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橋西,堆土立樁為臺,迎將祭天之所。
在旌旗夾立之下,林縛執韁緩行,看著臺上那個穿著五爪金龍服袍的瘦弱身子,而程余謙、余心源、胡文穆等文武大臣皆立臺下,心里感慨萬千,與身邊曹子昂、宋浮說道:“寧王初臨江寧之時,我去沂州護駕,我那時只是靖海都監使,還未落在寧王的眼里,連謁見的機會都沒有,比照此時此景,我想寧王他的心緒更復雜吧……”
宋浮向永興帝看去,微微一笑:自春秋以降,還有多少帥臣能得天子出城郊迎?走出這一步,接下來的步伐就要順暢多了,他心里想:林縛還是心慈手軟了,不然就不過是一杯毒酒的事情。
林縛不管宋浮、曹子昂以及身邊諸將臣手里怎么想,按著腰間的佩刃,走到迎將臺前,眼神掃過站在土臺前的文武大臣:政事堂除左承幕、沈戎之外,程余謙、林續文、余心源、胡文穆皆在;除禮部侍郎外,六部尚書、侍郎皆在,九寺卿皆在;張玉伯在,趙舒翰不在,張玉伯眼神也是蕭漠得很……
左承幕、張玉伯皆有去意,林縛心里也都清楚,只是這兩個人,他一個都不想放走,停在張玉伯之前,說道:“我離京經年,與玉伯相別也有經歷,隔兩天還想邀玉伯與舒翰小聚一番,望玉伯莫要推辭。”
“樞密使令召,下官不敢不從。”張玉伯語氣淡淡的說道。
林縛一笑,不理會張玉伯冷淡,整了整衣甲,拾階登臺。
迎將臺徑九丈九,堆土鋪磚而立,環階立有甲卒、旌旗,臺中置長案,劉直、張晏等侍臣遠遠站在邊緣。
永興帝元鑒武孤零零的站在臺前,看著林縛身穿甲衣佩刃而來,眼望去,感覺山移來叫他直喘不過氣來;他久病未愈的身子本來就虛弱,站在臺上有一炷香,就已經搖搖欲墜,這時候更有支撐不住的跡象。
“臣奉旨出征,為國家不受虜寇蹂躪、為萬民不受虜寇侵凌、屠戮,臣與西線三十萬將兒不顧寒暑之侵、饑渴交迫,皆壯志相酬,拋頭顱、灑熱血,幸不辱所命,上饒、袁州、荊襄三戰三捷,殲敵寇四十萬,除俘兵外,囚戰犯四百二十六名入京,獻于陛下,請陛下閱之……”林縛看著永興帝搖搖欲墜的樣子,心想他要栽倒在臺上也不好看,將長篇大論壓縮成數句話,振聲說出。
周遭將卒皆出聲相喝,使聲振云宵,往遠處傳去,在遠處圍觀的民眾人群里引起更多的歡呼聲。
似乎受聲音刺激,元鑒武恢復了些精神,怨毒的盯著林縛,帶著窮兇極惡的壓住聲音,說道:“你總歸還是知道你是臣,朕為君,君臣之禮何在?”
