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日,呼呼刮了一夜的寒風,到凌晨便息了,清晨過后,便露出風和日麗的朗朗晴空來。
出崇陽門,經天水橋往西到十里長亭,馳道上遍插旌旗,禁營步軍兩旅甲卒先一步出崇陽門以三五步相間在馳道兩側設下警戒線,禁營騎軍也控制左近的高處,設下十數觀察哨。
身為江寧府尹的張玉伯,清晨沒有趕去崇文殿擁帝出城,而是來到崇陽門,他身穿絳紫鶴袍,站在崇陽門城樓之上,袖手看著觀看典儀的民眾從門洞里魚貫而出。
更多的人則早早的占據從崇陽城往皇城的長街兩側等候著兵馬進城,城外周圍鄉鎮也有無數人流往崇陽馳道以及城里涌來。
雖說離年節不到兩天,但普通民眾對著崇國公獲捷班師、天子郊迎一事仍有著難以抑制的熱情;兩天前才正式頒布公告定下天子郊迎之事,江寧城就頓時陷入難以自制的沸騰之中。這兩天來,江寧城里張燈結彩,仿佛年節已然提前到來。
張玉伯熟悉典制,“天子郊迎”、“賜九錫”、“立官制置將臣”,說白了就是為“禪讓”造勢、鋪墊,林縛通過“禪讓”登基,就無需背上身為人臣而弒主篡位的千古惡名,也能使新朝獲得承續舊朝的天然法統地位。
比起弒主篡位,通過“禪讓”登基,血腥之事就會限于林元兩族之間,而不會無限擴大的將舊朝臣子都卷入腥風血雨之中進行無情的殺戮跟清洗——張玉伯心里也充滿著矛盾的情緒。
這時候身穿便服的趙舒翰登上城樓,即使趙舒翰拿出告身銀牌,還是給宿守甲卒檢查過后才放行許登城——張玉伯看著趙舒翰走過來,說道:“趙兄不是生病在家嗎,怎么又趕過來湊熱鬧,你倒是不怕叫樞密院的人瞧見?”
“閑坐不住,”趙舒翰苦笑一下,說道,“林縛要登帝,我第一個反對他,磊磊落落,又有何懼?”
“如今通政司所印發的邸書已經公開議論朝廷與國家之別,稱朝廷不過是一姓之家天下,亡則易姓改號;而國家乃亡,仁義廢、率獸食人、人將相食也,事關天下萬民。國家將亡,非一姓宗家及君臣之私事,天下匹夫皆有責,這是要將漢夷之別置于帝統傳續之上吧。”張玉伯說道。
“城里已有士子公開議論上古三皇五帝禪讓之舉,”趙舒翰說道,“此時舉天子郊迎之禮,賜九錫,待他年林縛率軍北伐收復中原歸來,禪讓也就水到渠成了吧?”
張玉伯無奈苦笑,說道:“你看看這滿城軍民,再去看看聚集在崇文殿外等著隨永興帝出城郊迎的滿朝文武將臣,便知道此勢非三五人能改啊!”
“只希望能少些血腥,”趙舒翰吁嘆一聲,又搖頭而道,“但自古以來,改朝換代罕見沒有血腥的……玉伯兄,你將如此自處?”
“江寧也大體安定下來,我也沒有必要賴在江寧府尹的任上尸餐素位,我想以林縛的心胸,總歸會許我辭官歸去放舟江湖,”張玉伯又問趙舒翰,“趙兄可隨我而去,將余心寄一葉扁舟之上,不再理會這是是非非?”
“我也不曉得何去何從……”趙舒翰迷茫的望著崇陽門的朗朗晴空,對林縛初入江寧里三人相交的情形,他還歷歷在目,誰能想象十年之間,發生這么多翻天履地的變化?
“我出府過來,滿城都是刀兵肅殺啊,”趙舒翰說道,“淮東也是怕帝黨有人鋌而走險吧!”
