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前門地鐵站。
張白楊騎著自行車,到了地鐵站出口處,打開后座綁著的大紙箱,里面整整齊齊全是磁帶。
這門生意很好賺,一輛自行車,一箱子磁帶,隨便找個人流密集的地方,足夠一家子吃喝。
直到錄音機沒落,MP3流行,賣磁帶的才慢慢消失。
前門是大站,人流極密,除了他之外還有幾家。不過張白楊看了看,今兒有一人沒來,沒來好啊,少搶生意。
他擺好攤,很快迎來第一波客流。
一幫人從下面上來,分出一小股駐足。幾個年輕人在攤前翻了半天,問:“有黃土高坡么?”
“啊?”
張白楊一愣,“是新歌么?”
“我也不知道,電視里聽過,可能叫這個名。”
“那沒有,連名都不知道。”
幾人失望的走了。
沒多久,又過來倆妹子,“老板,有黃土高坡么?”
“沒,沒有。”
“怎么都沒有啊!到別處看看。”
妹子走了。
跟著第三伙過來,“有黃土高坡么?”
張白楊直接自閉,“您能告訴我這是什么歌么?您唱兩句我聽聽。”
“行啊,這歌特好記!”
一個小伙子咔咔亮嗓,唱道:“我家住在黃土高坡……”
張白楊就奇了怪了,哪冒出來的一首歌,怎么都要買?
再看其他同行,一個個也很郁悶,沒聽過啊!
約莫到下午三點,不斷有人問黃土高坡,說是一部電視劇《胡同人家》的。幾人糟心透頂,媽蛋的,晚上一定得瞅瞅是啥玩意。
“喲,你咋才來?”
“嘿嘿,你們消息不靈通吧?”
正此時,缺席的那哥們突然騎著自行車出現。他也沒多說,扯開紙箱子就喊:“《黃土高坡》,最新到貨,先買先得!”
一幫人全擠了過去。
“近兩年流行音樂發展迅猛,大部分人已經接受并喜歡上了這種音樂類型。尤其引進電視劇的熱播和春節晚會的巨大影響力,使得相當數量的青少年沉迷于港臺音樂。
但當我們接收外來事物的同時,也不要忽視一個問題:我們現在極度缺乏原創土壤,大街小巷充斥著港臺歌曲、翻唱歌曲和西方的士高。
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經典之聲,對比我們節節升高的生活條件,原創音樂卻始終沒得到重視。
不過這種情況近來得到了改觀,從去年的《信天游》開始,內地樂壇接連涌現出了幾首類型相似的歌曲……
最近又有一首新作《黃土高坡》,非常值得大家討論和欣賞,只是它出現的方式有些意外——在一部電視劇里。”
許非放下報紙,心中暗嘆:我也很意外啊,第一篇挑起觀眾脈搏的報道,居然是音樂評論文章。
他在設計劇本之初,就決定捧這首歌,正好梁左寫了個流行音樂的單集,便將《黃土高坡》放了進去。
現實中,張婧林在一場晚會上首唱,因為傳媒落后,沒有后續跟進,沒紅,結果讓范琳琳唱火了。
如今京臺肯定大賺,張婧林版的《黃土高坡》紅了,可惜她也出國了。
《胡同人家》晚上八點播兩集,播完重放昨天的。
開播兩天后,社會上沒啥反應,臺里領導全冒煙。李沐不斷安慰,再等等,再等等。
終于在六集之后,以這首歌為起點,醞釀的觀眾群開始爆發。
首先是各路報紙:
“既市井又有內涵,既通俗又深刻,與眾不同的幽默感。”
“《胡同人家》不僅從細節上呈現了我們真實的生活狀態,且始終帶著一份包容與關懷。
每個故事都與時代呼應,比如時裝模特、夏夜大停電、流行歌曲等等,都能讓人聯想到社會現實,聯想到自己。”
“《胡同人家》堪稱今年的最大驚喜,劇中的調侃、幽默、諷刺、戲謔,開電視系列片之先河,它的出現,拓展了我國電視劇的美學品格。”
以于佳佳的文章最具代表性,她舍棄了媒體人立場,完全主觀:
“情景喜劇,其實是《胡同人家》創作方自譯的。英文是Situation
Comedy,在西方廣為傳播。有固定的主演陣容,場景簡單,以臺詞為主,單集故事。
先說場景和人物設置。
將場景放在大雜院這個地方,無疑很聰明,它本身就充滿了濃厚的市井氣息。人物也非常豐富,老中青少四代人,有退休的國營員工,有當過兵的文藝干部,有知識分子階層,有普通職工階層,有無職業者,有學生,有外地人。
從年齡、身份、文化程度、籍貫各方面來說,幾乎包含了社會上大部分群體。
這么一群人聚在一起,自然妙趣橫生。
近年來,國內涌現出了一批優秀的喜劇電影,電視劇卻始終空白,還好現在彌補了這一不足。
喜劇要的是大眾化,太雅了叫孤芳自賞,太俗了拿不上臺面。《胡同人家》是一部有觀賞門檻的電視劇,但編劇聰明的囊括了兩類群體。
一類是文化群體,比如第一集白奮斗賣書,西葫蘆說國際形勢,知識分子會非常喜歡。
一類是通俗群體,最典型的就是戴紅花。她在大雜院就像一個調節器,不愛看書看報,甚至教育水平較低的觀眾也能跟著樂。
想得多一點的人看出諷刺,與之思考。想得少一點的人哈哈大笑,茶余飯后。
這便是喜劇。
但最大的驚喜是表演。
如果說《末代皇帝》的表演,在嘗試回歸生活化。那《胡同人家》的群像,就是生活本身,只是藝術夸張了一些。
我一閉眼睛,白奮斗、西葫蘆、戴紅花這些人便在腦中活靈活現。每個角色都能在現實中找到一類人,從而變得真切清晰。
情景喜劇,或者說類型電視劇,自《胡同人家》開始。
它就像標桿一樣立在這里,是第一部,也可能是巔峰。”
媒體一跟進,關注的人越多。
這年頭的觀眾,愛看有深度的文藝作品。因為社會之開放,社會之保守,兩種極端在同一時期出現,在中國歷史上非常罕見。
所以注重觀點,有觀點就能交流,能思辨,能判斷,此為當下人們的樂趣所在。
“許老師早!”
