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者抱起我,迅速隱入暗處,一路也是在小巷里飛奔,繞來繞去,約莫過了盞茶功夫,在一座屋子的漆黑大門前停了下來。他放下我,在大門上叩了數下,說道:“天父地母。”門即開了一條僅供一人通過的縫隙。
我驚魂甫定,心道:“天地會的!”
開門的是一個長須人。高瘦老者攜著我的手進了門,長須人又向外左右張望了一下,這才將門合攏閂上,問道:“他是誰?”
高瘦老者腳步不停,口中應道:“進去再說。”
我暗忖:“這里莫非就是天地會好漢秘密聚集之地?”
進得廳堂,只見一位中年人居中而坐,下首坐著一個道士相陪。那中年人作書生打扮,神情瀟灑,我心中一跳:“他就是陳近南么?有道是‘平生不識陳近南,便稱英雄也枉然’,我今天終于見到了。”但見他俊朗不凡,又想:“傳說中的陳近南,果然非同凡響。”
那文士銳利的目光向我掃來,我心中又是一跳,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高瘦老者見了那文士,恭恭敬敬一禮,說道:“先生,外面熱鬧得緊,有興趣隨時可以出去走走。”
我心道:“這是什么話?”隨即明白過來,他這話其實是在說外面很安全。天地會的宗旨是反清復明,就相當于民國時期白色統治下的地下黨,做起事來自然很隱秘,說話也有講究,外人一般是聽不出來的。
那文士點了點頭,問道:“這位小兄弟是?”
高瘦老者道:“屬下在外閑逛時,正巧遇見兩個官兵追殺這位小兄弟,屬下最看不得韃子殺人,一時激憤,出手相救。”
那文士又點了點頭,說道:“小兄弟請坐。”
我大大咧咧地了下來,高瘦老者和長須人也跟著坐下。
那文士看著我道:“小兄弟,官兵為何要追殺你?你的辮子呢?”
我昂起了頭,用四川話大聲說道:“老子最痛恨的就是滿清韃子,這些狗日的害得我們家流落海外,我從小便立誓要殺盡韃子,是以割辮立志。老子打算偷偷潛入宮中,殺了狗皇帝,為我億萬漢人出氣,哪曉得被狗韃子發現了。”
我既然已經猜出這些人是天地會的好漢,當然要說反清復明的話了。這些人除了那文士都是粗豪漢子,且最重義氣,最喜歡聽的就是這些粗中帶義的話,果然聞言臉上都露出笑容來。
那文士含笑道:“你是四川人?你知不知道你這么做很危險?”
我冷笑道:“當然!老子才不怕呢,殺了頭,大不了留下碗大個疤。不過韃子不絕,老子也不會死。”
高瘦者皺眉道:“小子,在先生面前說話斯文些。”
我斜著眼,瞧著他道:“老小子!別以為救了老子,老子就該聽你的。”
長須人和道士哈哈大笑,高瘦老者怒道:“你……”忽又大笑道:“好!好小子!有種!老子喜歡你!”
我也哈哈笑道:“好個老小子,我也喜歡你!”
待眾人止住笑聲,那文士微笑道:“你有武功么?你可知道宮里高手入云?”
高瘦老者笑道:“他有什么武功?我撞見他時,正好跌了個狗吃屎。”
我大怒道:“你才是一坨屎!有本事你也刺殺狗皇帝去!還說啥子看不得韃子殺人,誰拿起屠刀?就是韃子皇帝,殺兩個官兵頂什么用?”
高瘦老者氣得渾身發抖,臉上陣青陣白,偏又反駁不得。
我心想:“要和韋小寶斗,自然不能在這些人面前失了威風。”又激昂說道:“漢人被欺壓得久了,大都麻木不仁,只有我們這些仁人志士殺身成仁,用鮮血才能喚起大眾的覺醒!口中罵韃子,心中恨韃子,能趕走韃子么?”
眾人齊齊動容,就連那文士也不例外。
文士撫掌道:“說得好!想不到小兄弟小小年紀,竟有如此見識,果然是英雄出少年,陳某佩服!”
我心中得意,用普通話淡淡說道:“可惜,世上大多數人都是頭發長,見識短。”
高瘦老者勃然變色,看了文一眼,又強行忍住了。
文士淡淡笑道:“話是不錯,不過一個人的力量終究有限,做無謂的犧牲亦是不可取的。有道是一根筷子易折,一把筷子難斷,若大家都團結起來,擰成一股繩,那么,韃子再勢大,也能將他拉倒。”
我亦心中佩服,當領導的,尤其是大領導,無論他的學識怎樣,首先在思想境界上就要比人高上一層。
我忽然心中一動,說道:“你是想讓我和你們一起謀事?”
文士豎起大拇指,贊道:“小兄弟聰明過人,陳某正有此意,不知小兄弟意下如何?”
我心想:“這下考倒老子了。這個問題老子還從來沒有想過,到底加不加入天地會呢?加入神龍教是迫不得已,但有蘇荃在,也值得了,可是天地會呢?整日價藏頭露尾,干的勾當都是要掉腦袋的,又沒什么好處,還是離得遠遠的為妙。”
那文士見我低頭沉吟不語,微笑道:“你不用急著回答我。如果哪天愿意了,就到此地,遞上個口信便成,陳某隨時恭候大駕。”
我笑了笑,道:“就這么辦。”
因著雙方都有意防著,所以也都沒有相互請教姓名,不過我早猜著這些人的身份了,只是此時不便點破。
那文士向高瘦老者道:“李兄,煩你去給這位小兄弟弄根辮子來。”又轉向我笑道:“有志不在年少,小兄弟的志氣讓人敬佩。不過,有根假辮掩人耳目,始終方便得多。”
我笑道:“多謝。”
文士又道:“小兄弟住在哪里?是一個人么?”
我點頭道:“我昨日才到京城,眼下住在客棧里。”
坐在一旁一直沒有說話的道士,此刻忽然開口道:“你說你們家被迫流落海外,那是什么時候的事?”
我看了他一眼,說道:“還是我祖父那一輩。”
道士道:“也就是說你在海外長大,踏上中土尚屬首次了?”
我點了點頭,道:“嗯。”
道士笑道:“小兄弟不曾親見韃子入關之后的慘狀,雖然身居海外,心中所想卻是殺盡韃子,這份情操真是難能可貴。”
我盯著他道:“道長是對我有所懷疑了?”
道士笑了笑,道:“小兄弟想多了。”
我大聲道:“你有沒有想過流落海外的也是我大明的子民?你有沒有想過他們到底是什么樣的處境?你有沒有想過有家歸不得,最終要客死他鄉的凄涼?”
道士一張黑臉漲得緋紅,吶吶地說不出話來。
文士動容道:“小兄弟一番言語,驚醒夢中人。說來慘愧,陳某常自詡先天下之憂而憂,卻從未想到過海外的同胞,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