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梢頭,帝輦出皇城走御道往崇陽門而來,萬人空巷,圍觀郊迎之禮。
除了極少數人意識到帝輦出皇城的時間稍遲之外,普通民眾大多是看不到宏偉皇城之內的險惡。崇文殿內發生的一切,也早一刻由快馬從升泰門而出,馳報鳳凰山。
林縛治江寧防務,定下守城御于外的原則,除了府兵及輪調入城宿衛宮禁及崇國公府的武卒外,禁營諸軍則主要駐防于江寧城外圍的鳳凰山、北崮山、燕子磯、龍藏浦、秣陵南湖等軍壘之中。
鳳凰山位于江寧城西南,與鄧府山、牛首山、祖堂山首尾相接,綿延二十里,山巒相疊,南望龍藏浦,北眺江浦,為江寧西南之要沖之地,也是禁營于西南外圍拱衛江寧城最核心的防塞,而與鳳凰山軍塞僅一谷之隔的靜明寺則前朝僧院,于兩天之前就叫禁營軍臨時征用,成為林縛進入江寧城之前臨時歇腳之所,靜明寺之內以及外圍的山谷,也早兩天劃為禁地,入駐了無數甲卒。
臨石臺而立,林縛望著積雪未消的山谷。
江寧在臘月中下旬下過一場大雪,不過五六天時間過去,山下積雪早就融去,唯有幽林空谷之間雪痕猶存,寒風穿林越谷,呼呼作響。
蘇湄、小蠻站在林縛的左右,她們穿著雪白裘裳,臉蛋露在冰冷的空氣,凍得微微發紅,倒是愈發的明艷。
顧君薰為正室,需要在國公府里靜心等候,柳月兒也不慣在將臣面前拋頭露面,林縛無法提交前預料能否順利進江寧城,顧君薰便讓蘇湄、小蠻姊妹來靜明寺照料林縛的起居。
“夫君擔憂什么?”小蠻仰著臉,看著似有愁思的林縛,實不知道今日的局面還有什么好叫他愁眉不展的。
擔憂血腥過甚嗎?這些年來血腥又何曾少過,若是只殺元氏數人,能使天下少些血腥,他也是甘心做的,但任何事情都需要有長遠的眼光,則不能操之過急——林縛心間苦笑一二,轉回身與小蠻,說道:“沒有擔憂什么,倒是岔開去想了別的事情。想必皇城那邊已經成行行了,你們是隨我一起進城去,還是在靜明寺還多留一天……”
“我與小蠻還是多留一天為好,”蘇湄說道,她與小蠻本是林縛的妾室,怎能與林縛一起享受天子郊迎之禮?又問道,“從胡文穆胡公入江寧以來,永興帝心性便游離不定,叫人難以揣測,倘若郊迎之禮不能成,夫君要怎么做?”
“你說我該怎么做?”林縛反問道。
“怕就怕由不得夫君做選擇,”蘇湄說道,“夫君不想人走政息,代元另立新朝是必然之舉;然而夫君欲革除舊弊,興新政,大肆血腥又有違此志——倘若,我是說倘若,倘若天子廢禮有辱夫君,我希望夫君能有耐心等上幾年。永興帝從廬州歸來,就常年臥病,怕也是熬不過幾年了……”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禍夕旦福,”林縛輕輕一笑,說道,“永興帝看上去不像是長壽之人,但也說不定他的命比我還長……”
“夫君這次就要……”小蠻微訝而疑惑不解的說道。
林縛搖了搖頭,說道:“弒主篡位非為子孫福,帝黨在江寧也沒有什么勢力可言,不足為懼。哪怕是永興帝活得比我命長,但也不會比我活得長多久,我怎么會這么沒有耐心?關鍵還是立嫡一事,這次回江寧大概是躲不開了……”
蘇湄明白林縛的意思,林縛此時不想弒殺永興帝,不想給新朝開弒主篡位的惡例,所以暫時還會繼續留永興帝在位上,耐心的等他病故再行“禪讓”之禮。要殺永興帝隨時可殺,實在沒有必要叫后人認定是他所殺。
林縛并不怎么看重天子郊迎一事,說到底天子郊迎是為接來的禪讓鋪墊,他才三十歲,有的是時間為禪讓造墊,不用急于一時。他這次返回江,先要做的事情是為淮東權力架構打好代延基礎,也就早在樊城時所議的開府立官制置將臣。
開府立官制置將臣,是要將樞密院實質性的置于崇國公府的領導之下,使得崇國公府擁有通過樞密院掌握天下軍政的法理基礎以及穩定的組織架構。
樞密使不可以世襲,崇國公爵位則可以世襲;樞密院置于崇國公府之下,實際就使得樞密使成為唯林氏子弟能世襲的官位;天下的軍政大權可以通過世襲的手段,始終掌握在林縛以及嫡傳子嗣之手,留在元氏帝室手里的只剩一張空皮。
廢元自立,不過是要將那張空皮拿過來,那是隨時都可以做的事情,又何必急于一時?