“臣得太后之賞,攜刃登殿、見君不拜,”林縛淡淡一笑,舒肩而立,連剛才躬身而立的姿態也不再擺,說道,“再者,在我的心里,民為大、國家為大,君為輕,此圣人言也;倘若我想廢你,舉手之勞,請皇上就不要再自求其辱了……”
“你……”永興帝只是天暈地轉,只手撐住長案,勉強不叫自己栽倒。
“劉大人,圣上似乎身子有所不適,祭天之典是否從簡?”林縛揚聲問站在迎將臺邊緣的劉直。
張晏看著永興帝情況不對,要過來攙扶,劉直冷冷說道:“張大人,樞密使未曾召你過去!”示意左右將張晏攔下,他走到臺中央來,將永興帝攙住,跟林縛說道,“禮不可廢,典不應簡,請樞密使勉為其難再堅持一下吧……”
既然林縛不愿意下辣手,能多折騰元鑒武一下,劉直還是要堅持的,最后元鑒武回去就能一病不起、一命烏呼……
祭天、閱俘等一系列典禮行下來,林縛都覺得繁瑣、辛苦,永興帝要不是后期有侍臣挽扶著,怕撐不到一半就會當場栽倒下來;林續文、劉直他們的意思也是叫文武官員及江寧軍民看到永興帝得病不淺的樣子。
天水橋祭天過后,三千禁營騎軍先行開道,永興帝坐帝輦歸皇城,林縛同登車憑欄立在元鑒武的身側,經馳道入城、再走崇陽御道入皇城,接受江寧軍民的觀閱。
進皇城后,接下來再行朝儀之典,在乾安正殿與永興帝一同接受文武百官的賀儀,一直折騰到日頭西斜,才要進行賜九錫、開府之禮。
九錫乃九種儀器,帝賜九錫、以彰殊勛。
只是從春秋以降,受九錫之賜的大臣罕有不篡位的。另外九錫寓“上公九命”之意,受九錫亦含承天命之意,與君權神授的意味相當。受九錫之臣,在法理上就可以正當的抵制君權,故而九錫之禮受到格外的重視。
行賜九錫之禮,林縛坐在乾安殿東配殿內歇息,看著配殿前長案所擺了九種錫器,只是覺得好玩,問下首而坐的宋浮:“這諸禮都走完它,天怕是要黑了吧?”
宋浮看了看殿外的日頭,笑道:“恐怕是。”
這時候錢小五走進來喚宋浮、林續文出去商議事情,林縛也未在意,只當是儀禮方面的事情——這種事情,宋浮、林續文他們十分考究,他則渾不在意。過了片刻,宋浮、林續文回到配殿,神色古怪,林縛疑惑的問道:“發生了什么事情?”
“倒也不甚重要,”宋浮說道,“待九錫、開府之禮過去后,回國公府再稟告主公不遲;主公還是先進去沐身換國公袍服……”
林縛見宋浮不緊著說,只當事情不甚重要,搖頭而笑道:“隨你們,我今日便是木偶聽你們擺布。”林縛入內殿沐身換國公袍服出來,見宋浮、林續文以及剛從外面回來的曹子昂、孫敬軒在商議事情,看到自己出來卻停了下來,心里越發生疑,但九錫之禮的吉時已到,劉直趕過來催林縛他們去正殿,也沒有時間追問。
九錫之禮過后,林續文稱有事先行離開,林縛則還要前往萬壽宮向有督政名義的太后梁氏問安,才算完全一天的儀程。
從萬壽宮出來,天黑如墨,林縛心里叫元嫣那雙復雜莫名的眼神糾纏得慌,一時間倒忘了問宋浮他們在九錫之禮前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坐車率淮東將臣返回崇國公府用宴。
回府下車,走到垂花廳之時,還沒有先行離開的林續文過來見他,非但林續文先行離開,便是林庭立、林夢得二人也大半天不見人影,林縛才曉得確有事情發生,正色問身邊的宋浮、曹子昂、秦承祖:“續文、夢得以及二叔他們人呢?”
“續文、夢得與二老爺在君薰那里。”顧盈袖這時候從里面走出來,替宋浮等人回答了林縛的問話。
林縛瞬時明白過來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林續文、林夢得、林庭立他們不敢在自己面前發作,跑到君薰那邊逼宮去了,他鐵青臉著,甩袖問道:“蘇湄與小蠻人在哪里!”
