坊廓戶貸錢,只要有保人,只要能還得起,借給他又何妨?青苗只是個名字,不是說只能借給農人,城市里的坊廓戶照樣是大宋子民,讓他們不受高利貸之苦,不也是理所當然的嗎?
可韓琦就是反對!
韓琦什么想法?王安石不知道,但韓家在相州的事,王安石卻是知道的。
韓家在相州世代豪族,權勢熏天。相州的土地一多半都姓韓,相州百姓又有多少家不欠韓家的高利貸?韓家家業大,要用錢的地方多,每年的收入,田地的租佃是一塊,而高利貸的利錢也是一塊。但青苗貸一施行,每年十幾二十萬貫的高利貸利錢都會被官府取了去。韓家難道要喝西北風不成?
韓琦說青苗貸是為了扶貧濟困,抑制兼并,不該收取利息,這樣才能讓百姓受惠。而與韓琦一樣,執這樣說法的反對者有很多。他們其實都是揣著明白裝糊涂,看起來是為百姓說話,但實際上對朝廷毫無收益的法令怎么可能持續下去,真的按照他們說的來,怕是又有人會跳出來說是虛耗財稅,懇請罷去。多少與國有益的法令就是這么被阻止的。
但這事王安石不能明白的指出來,韓琦的地位不同。英宗皇帝是他扶植上去的,就憑英宗不肯出席仁宗大奠之大不孝,若沒有韓琦居中調解,如今的曹太皇說不定已經把英宗給廢掉了。而今上登基時,韓琦又是以宰相身份,依遺詔輔趙頊坐上御榻。
相三帝扶二主,韓琦的功勞,不比前朝的郭子儀稍小,實實在在的定策元勛。韓稚圭在天子心目中的地位,朝野內外無人可比。王安石也自知不能相提并論,單是資歷、人望和權威就差得太多。盡管就是因為這些功績、人望、權威,使得韓琦不得不避忌出外,但只要他遠遠的說一句,東京城照樣得抖上幾抖。
如今在天子周圍,還有誰不反對新法的?好不容易安排了呂惠卿為崇文院校書,在天子近前以備咨詢。但據說呂惠卿的父親最近身體并不好,可能過段時間他的第一號助手,便要丁憂歸鄉。
均輸法得罪了京城里的豪商們,因為他們通常與宗室聯姻最多,所以一并得罪了宗室。青苗法得罪了以高利貸為生的地方上的世家大族。農田利害條約還好一點,不過是鼓勵地方修造水利,多多開辟荒田,可說不定在實行過程中,地方官員會攤派勞役和費用,還是會惹到一批地方世族。
太急了!王安石視線漫無目標在黑暗中游走,心中嘆著,實在是太急了!一次過便捅了幾個馬蜂窩,如何不會朝野騷動。
可若不是年輕的皇帝心急,他又何必接二連三推出各項變法條令?一年頒布一條,有個緩沖的余地,方才是正理。
變法之要,首在得人。他王介甫仕宦三十年,沉浮官場,縱然不愿同流合污,卻如何不知循序漸進的道理?讓提拔起來的人才在歷練中分出高下,辨明賢愚,這才是正道。但天子等不得,國庫等不得,均輸法、青苗法,農田利害條約,一樁樁法案頒行得如此倉促,不都是因為趙頊想快點看到成果,所以要盡速充實國庫嗎?
可現在好了,因為韓琦的一封奏章,趙頊便變了顏色。
王安石悠悠長嘆,若天子不能堅持,他入朝兩年來一番心血又是何苦?
如此下去,一切都要打回原形,就像仁宗慶歷年間的那次新政,起得轟轟烈烈,去的悄無聲息。范文正當時的人望并不在自己之下,意欲革新的意志尤其堅定,他一筆一勾的劃去不合格的官員,連‘一家哭何如一路哭?’的話都說出來,歐陽永叔又拋出了《朋黨論,以對抗呂文靖呂夷簡一派的指責,為了推行新政,他們得罪多少人?但最后,仁宗皇帝退縮了,還是一切成灰,出京的出京,貶職的貶職,煙消云散,仿佛一場噩夢。
說起來,如今變法的危局,其實就是慶歷新政的翻版。如果不能度過這道難關,二十年前范仲淹的失敗和落寞,便是日后他王安石和他的一眾助手的下場。
王安石絕不甘心!
他等了幾十年,好不容易才等到一個實現心中抱負的機會,哪能就這么化為泡影?
但局勢危急如此,以韓琦為主的反變法派已經磨刀霍霍,要想斗敗他們,只有破釜沉舟一途!
他要辭去參知政事之位,到地方上去——如果趙頊不能給他一個滿意的交待。這是以退為進,也算是給天子的最后通牒。
沒有猶豫不絕的余地,王安石必須讓皇帝從他和韓琦之間作出一個選擇。就讓天子自己衡量一下好了,究竟是繼續推行變法,以求富國強兵,還是按照韓琦這些老臣的想法,狗茍蠅營的拖下去。
這就是王安石的性格,言不茍志,行不茍合。一如他早年在寫給友人的一封信中所言——‘時然而然,眾人也;己然而然,君子也’。
世人說他是集天下人望三十年。這不過是因為他屢次拒絕入京擔任天子近前的侍從官,而留在地方上的緣故。不愛名位,性格清介,儒生們都在夸贊這樣做的王安石。
不愛名位?
錯了,他王安石愛名位!只有擁有了名位才能實現自己的抱負,實現自己的理想。他不愛名位的種種表現,只是過去的三十年一直沒有得到一個一展才華的機會。只有天子支持,他才會堅持。
辛辛苦苦寫了萬言書,天子也不給個回復。所以當王安石看到仁宗皇帝無法堅持變革朝政,無法實現自己的愿望,自擔任過度支判官后,他便拒絕再擔任修起居注一職。
修起居注的任命,是記錄天子的言行,天天都能面圣,是晉身的快車道。平常官員照規矩推辭個兩三次便會接任,司馬光也只辭了五次。可他王安石硬是辭了九次,甚至為了躲避傳詔的內臣而避身到廁所里,這不是待價而沽,不是欲擒故縱,因為他實實在在的不想做。雖然最后還是接了下來,卻是因為可以轉任知制誥的緣故。跟在天子身邊記錄言行,王安石實無興趣,但能夠成為為天子草詔的知制誥,可以封還詞頭,拒絕草擬錯誤的詔令,直接參與朝政,這樣的職位王安石不會拒絕。
但無論是接下來的知制誥,還是后來再次轉任的糾察在京刑獄,他都沒有作出什么建樹。仁宗末年官場上的死氣沉沉,讓王安石覺得窒息。不能實現自己的理想,高官厚祿又有什么意義?趁了母喪離開京師。尋常官員回鄉守制,都盼著能奪情起復,沒幾個甘愿守滿三年。而他硬是在金陵住了四年還多,其間授徒講學,就是不出來復任。
可在內心里,王安石始終還是想著一展抱負,希望能在更大的舞臺施展才華。
所以當新天子登基后,表現出富國強兵的心愿后,他便不再拒絕任用。趙頊用他為知江寧府,繼而找他入京為翰林學士,他王安石便一次也沒有拒絕過,并沒有按照官場上的慣常規矩,推拒幾次,表示自己的清高和不愛權勢。
不能實現心中所愿,百辭而不應,若能有一展才華的空間,他王安石便能一招即至。
對于此,有人失望,有人冷笑,但王安石的本心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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