張玉伯苦笑道:“淮東大勢已成,便想林縛想放下代元的野心,淮東諸人也不會同意。帝黨鋌而走險又有何用?事若生變,林續文、林夢得、秦承祖、曹子昂等人必會當機立斷血腥清洗帝室遺族及帝黨大臣……”
趙舒翰點點頭,說道:“我也擔心帝黨有人不理智啊!不管能不能得手,都是大害。”
今日真要鬧出刺殺案來,不成,只會給林縛清洗江寧帝黨人物的極佳借口;便是成了,也許淮東很可能會因為林縛猝死陷入分裂、混亂,但他們在分裂與混亂之前,完全有實力將對他們有威脅的勢力血腥清洗干凈,帝黨必是給血腥清洗的第一對象;實際上林續文、林夢得等人更有可能會從林縛諸子里選一人立為幼帝,開創新朝。
趙舒翰甚至擔心淮東自導自演一出行刺的戲來以惑天下人心以行直接廢立之事,所以才在府里坐不住過來觀望。
“趙大人也過來了,”身穿甲衣的陳恩澤走過來,看到趙舒翰也在場,只當不知道他告病之事,看了看日頭,說道,“這時辰也不早了,宮里怎么還未見有動靜?”
張玉伯也是緊張的望東面宮城望去,不管如何,他都希望今日郊迎大禮能順順當當的完成,不要鬧出什么無法收拾的妖蛾子來——天下能得今日的安寧,實在是太不容易了,張玉伯可不希望天下再亂,但細想想天下能得此安寧,跟帝室元氏可沒有太大的關系,心想也難怪天下人的心思都轉變了……
雖說風和日麗,但在年節之前的江寧,還是滴水成冰。
百余名穿緋的官員等候在崇文殿外,叫天寒地凍的天氣凍得縮頭縮腦,手藏袖里,不時的焦急而不安的往殿里踮腳望過去,崇文殿的殿門開啟著,但外殿除了十數絳衣大臣跟他們一樣在焦急等候外,看不到永興帝的半點身影。
殿閣內外的官員都面面相覷,心里都想:這時候都不見人影,要是皇上來了脾氣,硬著頭皮不出城去郊迎崇國公歸京,這要如何收場?
難道一定要將郊迎大典變成一場血腥屠殺!
階臺之上宿衛宮城的甲卒有如雕塑一般屹立在寒風之中,但甲刃在冬陽的照耀下,散發寒光,刺人心目——這叫諸人的心頭愈發的收緊。
這時候一列人馬從宮城外走來,為首者正是副相兼領戶部的林續文以及以樞密副使兼參知軍事的秦承祖,叫百余甲卒簇擁著往崇文殿這邊走來。
今日唯有淮東一系的重臣,能叫甲卒護衛進出宮城,秦承祖也是一身褐色甲衣,腰間佩刀樸實無華,但使得當下的氣氛越發的顯得肅殺,似乎空氣已經飄有殺戮將興的血腥味。
自認為能跟林續文、秦承祖跟前說得上話的官員,迎了上去,七嘴八舌的問著安,其他官員站在外圍,也是從焦躁不安的情緒里擠出滿臉笑容,就生怕淮東諸人忘了他們已對崇國公府表示過親近之情,生怕今天稍不慎就會滿城血腥將他們一起牽涉進去……
“皇上晨起頭有昏暈,還沒有沐衣呢。”在崇文殿里的程余謙看著林續文與秦承祖一起過來,還帶著額外帶著殺氣騰騰的百余甲卒,心里一緊,走出殿來,稍加解釋。
林續文抬頭看了看日頭,與秦承祖對望一眼,說道:“不急,還有時間。”
程余謙一時也不明白林續文是說永興帝還有時間沐身更衣,還是說他們還要等上一段時間再動手。
雖說宮城里的禁卒也都是受樞密院控制,誅殺帝室的事情,顯然不能叫宿守宮禁的禁營軍卒動手以免形成叫后人效仿的惡例。
只要禁營將卒受命不動彈,秦承祖身后的百余武卒就能將禁宮殺得血流飄杵,一個活口都不留——而淮東一系的重要人馬,除了林續文、秦承祖來宮城外,林庭立先去天水橋西的十里長亭迎將臺等候,而林夢得還在樞密院坐鎮,孫敬軒、胡致誠、錢小五等人則在崇國公府,禁營騎軍指揮使周普也是早一步從采石返回,與陳恩澤在崇陽門坐鎮,大有郊迎不成便廢殺元越之勢。
萬壽宮里,也是氣氛肅殺,殿院里比平日多了近兩倍的禁營衛卒,而且都是以往未曾見過的生臉孔——元嫣站在臺階之前,看著兩側都是生面孔的禁卒,內心也充塞著難以言喻的情緒,有著說不出口的壓抑,這時候苗碩從殿外趕過來,就在殿門內側的梁氏耳尖聽著腳步聲,問道:“是苗碩回來了嗎?”
