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與寧姚走回小鎮,在這再不只有督造衙署的槐黃縣城,兩人路過一座老字號的酒樓,占地不大,卻有三樓,這里曾經是小鎮最高的建筑,不過三樓不對外開放。
陳平安臨時起意,說去里邊喝酒,還笑著與寧姚說早年一般只有福祿街和桃葉巷的有錢人,才會來這邊喝酒,不然就是龍窯老師傅在這邊收徒辦酒。
在京城火神廟那邊閑聊,陳平安才知道,其實這棟酒樓是封姨的產業。三樓就是她的一處歇腳之地。
除此之外,封姨還攢了不少地契。她還泄露天機,說那些如今已經轉為民窯的龍窯窯口,其中大半是老車夫名下。老車夫平時就住在二郎巷那邊。至于中土yīn陽家的陸尾,在福祿街和桃葉巷都有不少宅子。
陳平安選了一個靠窗桌子,只要了一壺酒。酒壺酒碗,都是本地燒造的青瓷。
寧姚只是喝了一碗,卻也沒攔著陳平安喝酒。
這座酒樓,早年曾經來過一位稀客。
就連名義上的酒店掌柜都沒當真。但是真正的酒樓主人,封姨卻有過幽幽嘆息一聲。
一位雙鬢霜白的學塾先生,曾經在這邊要了一壺酒和幾碟佐酒菜,自飲自酌。
而從酒樓二樓窗戶望去,剛好能夠看到街上那座牌坊的一塊匾額,當仁不讓。
喝完酒吃過菜,陳平安臉微紅卻眼神明亮,站在窗口,望向那座牌坊樓片刻,收回視線后,與寧姚下了酒樓,返回落魄山。
最西邊的宅子,是李槐家的,前些年在這邊還辦了場喜酒,是李柳嫁給了個外鄉讀書人,據說是個官宦人家的公子哥,讓婦人狠狠揚眉吐氣了一場,都不罵人了,那段時日,婦人最喜歡閑逛了,見了誰都笑臉相向的,其中不少都是吵過架甚至是撓過臉的街坊仇家。只不過這會兒一家人又回了北俱蘆洲。
寧姚有些好奇李柳竟然會嫁人,陳平安笑道:“好像是了卻前世宿緣,斬斷紅塵,從此安心修行,躋身飛升境,問題不大。”
寧姚眨了眨眼睛。
陳平安無奈道:“我也不知道。”
寧姚歪了歪腦袋。
陳平安說道:“我是說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呢。”
其實這里邊藏著個秘密,才讓董水井和林守一沒有徹底死心,或者說才讓他們倆個沒有對那個王八蛋套麻袋。
只是這種事情,陳平安真不合適說出口。那個真相嘛,大致就在李柳這邊,是個有名無實。至于書生那邊是如何,天曉得。
今天落魄山的一張桌子,熱熱鬧鬧,坐滿了人。
對門的主位,坐著陳平安和寧姚。
朱斂,管著賬房的韋文龍和張嘉貞。
米裕,小陌,仙尉。
背對門的末席位置,坐著陳靈均,小米粒,陳暖樹。
先前是老廚子在灶房那邊忙碌,暖樹和小米粒都幫忙擇菜、吹竹筒,小陌負責端菜上桌。
看得仙尉搖頭不已,這個小陌,真不把自己當外人,也對,自個兒也不是外人,很快就要跟賈老神仙、陳靈均是拜把子兄弟了,只等賈老哥挑選出個黃道吉日,他們仨就要在騎龍巷那邊斬雞頭燒黃紙。之前在酒桌上,陳靈均拍得他肩膀生疼,無妨,都是好兄弟。再說了,陳靈均已經拍胸脯保證,仙尉老弟你就等著吧,有福同享,保管吃香的喝辣的,以后但凡有哪次酒桌上只有三兩個下酒菜,就算我陳靈均不講江湖道義,虧待了兄弟!
