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愛情么?”
畫面亮起,現出一張平淡的臉,以及一雙真誠的眼睛。
這是個很奇怪的男人,不算丑,但也絕非好看,年紀不大,但好像充滿滄桑。
他蹲著,雙手搭在膝蓋上,穿著短一號的白色衛衣,頭發退到了腦殼中線,就那么深情的看著你。
“我信,特別是一見鐘情。有人說,這世上沒有一見鐘情,無非都是見色起意。
我不這么看。我對你就是一見鐘情,可我也沒見色起意。”
“呼哧……呼哧……”
鏡頭一轉,對面pia著一條狗,后腿坐,前腿撐,同樣滿臉真誠。
跟著畫面拉到中遠景,一人一狗對視,微妙的定格。
“噗!”
于佳佳咧了下嘴,這個鏡頭并不能讓人捧腹,卻有一種荒誕滑稽,且準確的向觀眾傳遞出這種信息的幽默感。
“這啥玩意兒?看《末代皇帝》吧。”老媽道。
“哎呀再看會,才剛開頭。”
“開頭就沒整明白,肯定不咋滴……”
老媽拿起織了一半的毛衣,表示不喜。
“賣書的?賣書的?”
熒幕里,趙寶鋼扯著大嗓門喊。
“誒,這呢,這呢!”
葛尤嗖地站起身,微駝,吊著露腳踝的褲子,以非常快的頻率倒騰過去。
“人類文明結晶基本都在這兒了。《紅樓夢》,四大名著,講述了一對封建社會小兒女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
“太深。”
“《平凡的世界》,當代作家最新力作,講述了一對現代社會小兒女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
“太長。”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蘇維埃革命經典,講述了一對布爾什維克小兒女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
“太左。你有沒有那種,就那種……”
趙寶鋼嘿嘿嘿,“低俗的?”
“有!有!滿足不同群眾的不同文化需求,是我們的責任。”
葛尤將一本套著《平凡的世界》書皮的“小黃書”,賣給了趙寶鋼。趙寶鋼樂顛顛,又怕人笑話,“你不會看不起我吧?”
“哪兒能呢?就算全國人民的文化水平都上來了,也得允許有個把俗人存在。您走好!”
“哎,有點意思啊……”
一直沒言語的老爸忽然來了一句,“臺詞寫得真好。”
“好什么,就是耍貧嘴!”老媽繼續織毛衣。
“我也覺著好玩,細說又說不上來,反正跟以前看的不一樣。”
蜷在沙發里的于佳佳挺起身子,變得興致勃勃。
葛尤這個人一亮,開頭這段臺詞一說,仿佛每個字都在告訴觀眾,這是部與眾不同的作品!
跟著劉貝出場,穿大花裙,包頭巾,戴著太陽鏡,咔咔咔在胡同里一走。
于佳佳的眼睛更是bulingbuling發光,這身衣服張揚的讓人心跳加快,一見鐘情。
當下的電視劇,已經逐漸摒棄了樣板戲的拿腔拿調,都在嘗試生活化。但從來沒有一部劇集,如此直截了當的挑戰觀賞習慣。
它不是嘗試生活化,它就是生活化!
不到十分鐘的時間,白奮斗、陶蓓、戴紅花、陶茂森、西葫蘆,第一集的五個主要人物全部亮相,個個鮮明奪目。
臺詞配人物,人物撐臺詞,親近中又透著喜劇式的夸張,
就叫一松快!
老爸喝著茶水,一口一口倍兒滋潤。老媽織著毛衣,有一搭沒一搭的瞅一眼,耳朵卻聽得仔細。
陶會計死活不同意孫女當模特,大吵一架,陶蓓氣的離家出走。幾人紛紛來勸,老頭有所松動。
數日后的晚上,戴紅花去陶茂森家借剪子。
門關的嚴實,窗戶也緊閉,窗簾拉著。
韓影花衣服花褲子,黑色布鞋,精神氣十足。她推開門,見黑燈瞎火,里頭卻閃著光亮,還有聲音。
遂踮起腳,表情逗比且凝重,伴著十面埋伏的BGM,一步一步探進屋里。
“呔!干什么的?”
老太太身手利索,拍拍肩膀踢踢腿,耍了個把式,“好你個毛賊!敢到我們胡同偷東西,讓你感受感受夕陽紅的厲害!”
“哎哎,是我,啊,啊!”
“喲,陶茂絲兒!你干嘛呢?”
一番響動過后,韓影開了燈,奇道:“你自己在家關什么窗戶啊,干啥見不得人的……哎喲!”
老太太表情絕了,小眼神一斜,指著電視機。
里頭音樂一震一震,舞臺閃亮,一串長腿妹子扭著胯大步走來——居然是模特大賽。
莫岐戴好眼鏡,支支吾吾,“你別誤會!我,我是帶著批判的眼光去看,看看到底是什么東西。”
“您這批判可真帶勁兒啊。難怪人都說,十個男人九個花,剩下那個身體差。陶茂絲兒,看來你身體倍兒棒啊!”
“噗哧!鵝鵝鵝鵝鵝……”
老媽終于放棄毛衣,樂的跟大鵝來了似的,前仰后合停不下來。
于佳佳看的正歡,突然嚇一跳,“你干嘛呢?”