“是老奴,”苗碩也顧不得周遭的禁卒實際都是淮東的耳目,推開門看到太后就叫人攙著站在門口,又是焦急又不安的說道,“皇上還沒有肯沐衣……”
海陵王元鑒海恨恨的說道:“早知道他是個沒有用的家伙,偏偏這時候來了脾氣。郊迎一事已早頒告天下,此時廢禮,是嫌淮東抓到的把柄不夠多?”
“這眼下要如何是好?”沈戎也急得團團轉,此時的他也束手無計。
要是永興帝硬著不敢出迎,就是強拖他出城也不行。
“便是要將哀家生生氣死才能省心!”梁氏猛烈的咳嗽著,斷斷續續的說道,“扶哀家去崇文殿!”元嫣忙走進來將太后扶住,往崇文殿而去。
走到崇文殿,才發現這邊幾乎已經有殺戮前的血腥味,看著殿前犀臺兩側已換上與禁營軍卒甲衣不一樣的武卒,想來是淮東從另外調來準備對帝室下手的武卒,元嫣忍不住會想:他會叫我死于這樣的刀刃之下嗎?
梁氏對犀臺兩側的武卒視若不見,對過來相迎的程余謙、林續文等廖廖數臣也視而不見,叫元嫣攙扶徑直往崇文殿內殿走去。
就在內殿屏風之外,元嫣就聽見永興帝那歇斯底里的咆哮:“九錫也賜了,開府之權也賞了,今日又要朕出城郊迎他,他日后還想要什么賞賜,朕拿什么賞賜給他?除了將天下拱手相讓,朕還能拿什么賞賜給他!你們一個個都說是朕的忠臣,你們今日逼著朕出城去郊迎一個有心篡位的逆臣,是不是逼著朕將天下拱手讓給他……”
這時候內殿又傳來陰惻惻的一聲回應:“皇上這么想,也無不可!”
元嫣心頭一跳,這就要逼宮禪讓了!
“放肆!”梁氏放聲怒喝,將屏風推倒,舉拐就往嘴說“也無不可”四字的劉直摔去。
劉直當頭給一拐打得頭破血流,見是太后梁氏舉拐還要打來,捂著額頭抬頭相擋,但懾于梁氏的余威,沒有敢還手——好在太后梁氏病弱垂亡,一拐用盡她全部的氣力,像煮熟的蝦一樣彎起腰拼命的咳嗽,雪帕上都是黑血。
站在后面的林續文給劉直一個眼色,要他先下去包扎傷口。
梁氏好一陣子理順過氣來,也不管林續文、秦承祖在場,質問像就要給錮殺的野狗似的永興帝:“郊迎之禮已告天下,皇上現在鬧這一出,怎么給天下人一個交待?”
“天子出口成制,行則成禮;朕身體不適,不出迎也是禮;便是叫哪個奸臣逆子冒天下之大祎弒殺,也要叫他背上弒主篡位的千古之名!”永興帝亢奮的咆哮道,擺出一副魚死網破的姿勢:便是身死,也要叫林縛背上弒主篡位的惡名,不再甘心受淮東擺布被迫“禪讓”帝位。
“天子廢禮,辱社稷之臣,若有一二壯士不忿禮廢臣辱而以刃血諫之,崇國公另立幼帝,皇上如何待之?”梁后問道。她一生都是奸謀間沉浸著長大、衰老,知道林縛不想擔弒主篡位的惡名,有的是手段,有的是辦法,而眼前的元鑒武徒有天子之名,卻沒御天下的手腕,何其悲哀?
永興帝手里最后的一張底牌給梁氏無情的揭穿,漏了氣的癱坐在龍椅上,一直都跪在地上的張晏叩頭道:“皇上,不可廢禮啊……”江寧城已經完全叫淮東軍控制,皇上若廢禮辱林縛,必是血濺五步的下場,絕沒有第二種可能——至于林縛如何收拾后事,甚至在江寧掀得滿城腥風血雨,那也是淮東的事情,但絕對不會叫帝室有半點便宜可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