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遠聽到這話,神態益拘謹起來。小說
所謂罰俸一年,郎主是打算讓那二人在府中無立足之地啊。而且道出這個處置,也是將他這個家相最重要的人事權給篡奪過去。禮法而言,駙馬在公主府內只是客居,對于府內的事情并無太大話語權。一應事務自有家相以降一眾屬員操持,安坐享受供養即可。
但這位郎主顯然不滿足于這種地位,不只在府中安插人手,第一天就手段強硬的干涉府中事務。他心內雖有忌憚,但更多的則是不滿。須知他也是陛下欽點的公主府家相,雖然內外有別,不及女史與皇后的關系親厚,但如此被無視,仍讓他有些不忿。
但現在他卻并不急于表態,駙馬拿女史立威,這是在無視皇后的威嚴。等到皇后不滿聲,他再站出來,自可輕松收回府內事權。
沈哲子并不費心猜度那位家相作何想,繼而又問向任球:“先前有勞家令之事,可有了結果?”
任球躬身道:“兩位女史,其中蘇女史乃是皇后母家所配,許于中書家人,有二子一女如今亦在庾府任事。周女史夫家河東徐氏,其夫已亡,一子徐良如今為少府曹掾。”
時下立鼎未久,苑中宮人雖有普選民女,但也不乏各家所進。尤其女史這樣各宮有執事的女官,若有關系門路,可以免于宮籍之外,不禁婚配,甚至每月都有假期歸家與家人團聚,與外廷沒有太大區別。
沈哲子聞言后便點點頭,說道:“有過當罰,盡職則賞。兩位女史既已受過,也應受賞。蘇女史既然出宮居府,我當助其闔家團聚。我修書一封,明日后家令持往庾府,請庾府將人送至此處任事聽用。”
“至于周女史,其子既然已經任事,那也好辦。稍后請其過府一敘,其母盡忠職守,可知其子亦非庸人,豈可長為鞭下吏。我當為其謀任一地,我鄉土吳興便是善處,民風淳樸,可任一縣。”
刁遠聽到這里,額頭上已經隱有冷汗沁出。他本以為這少年只是任性,沒想到思慮卻是周詳。有過當罰,盡責則賞?這算是什么賞?這是把人一家都捏于指掌之中!
說完這些后,沈哲子才又望向刁遠,笑語道:“我今日入府,見府內事務雖是繁多,但卻條例有序,不見雜亂。可知家相亦是盡責之人,實在是……”
“分內而已,實在不當郎主厚贊!”
刁遠連忙表態道,他真怕這少年興之所至,再給自己來上一賞,那真是消受不起。
“我今日算是越俎代庖了,只因一時激憤難耐,還望家相不要介意。日后府內諸多事務,我與公主都是年淺難當,還要仰仗家相善處內外。”
說完后,沈哲子便站起身來:“夜已經深了,我也不打擾兩位。事情就這么定了,若再有疑難,可以直接道我。”
他是真的累得不輕,強打起精神來處理完這件事。區區兩名淺見婦人倒不值得他如此鄭重以對,問題是這兩人有直接向皇后進言的機會,皇后的態度則又影響到他的家庭和睦,因而一切潛在隱患都要扼殺在萌芽中。
以往沈哲子覺得家奴居然能夠凌駕在主人頭頂,駙馬要與公主同房甚至還要賄賂家奴,簡直就是不可思議。可是當他成為帝婿后,對這現象卻有了一些感受。
皇女出宮后,不得詔命也不得隨便進宮入苑,親情自然漸漸淡薄下來。宮中若要了解公主府內情況,自然要直接詢問陪嫁的宮人。這些宮人得以進言,便有了搬弄是非的機會,甚至出于私欲而離間母女感情都不出奇。
更惡劣的甚至有公主乳母收一家賄賂,率進讒言竟然使得宮中下詔殺掉駙馬,繼而再使公主配于別家。
很顯然皇后這脾性跟慈母搭不上邊,之所以有公主所言那種情感流露,也不過一時傷感而已。隨著公主離宮日久漸漸習慣下來,彼此感情肯定更加疏離。沈哲子也并不怎么熱心幫助母女修復關系,只是不想皇后再借宮人對公主施加什么影響,壞其心情。也不許這些人因私利而搬弄是非,增添什么不必要的煩惱。
第二天一早,沈哲子又是黎明起身,這幾天他都難得清閑。比較讓他郁悶的是,在歸鄉大禮之前,每天清早他都要去禮拜公主。
當沈哲子走進房間中時,公主已經起床,臨窗而坐,正有宮人為其整理髻佩飾。今天這小女郎倒不必再化濃得夸張的妝,素面朝天坐在那里,似乎有些起床氣,秀眉微蹙,雖無風情,亦足嬌憨。
看到沈哲子進房來,興男公主眼中流露出一絲茫然,過了片刻才意識到自己已為人婦,羞怯之余,亦有幾分傷感。她轉過身來有些悵然的望著沈哲子說道:“沈哲子,是不是從今往后我都再難見父皇、母后和阿琉他們?”