所以林縛這次回江寧,對外是要開府立官制置將臣,對內則是要立嫡嗣。即便永興帝的命比林縛還長,叫林縛在有生之年不能完成禪讓之禮,也不會對淮東造成致命的威脅。
說到立嫡,林縛諸妻妾,顧君薰生有一女,柳月兒生有一子一女,小蠻生有一子,蘇湄生有一女,孫文婉生有一子一女,劉妙貞無子嗣,宋佳、顧盈袖、單柔等女則無名份,也未替林縛生下子嗣。
依照傳統,倘若顧君薰替林縛生下兒子,立嫡之事也就沒有什么好爭議的。顧君薰為正室之事,立嫡不立長,其子天然是繼承爵權的嫡子,林縛想要廢嫡另立,也會遇到一些阻力。
顧君董無子,林縛三子,分別是柳月兒、小蠻及孫文婉所生,妻室無子,立嫡當立長,立柳月兒所生林信為嫡子,也沒有什么不當。
此時立嫡是預防性措施,不會關心其成年后的才干跟品性,最為重要的是要保證林縛倘若遇到什么不測,能使淮東權力架構能平穩的延續下去。
在這種情況下,立幾乎沒有什么母族勢力的林信為嫡,顯然是存在一定隱患的。
小蠻也聰明得很,見林縛在此時提出這個問題,自然是意有所指,委屈的說道:“不該爭的,我何時爭過?夫君要是不信任我,那就早早將武兒改繼給蘇門便是了,蘇門也無需你來平反,永遠做個罪族也不用人來關心,何必說這些氣人的話?”
“你真是沒有耐心,我不是還沒有將話說完?”林縛見小蠻眼圈都快委屈紅了,苦笑道,“我要是不信任你,會跟你們說這事?”
“夫君是想另做安排嗎?”蘇湄問道。
“嗯,”林縛點點頭,說道,“我想行順位嫡傳之制,以立政君為首嫡,政君以外,諸子依長幼之序排位,諸女排于諸子之后……”
“……”林縛話沒有說完,蘇湄與小蠻都震驚得微張起嘴,蘇湄說道,“夫君這些年來興女學,倡織工、護婦,愛惜天下女子的心思,我也是能明白——我也不是擠兌君薰妹妹,只是天下自有史以來,四千載歲月,男尊女卑是為定數,夫君將立女為嫡一事拋出來,天下爭議必會有大波瀾,怕是要將夫君好不容易攢起來的人望削去不少……”
林縛一笑,雖說隋唐歷史不會再發生,但另一平行空間在隋唐之時就能容得下千古之女帝,他此時立政君為嫡,即使會有惹起很大的爭議,林縛自信也是他能控制的范圍之內。
“所謂強扭的瓜不甜,但強扭上十年、二十年,強扭上一代人、兩代人,不甜也甜了,”林縛笑著跟蘇湄、小蠻解釋道,“對外便說我早年得兆入夢會因女而尊,這次立女為嫡也是以應夢兆。林曹秦宋高孫胡李周等諸人,想來不會太拘泥不化……”
“夫君立新學,這時又謊稱夢兆,就不怕后人說你立新學不徹底?”蘇湄問道。
“人總要留下缺點叫后人評說,”林縛厚著臉皮說笑,又說道,“此時立嫡不過是預防性措施,下面將臣現在也不會認真對待,所以我要在下面人不那么重視之時,冷不丁將事情定下來。不然拖到以后,實際需要立嫡之時再立政君,耳根子必會叫一些老頑固吵炸掉。再一個,政君雖是首嫡,但信兒、武兒、姜女同樣也有嫡子的地位,只是位序在政君之后,使這樁事看上去更像是臨時性的預防之策。不過,嫡傳位序以及廢立之事,我都會立令制定下長幼相傳的諸多規矩——倘若政君觸犯廢立之條,嫡傳便由后位者接替……”
“只是立嫡以長幼排序,不察品性才干,可行嗎?”蘇湄說道。
“這天下有丁口逾五千萬,倘若收復中原后休生養息,丁口將會很輕易就超過億萬,”林縛說道,“我便是另立新朝,也不會自大到認為我那些在溫室里長大的龍子龍孫們,會比從億萬民眾里頭破血流而選拔出來的大臣們有更優秀的才干、更精明的頭腦以及對人性更深刻的見識?自有史書以來,你們數數看,除了屈指可數的開國及中興之君外,有多少帝王不是或給大臣或給婦人或給侍臣操之在手?他們既然都是在溫室里長大,那就索性留在溫室里好了,所以對他們來說,才干并不是重要的東西,只要能對大臣立下選汰之法,大體不會礙事。當然,品性惡劣者,不知自律而犯王族也不能犯之法,自然要廢黜之。有很多事情,眼下就要開始從長計議了……”
林縛巴不得自己能再活上六七十年,眼下時局未穩,從根本還只能行舊制以穩局面,但若能再有六七十年的時間從容部署,甚至在有生之年,較徹底的放權于相、行君主立憲之制都未必沒有可能——正因為人的壽命是無法預料,所以林縛這時才要在嫡子繼承制度上先開一個虛君實相、使相相制的引子,使新帝國有可能往前進,而杜絕其往后退的可能。
只是太多的事情要一步步的去做,甚至都懷疑能否在兩代人之間使心愿大體完成——想到這里,林縛也是感慨萬分。
這時候從江寧城而來的信騎馳入山門,宋浮與曹子昂很快一起登上石臺,說道:“永興帝已出城往天水橋而來……”
林縛振了振衣袖,笑道:“走,我們便去天水橋,叫永興帝來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