結果當時賈老哥一拍桌子,冷不丁罵了句放你娘的屁。
把仙尉給嚇得酒醒了大半,倒是那個陳靈均,站在板凳上,雙手叉腰,哈哈大笑。
原來是仙尉虛驚一場了,因為賈老神仙很快就來了幾句快人快語,說陳老弟你是瞧不起咱這草頭鋪子,還是看不上我的燒菜手藝啊?酒喝再高,不能瞎吹牛,比不得山上的朱老管事,是必須的,可我賈晟這幾碟下酒菜的水準,小鎮酒樓有幾個掌勺大廚能比?!啊?!
尤其是賈老神仙那個拖拽極長的“啊”字,聽得仙尉心里暖洋洋的。
這才是自己心心念念的江湖和酒局啊。
至于今天這會兒嘛,就稍稍差了點意思,不過朱老先生的菜肴,味道確實絕了。
再就是誰都不拘束,也沒什么相互敬酒的繁文縟節,能喝酒喝,吃菜就吃,甚至都沒有那種寢不語食不言的瞎講究。
朱斂呲溜一聲,抿了一口酒,笑問道:“小陌老弟,仙尉道長,可還算能下筷?”
仙尉下筷如飛,低頭道:“能下筷,必須能。”
小陌都沒說什么,只是雙手持杯,仰頭,一飲而盡,再酒杯朝下。
陳平安與朱斂心聲問道:“岑鴛機怎么沒來?她是怕人多沒位置?”
蔣去正在閉關修行,陳平安就沒讓朱斂喊人。
朱斂笑著解釋道:“不是,她每天只有雷打不動的早晚兩頓飯,而且是藥膳,今兒時辰沒踩點上,就不來了。姑娘嘛,再天不怕地不怕,也要怕個胖字。而且我跟她打過招呼了,她說回頭得單獨請山主和山主夫人吃頓飯,道個謝。”
陳平安聞言忍俊不禁,“那就是我沾光了。”
想起一事,陳平安繼續以心聲問道:“如今岑鴛機的爹娘到底歲數大了,兩老身體還好?上次回鄉,我就聽小米粒說岑鴛機的娘親感染風寒了。”
朱斂說道:“先前東山暗中假扮郎中,給幫忙看過了,身體無恙。”
陳平安點頭道:“還是要多留心。”
朱斂點點頭。
吃過一頓飯,陳平安讓暖樹和小米粒一起帶路,要去趟裴錢的宅子。
陳平安看了眼右護法的棉布挎包,笑問道:“那一大兜的金瓜子呢?是嫌重,就沒帶出門?”
小姑娘拍了拍心愛挎包,給好人山主小聲解釋道:“這座‘陪都’之內,暫時只有一部分兵馬駐扎在里邊,隨我南征北戰,主力待在別處按兵不動嘞。”
有陪都,當然就還有座京城,當然就是她跟裴錢、暖樹都有的那只青瓷儲蓄罐了,是老廚子早年送給她們仨的。
至于京城和陪都的昵稱,當然是裴錢幫忙想出來的綽號,老霸氣了。
這還是陳平安第一次走入裴錢的宅院。
當然這與陳平安在落魄山停留不久有關,
將近三十年,他這個山主,甩手掌柜當得不是一般過分。
到了裴錢屋子,一側屋子是住處,另外一側屋子……算是這位開山大弟子的書房吧。
書房沒有鎖門,其實里邊就沒幾本書。
靠著墻壁的一面架子,放了裴錢多年游歷積攢下來的各種寶貝,高高低低隨便擺放著,也沒什么品秩高不高的。
不過聽小米粒的通風報信,最值錢的幾樣物件,裴錢都放在隔壁屋子呢。
還有床底下那幾只箱子,裝滿了賬本,還上了鎖,連暖樹姐姐都沒有鑰匙哩。
陳平安從咫尺物里邊取出一大兩小的三只多寶架,從取材到卯榫,都是親力親為,小的多寶架,可以完整存放和取出,至于那只大的,得陳平安臨時當個木匠,蹲在地上組裝起來,大功告成之后,陳平安拍了拍手掌,轉頭望向靠窗的桌凳,擱放多年,所以還是一張小小的書桌,高高的凳子。
裴錢小時候在竹樓那邊練拳,每天回到住處,就還要在這邊抄書。
陳平安無法想象,當年一個那么怕吃苦的小黑炭,會突然想到練拳。如果知道了,大概會讓她不用抄書吧,先欠著,以后再補就是了。
心情復雜的陳平安,離開裴錢的宅子后,還是心情復雜。
門外不遠處,站著個小陌。
暖樹和小米粒立即告辭離去,各忙各的。
小陌與倆小姑娘揮揮手,然后問了個他在渡船那邊就想問的問題,“公子何時拜訪披云山?”