室內人也不多,沈哲子索性省了禮拜環節,他坐在公主下,笑語道:“公主雖然離宮,但等我們去吳興我家行過大禮后,陛下若想念公主,還會時常召公主進宮相見。”
“父皇他……”
公主話語一頓,神色間卻頗憂愁:“我們就要去吳興了嗎?可是吳興在哪里我都不知道……”
“吳興距離建康也不遠,舟船往來旬日可抵。”
沈哲子也不急著離開,便坐在這里安慰一下這小女郎:“吳興風物,跟建康又有不同,雖然不及都中繁華,但卻水清山秀,景色怡人。我們在鄉中,都不必乘車,出門即是登船,夏日里船行在荷田中,荷葉上偶有魚蝦躍在上面,觸手即能摘到荷葉蓮蓬……”
“你又騙人!出門就登船,你們不怕落雨嗎?雨水一多,河水就漲,要把庭院都給淹了!”
“那也不必擔心,若真水淹了庭院,我們就乘著竹筏四方漂流,夜里也睡在竹筏上,清涼宜人。渴了用荷葉掬水,餓了就在水中采菱……”
“你們真可憐,一口熱湯都喝不到……可是、可是別人說我夜里總說夢話,會不會有魚蝦跳進我嘴里?”
公主先感慨一聲,旋即又有些擔憂道。
沈哲子聽到這話,便是哈哈一笑。公主亦笑起來:“我早知你在騙我,若真像你說那樣,你早被水沖進海里喂了大鰲!”
又跟公主閑扯片刻,沈哲子才離開這里。昨夜府中宴會一直進行到下半夜,許多賓客醉了后宿在府內。家相刁遠正在指揮仆人們收拾殘局,家院大了收拾也麻煩,近百仆人從早間忙碌到晌午,才堪堪收拾好了。
看到沈哲子行來,刁遠神態便有幾分拘謹,對于這位人小謀深的郎主,他確是在心里感到憷,不敢等閑視之。
沈哲子請刁遠、任球等人進了書房,開始安排今天的諸多人情事務。今次沈家能夠順利迎親,多賴都中各家幫忙,這種人情債雖然也是有來有往,但該有的表示則不能少。
大體的答謝名錄早已經整理好,沈哲子覽過一遍后酌情增刪,然后分派人往各家府上贈禮。他離都也就在這幾天,這些事情需要盡快處理。還有昨日出入的賬目,因為沈家這方面的人才不少,如今已經整理出一個細則。各家禮貨折錢再對比近來為了大婚的諸多開支,虧空只在百十萬錢之間,倒也在接受范圍之內。
到了午后,庾條親自來到沈家,隨行的還有那位蘇女史的一子一女。這讓刁遠看向沈哲子的眼神更增敬畏,他本以為沈哲子雖然定計,但庾家乃皇后母家,也少不了還有波折,但沒想到沈家與庾氏關系竟然如此親厚,一封手書便即刻將人送來。
沈哲子將庾條迎入室中,笑道:“今次之事,多賴庾君相助,如此小事,也勞庾君再來一次,實在感激。”
“說這些做甚么!我與哲子郎君,哪用這些虛禮。”
庾條笑著入座,如今彼此也算親戚,他還是沈哲子的長輩,看這少年便更滿意:“大兄語我,離都之期應在七日后。我知府中仍有諸多事務,若有分身不暇,哲子千萬不要客氣。”
“諸事自有旁人打理,哪敢再有勞庾君。”
彼此客套一番后,沈哲子便直接談起了隱爵之事,早在多日前,他家會計團隊已經到了晉陵,接手諸多賬目與財貨,已經漸漸梳理出一個結果。
講起此事,庾條更加振奮,笑語道:“兩月之期,諸位資友已經盡知。這兩月來入資者陡增,已經不獨限于京口、晉陵,都中亦有許多人家想要加入。”
沈哲子聞言后亦是一笑,僑人圈子本就狹小封閉,但凡能聞此事的人也多數聽聞,限定一個日期后,有心加入者也都不再觀望,自然會蜂擁而入。這么多人加入進來,他也并不擔心被人爭奪控制權。若沒有一個穩定的供貨渠道提供返利,這隱爵系統就是個火藥桶,焚人焚己。
吳會是江東最大的物產地,能夠在吳中調集大量物資北上,除沈家之外不作第二人想。只要把持住了這一點,日后就算朝廷要招安這個團體,也不能撇下自家。
眼下離都在即,沈哲子也沒有太多精力兼顧于此,與庾條簡單概述一番,約定同往吳興去考察一番供貨地。
又經過幾天足不沾地的忙碌,苑中詔旨終于下,浩浩蕩蕩的送親隊伍離開建康,往吳興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