“許老師早!”
播出十集之后,這天早上,許非來中心開個小會,同事們紛紛招呼。
許老師這個稱謂,第一年叫帶點嘲諷,第二年叫多了真心誠意,第三年叫就有些拍馬屁。
《胡同人家》的火爆超乎人們想象,而且遠沒到頂峰,這才播了四分之一!
會議沒什么大事,跟進一下各劇集的進度。趙寶鋼已經有點后悔,早知道進組好了,拍勞什子單本劇啊!
“來來來,拆信了拆信了!”
會后,大家正在一塊閑聊,馮褲子扛著一麻袋進來,砰的一戳,“好家伙,全是積攢的人民呼聲,汪洋大海啊!”
“怎么本地還寫信啊,打電話不就得了,鋼镚我出。”
“寫信更有感情,遠點的投郵箱,近的塞值班室,門衛最近老覺著有賊。”
“來來,看看!”
眾人熱火朝天的開始拆信。
“感謝你們拍出了一部真正的喜劇。”
“我太喜歡于蘭姑了,怎么偏偏嫁給一個死胖子?”
“陶蓓賊美!!!”
“哎哎,聽一聽……”
許非捏著一封,揮手道:“有反面意見了。一位退休職工表示,本劇低俗、無聊、不入流,諷刺老干部,得跟人民群眾道歉。
諷刺老干部,跟群眾道什么歉?這就是打入職工內部的叛徒。”
“我這也有……”
馮褲子拿著一封,道:“語言夸張,表演荒誕,整體就是莫名其妙,哪里有個藝術作品的樣子?”
“我也有,嚯,說咱們是年度最差電視劇!”
“我這也有。”
“嘿,還真不少。”
大伙數了數,幾百封信,三分之一都是批評的。言辭嚴厲的甚至要求電視臺停播,會荼毒下一代花朵。
幾人都不樂了,問題可大可小,得重視。
“咱們要不要回應一下?”馮褲子道。
“不好回應,我們是創作方,自己不能站出去。”鄭小龍搖頭。
“其實支持我們的多,關鍵外人不知道。”陳彥民道。
許非想了想,道:“那就找第三方媒體,開個貼吧,啊呸,開個觀眾互動欄目,讓他們自己爭論去。”
“這個倒可以,你馬上聯系!”
許老師親自登門,找到了于佳佳。于佳佳帶他見副主編,副主編當場拍板,這叫雙贏。
于是在第二天,《京城都市報》開辟了一個觀眾互動欄目,專門探討《胡同人家》。
在缺乏公共交流平臺的時代,這簡直是大殺器。《胡同人家》已然成了社會話題,每人都想摻合一腳。
觀眾群區分明顯,批評的大多是老年觀眾,支持的多為中青年。
前者對這種語言風格就接受不了,然后是劇中的思想價值,以及表達的方式。而且這幫人是邊看邊罵,一集都不落。
其中有個觀點受到不少人支持:
“該劇以反映社會真實自居,縱觀前幾集,固然有些真實題材,但像流行歌曲、停電、小偷小摸、離婚這些,實屬表面膚淺,毫無力量。
既不令人回味,也不令人感動,完全一句空話。”
瞎幾把逼逼!
于佳佳縱然看了很多遍,還是很生氣,腦回路仿佛不一樣的,年輕人都理解,但這幫老年人就是要杠。
沒錯,在他們眼里,這些人就像杠精一樣。
“行了,開始了開始了!”
老媽已經成了最忠實的觀眾。于佳佳扔掉報紙,目光轉向電視機,出現片頭。
第十三集:《小保姆》上。
本集編劇:許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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