“這事你不要怨蘇湄跟小蠻,她們只是派來人過來跟我商議這事,是我擅自主張先找二叔跟續文及夢得他們商議的,你要怨便怨我……”顧盈袖平靜的說道。
“你們就是背著我胡鬧!”林縛也不顧顧盈袖的顏面,厲聲訓斥,回頭看向宋浮、曹子昂、秦承祖、孫敬軒等人,曉得他們都已經知道立嫡之事,甩袖說道,“你們都隨我去內宅!什么事情不能跟我商議,要去逼迫一個婦人?”先往內宅走去。
“敬軒,你說這事怎么辦才好?”秦承祖問孫敬軒。
孫敬軒看向宋浮,問道:“劉直等會要陪胡大人他們過來用宴,國公府這邊我便出面招應一下,這事還要宋公幫著拿著主意……”孫文婉是他之女,還替林縛生有一子,他反而不好在立嫡一事上表態,甚至要避嫌不去內宅摻和這事。
“先不要叫消息走漏出去,主公也是在氣頭上。我們也不要都擁去內宅,敬軒留在外面陪同胡大人、劉大人,籌措筵席也是好的,”孫敬軒不去內宅,宋浮也不強求他跟著去表態,只說道,“我與承祖、子昂、敬堂、錦年、致誠、廣南、書堂、小五、司虞、豹爺、恩澤等人進去即可。這事大家表明自己的態度即可,主公聽或不聽,我們也不要強求,畢竟是主公的家事,只可惜傅公與宗庭不在江寧,不然他們的話更能叫主公聽進出一些……”
宋浮所點的數人以及已經在內宅的林續文、林庭立、林夢得都是淮東在江寧的核心人物,也是能在立嫡之事說得上話的淮東重臣——這邊議定,宋浮便與秦承祖、曹子昂、孫敬堂、黃錦年、胡致誠、周廣南、李書堂、錢小五、葛司虞、周普、陳恩澤等十二人緊追著林縛的步伐往內宅走去。
林縛鐵青著臉走進內宅顧君薰與政君所居的東苑,這邊的侍婢早就給支使走,但有單柔以及趙虎之母等女眷立在庭院里,顧君薰及其母湯顧氏與林庭立、林夢得、林續文三人坐在堂中說話——林縛站在庭中,冷著聲音跟身后跟進來的顧盈袖說道:“看看你們做的好事,就這半天工夫,你們倒是計劃得周密……”
顧君薰看到林縛走進來,走出來跪到庭中,說道:“妾身懇請夫君莫起立政君為嫡之念,政君當不起這個福份!夫君不許,妾身長跪不起。”眼窩子卻是紅腫的,聲音也略有些嘶啞。
林縛冷臉著看著從里間走出來的林續文、林庭立、林夢得三人,說道:“你們就這點出息,跑過來欺負人家母女……”
林續文、林夢得看向林庭立,林庭立當庭跪下,伏首叩地,說道:“我三人不敢有半分欺主之心,只是立嫡茲體事大,才緊過來跟主母商議此事。我等人懇請主公三思而行,立政君為嫡,為新朝儲君,實非政君她之福啊。主公若是要堅持立政君為嫡,除非立制使政君終身不嫁……”
林縛倒沒想到阻力會是如此之大,除了男尊女卑之外,更涉及到血統傳承;林庭立他們不許將來的帝室皇族因為政君的緣故給別家分占去。說到底骨子里還是男尊女卑,女子在血統傳承之上的地位極低,甚至要遠遠的排在庶子之后。
林庭立在林族地位最后,林縛也一直稱他“二叔”,他還從未向林縛行過跪禮,此時與林續文、林夢得一起跪下相諫,也是要表明堅定不移的態度,也將林縛架在架子上下不來。
林縛冷哼一聲,轉回頭看向宋浮等人:“你們也是這個意思?”
林庭立在林族里地位最高,林續文的官位最高,他們都當庭跪諫,宋浮等人自然沒有站著的道理,也一起跪下諫道:“立政君為嫡,弊遠大于利。”
林縛甩袖走去左廂書室,將滿滿一庭院跪著人丟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