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0197 醋娘子

午后時分,暖風熏人,吹得人頭腦昏沉,懨懨欲睡。

宋姬獨坐于窗前,臻首低垂,露出衣領下白皙如玉的一段后頸,昨夜子時到現在,她都不曾合眼,這會兒便提不起精神,打起了瞌睡。半睡半醒間,她似是聽到人語聲,身軀激靈一顫,整個人清醒過來,側過首去,便看到皇帝半躺在胡床上,兩眼正望著自己。

“陛下何時醒來?妾竟不覺,實在當責。”

宋姬俏臉微紅,連忙站起身來,背過身去抬起手來拍拍臉頰,讓自己更清醒幾分,然后才彎腰端起案上清水,行往皇帝面前。

“朕不渴。”

皇帝抬起手來擺了擺,示意宋姬放下瓷杯,坐到自己面前來:“你過來跟朕閑聊幾句吧。”

宋姬依言而行,一如既往的溫婉恭謹,等待皇帝開口。

“現在幾時了?”

皇帝有些困難的轉了轉脖子,望向窗外天色。

“剛剛過了未時。”

“已經未時了……”

皇帝聽到答案,便又躺了下來,兩眼望著殿中頂梁,蒼白臉上神態忽而傷感、忽而喜悅:“這個時辰,興男應該已經離都了吧?這個小女郎,生性好動,最喜新奇,能去往吳興水鄉秀美之地,應該也是喜悅更多……”

宋姬心內一嘆,口上說道:“公主儀駕,午時已發,取道義興,七月中可抵吳興。”

“陸路好,雖有顛簸,卻無風浪。這女郎不曾乘過舟船,未必受得住江波蕩漾。”

皇帝笑了笑,繼而視線望向宋姬,輕聲道:“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能近侍陛下,是妾的榮幸,亦是本分。”

宋姬俯身為皇帝墊上一層絲絮,動作輕柔小心。

“你是造物鐘愛清麗之人,可惜朕難欣賞你的清妙,只作勞碌役使,也是唐突了佳人。朕曾許諾你,朕會放你出宮另擇良人。現在時機已經到了,宋姬,不知你想去誰家?”

皇帝低頭看這大半年來起居侍奉自己的溫婉佳人,眼中也流露出一絲憐意。人非草木豈能無情,若非宋姬過去這些時間照顧得宜,他未必能熬到如今,完成心中夙愿。因而對這佳人也是頗有感激,想要報答一番。

宋姬聽到這話,雙肩卻是顫了顫。過去這些日子于她而言簡直就是折磨,不只是身體上的勞累,更有對前途的絕望。隨侍皇帝良久,許多不該知道的秘辛也都目睹,她心內更是悲觀,已經不敢再望前途。但沒想到,原本以為皇帝只是安撫她的話語,如今又再舊事重提。

但她也清楚,皇帝的情況她最深知,說是命懸一線也不為過,眼下要安排她離宮,那是已經放棄了對生的掙扎。原本于她而言一樁可稱驚喜的安排,現在她卻不忍心答應下來,眼泛淚光垂首道:“妾并無此念,惟愿長侍陛下。”

“走罷,該走須走,若眼下不走,以后未必能輕松離開。你走了,朕于世道便再無虧欠,再無遺憾。”

皇帝嘆息一聲,繼而臉上又流露出威嚴之色:“朕也該走了,離開這里,去朕該去的地方。天子居中,豈可久居側堂!”

護送公主離都的儀駕隊伍堪稱龐大,除了沈家本有的千余人外,尚有兩千宿衛禁軍。旌旗招展,威儀十足。

除了這些隨員之外,尚有太常華恒以下等數十名臺城禮官,他們要一直跟隨到武康沈家,在那里主持公主與沈哲子的大婚。

這么龐大的一支隊伍,若走水路還好,但諸多權衡后,最終還是選擇了陸路。畢竟大江不靖,時有羯胡或亂民木漂江上作亂,京口晉陵流民眾多,陸路雖然辛苦一些,但畢竟安全。但沿途的補給卻是很困難,雖然臺中下詔沿途地方官署籌措給養,安排儀駕行止。但各地方情況不同,也難盡數妥帖。

這時候就體現出沈家作為江東豪族的力量,從離開丹陽開始,沈哲子便派人先行一步,通報沿途各家,希望能予以方便。一路下來幾乎沒有遇到什么波折,各家雖然交情親疏不同,但也都給沈家面子,有人出人,有糧出糧,有地方的出地方,滿足了龐大儀駕所需。

哪怕在沈家世仇周氏所在的義興郡,都沒有發生什么意外。周氏顯宗一脈雖然被殺盡,但剩余的族人在義興同樣是首屈一指的豪族。當年沈哲子第一次往建康去,就因周家舉義軍盤踞義興郡治陽羨,而不得不轉道北上而行。

可是今次到達義興后,儀駕卻受到了各家的歡迎禮待,就連周氏也不例外。再深的仇怨,總有淡化的那一天。如今沈家勢大已成不爭的事實,周氏再執舊怨不放,也是于事無補,奈何不了沈家。

或許當有一天沈家家世衰落下來,這一番舊怨會被再次翻起來,但起碼目前,周氏不得不放低了仇怨,禮迎公主儀仗。

沈哲子近來除了面見接待各家族人之外,還有一件事不能不理。那就是隨著離都漸遠,公主的情緒也時好時壞,小女郎從未離家這么遠,時而會有新奇歡欣,但大多時候都是情緒低落,間或淚流不止。