“十個男人九個花,剩下那個身體差……這話,這話太配你爸了!你爸年輕時候……”
“別瞎說,當孩子面想干啥!”老爸一擺乎手。
“鵝鵝鵝鵝!”
老媽又樂,好半天才止住,“哎喲哎喲,這個有意思,比《末代皇帝》好玩多了!”
前面兩集,都是時裝模特的故事,中間也沒廣告,很快就播完了。
于佳佳意猶未盡的回到屋里,想寫篇東西,但咬了半天筆頭,無從下筆。
“情景喜劇,這就叫情景喜劇啊……”
太新鮮了!從形式、風格,到表演、對白、故事編排,前所未見。
多年的媒體人經驗告訴自己,這一定是部開創性的,甚至遠遠超乎想象的作品。而越如此想,她越不敢動筆,索性翻出前幾天的報紙,從情景喜劇這個頭上開始捋。
次日一早,報社。
于佳佳研究了半宿,打著呵欠來到單位,發現氣氛略微妙。同事們都是一臉想說點啥,可誰也不主動張嘴的樣子。
她坐在位置上,邊翻今天的報紙邊隨口道:“哎,《胡同人家》都看了么?”
話音剛落,她瞬間覺得自己像塊可口的甜點,一大幫蒼蠅嗡嗡嗡的圍了過來。
“從頭看到尾,太有意思了!”
“白奮斗絕了,咋想出來的這人物。”
“開頭看狗那段,我直接噴了,絕對藝術派!”
“藝術個屁,明明是家長里短,寓教于樂!”
僅僅兩集,便讓大家討論的不可開交。
正此時,昨天不屑的那哥們進屋,于佳佳喊:“劉哥,看《胡同人家》了么?”
他背影一頓,先坐下身,末了才道:“看了點,湊合吧。”
“怎么湊合呢,里面值得討論的太多了!我跟你講,這肯定今年獨一份!”
“就是,還好每天兩集,不然得急死我。”
已然有了擁躉。
副主編又進來,開口便道:“都看了吧?這個絕對有東西可寫,誰想要誰就盯著。”
“寫是寫,還得觀察幾集,剛開頭都不熟。”
“哎,有觀眾反饋了么?”
“哪能這么快?反正我盯著,都別跟我搶。”
“還有我,我!”
于佳佳忙舉手,“到時候公平競爭,誰好誰上……劉哥肯定不要。”
“那是!”男人義正言辭。
傳媒不發達,信息發酵的就慢。
再加上是新劇種,觀眾和報紙一時沒反應過來,不曉得咋評價。但短短兩集,已經聚攏了一批相當可觀的受眾群。
轉眼到了晚上,七點五十分。
老劉bia在電視機前來回擰,一會央視,一會京臺,嗯,不是遙控的。
眼瞅著快八點,鬼使神差的停在京臺頻道,同時自我催眠:批判,我是帶著批判的眼光去看的!
不一會,熒幕里出現片頭。
第三集:流行歌曲。本集編劇:梁左。
大意是講,趙妍妮癡迷港臺音樂不可自拔,成了最早的追星族。父母用了很多種方式教導,就是不聽,從而引發大院對音樂的一番爭論。
年輕人喜歡流行,老年人喜歡紅歌和戲曲,而外來音樂大舉入侵,原創土壤單薄。白奮斗是個有藝術追求的青年,跟他們談不到一塊去。
末尾處,街頭,葛尤靠在三輪車上等待顧客,手里拿著本書《淺談戲劇表演》。
老劉一瞧這個人,不自覺的就開始笑,他好像有一種天賦,可以不動聲色去撓你的胳酒窩。
一哥們從左側入鏡,挑著磁帶問:“有過癮的歌么?”
“過到哪種程度的?”
“哎,最近精神狀態不好,想來點刺激的。”
“《上海灘》主題曲,浪奔浪佬,萬雷偷偷肛水涌扒嗅……”
“停停!別跟我提上海灘,我陪我媳婦看了二十多遍,做夢都是許文強。”
“那就《鐵血丹心》,一代天驕郭大俠,只識彎弓射大雕。”
“這更沒勁,有沒有非港臺的,翻唱歐美的也不要,我都快聽吐了。”
“你算找對人了,四九城搞街頭文化的,就我這不同凡響。只能拿出我的傳家寶,新到的貨……”
葛尤摸出本磁帶,放進錄音機,一按開關。
開頭就是一段嗩吶,高亢,刺耳,一個女聲立馬跟上:“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大風從坡上刮過,不管是西北風還是東南風,都是我的歌我的歌……”
帶著民歌腔調的曲風,簡單大氣的歌詞,不光震住了劇中人,更震住了劇外觀眾。
老劉瞪大眼睛,這特么什么歌?!!
“不管過去了多少歲月,祖祖輩輩留下我,留下我一望無際唱著歌,還有身邊這條黃河……”
“就這個!就這個!”
那哥們砰砰拍著葛尤,“我老家就西北的,這味兒對,太對了!真沒看出來啊。”
“嘿嘿,外頭這些是混飯吃的,里頭才是給自己的,您滿意就行。”
“這話說得好。”
他啪的甩出五塊錢,“不用找了!”
“誒!”
葛尤麻溜把錢揣兜里,高聲道:“您走著?”
“走著!”
“走好?”
“走好!”
“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四季風從坡上刮過,不管是八百年還是一萬年,都是我的歌,我的歌……”
這么一下子,老劉整個人都陷進去了。
(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