這一天在行過陽羨后,沈哲子剛剛迎上自家前來接駕同時運送補給米糧的隊伍,便又聽公主仆人來報公主又在鬧情緒不肯進餐。

對于安撫公主情緒,沈哲子倒不感覺厭煩。這小女郎近來雖然敏感許多,但大多數時候還能聽得進去道理,并不是一味的刁蠻任性。

聽到這話后,沈哲子對叔父沈克歉意笑笑,沈克正忙著教訓在都中玩野了的兒子沈牧,見狀后擺擺手道:“青雀速去,千萬不要失禮了公主。”

沈哲子匆匆行往隊伍中,不多久就看到公主所乘坐的四望香車。車前一眾宮人神態焦慮,其中便有那兩位皇后派來的女史,看到沈哲子行來,忙不迭迎上前去低語道:“郎主,公主又是不肯進餐,仆下奉上餐食都被拋下。”

被沈哲子教訓恐嚇一番,如今家人又都落入沈家掌握下,這兩名女史再見沈哲子時,已經徹底安分下來,再無倨傲姿態,甚至比其他宮人還要恭敬得多,甚至在呈送苑中的告書都要有沈哲子覽過之后才肯呈送。

宮人們七嘴八舌,也說不清楚公主又因何鬧起了情緒。沈哲子擺擺手,示意那口才好的侍女云脂上前來,問道:“云脂娘子,你可知公主因何氣惱?”

云脂聞言后神態便有幾分古怪,作欲言又止狀,沉吟半晌才低語道:“我也只是猜測,只是由婢子這里聽到什么,郎主萬勿對公主言是婢子多嘴。”

沈哲子聽到這話,不禁更奇怪,點點頭說道:“云脂娘子請放心,我不會對公主說。”

得了沈哲子許諾,云脂才將事情緣由娓娓道來。原來昨天有義興各家命婦前來拜見公主,原本只是禮數應答,也沒有什么波折,只是在講起吳中趣事時,其中一個命婦講起來吳興流傳的與沈哲子有關的童謠。

“當時公主神態也無異常,只是夜后又向人問起此事,到了今日午間,便惱了起來。至于是否為此,婢子也只是猜測,不敢擅斷。”那云脂又低語道:“郎主千萬不要說是婢子多言,否則公主定不許婢子再隨侍左右。”

沈哲子聞言后不禁啞然,莫非那小女郎是因此在吃醋?這倒讓他心內有些異樣情愫,不知該作何感想。

他登上車去,剛剛越過青紗屏探進頭去,頓時便見一物拋來,連忙用手去擋,才發現乃是一方粉盒,而公主正坐在車內,臉頰都氣得鼓了起來。

“你下去,不要登我的車!”

看到沈哲子,公主俏臉微微泛紅,眼珠一瞪,已經隱有垂淚之態。

沈哲子將那粉盒撿起來,上前放在案上,公主瞪他一眼,卻將身軀轉向別的方向,明顯是在因沈哲子而生氣。

“旅途勞頓,公主若不進餐,身體怎么受得住。”

“我不想同你說話!”

公主氣哼哼道,繼而又加了一句:“早間是想的,可你不來見我,現在不想了!”

沈哲子心內感慨,娶了一個小小醋娘子,這樂趣也真是不足為外人道。他坐在了車廂中,公主卻冷哼一聲,又往里面挪了挪,身體都靠上青紗屏,不想與沈哲子坐得太近。

“早間不來見公主,是我不對。前日午間進餐時公主不是言道要飲菱粉粥?左近清流不多,我知此間一故交莊內多有此產,一早去拜訪借取。再到晚間,便可飲得了。”

這小女郎年幼離家,所見皆陌生,加上一直被困在車駕上,難免要將沈哲子當做溝通外界的唯一渠道,心內漸生依賴,便更敏感起來,時喜時憂。

聽到沈哲子這么說,她臉上露出狐疑之色:“真的?”

沈哲子點點頭,一臉認真狀,但其實早上事情太多,他是忘了來見公主,這會兒自然不好據實相告。

“我只是隨口一說罷了,又不是一定要飲粥。”

公主臉色轉霽,繼而將那粉盒抓起塞進衣袖中,顧左右而言他:“我們還要多久才到吳興?”

“快了,若不耽擱的話,再有兩日可達吳興。到了吳興便可舟船而行,不須一日就到了我家武康。”

應付過這一節,沈哲子才又笑語道:“若餐食不和胃口,公主稍待片刻,我現在讓人去準備菱粉粥。行途勞碌本就辛苦,飲食更要得宜。公主近來較之在都中時,已經略有清減。”

興男公主情緒本來已經有所好轉,聽到這話后,卻又沉下臉來:“我本就這個模樣,怕是你離鄉近又念起你們吳興白馥娘子,看人都有不同!”

“天晴日朗,草長鶯飛,自有風物迷眼。朝晚相對,方寸之心,只許一人長居。公主又何苦為難我啊!”

沈哲子嘆息一聲,作感慨狀。

公主聽到這話,嘴角顫了顫,繼而板起臉來:“人都言你家豪富,諸多屋舍莊園,誰要住在你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