陳平安愣了愣,燈下黑了,實在是與魏山君太過熟稔,每次返鄉,就根本沒想起這一茬,次次都是魏檗主動拜訪落魄山,而且魏檗也沒把自己當落魄山的外人。小米粒的瓜子,魏山君真沒少磕。
不過仍舊于禮不合,確實是自己疏忽了,陳平安笑道:“趕早不如趕巧,我們這就去拜會魏山君。”
兩人一起御風去往披云山。
魏檗在山巔那邊現身,有些訝異,笑道:“稀客。”
陳平安悻悻然。
這話說得不地道了。
小陌彎腰作揖道:“見過魏山君。”
只見眼前這位山君,身材修長,相貌俊美,一身雪白長袍,耳墜一枚金sè圓環。飄然出塵,風采絕倫。
魏檗畢竟是一岳山君,已經知曉眼前這位來歷不明的年輕修士,道號喜燭,名叫陌生,是落魄山新收的供奉,還成了大驪刑部那邊的三等供奉。
魏檗笑著抱拳還禮,言語無忌諱,“見過喜燭道友。”
小陌二話不說,直接從袖中摸出兩件見面禮,是一對袖珍可愛的山上寶物,青玉斧,黃玉鉞。
按照如今浩然天下的說法,都是半仙兵品秩。
只不過對小陌來說,都是些可有可無的雞肋。
送誰不是送?難不成還拿去換錢?
就依舊只能當是個禮輕情意重的錦上添花了。
畢竟是個連自己兩把本命飛劍都說成“花俏不實用”的小陌。
魏檗本想婉拒,以自己跟落魄山的關系,無需如此見外。
而且魏大山君誤以為至多是兩件法寶品秩的見面禮。
只是小陌極為堅持,說魏山君與自家公子又是相逢于微末的莫逆之交,這么多年來又始終照拂落魄山,若是不收下這份薄禮,就太過不近人情了。
那么以后披云山再有酒宴,便是愿意邀請他小陌來做客,也絕不來了。
魏檗聽得一愣一愣的。
實在是落魄山上,這樣的“客氣人”,少見。
不多,準確說來,好像只有暖樹和小米粒兩個乖巧小姑娘了。
可要是小陌挑明了禮物的品秩,看魏檗收不收?早就落袋為安了。陳平安想攔都攔不住。
真當自己這位山君如何有錢嗎?
那些操蛋的山水邸報,尤其是中岳晉青那邊的幾家仙家府邸,紙上落筆,更是喜歡含沙射影。
據說如今寶瓶洲山上都有人開始坐莊押注,披云山何時舉辦下一場夜游宴了。
陳平安都沒有用上心聲言語,直截了當開口說道:“小陌是位劍修,飛升境巔峰,其實來自蠻荒天下,修道之地在那皓彩明月,睡了萬年之久,前不久是跟我和寧姚,還有禮圣,一起回的浩然天下。”
魏山君剛剛抬起那條胳膊,原本要從那個“小陌”手中接過禮物,結果就僵在那邊。
一位飛升境巔峰劍修?!
豈不是相當于一位蠻荒天下的舊王座?!
陳平安趁著魏檗發呆,以心聲問道:“小陌,什么品秩?”
小陌老老實實答道:“半仙兵。”
魏檗剛要硬著頭皮去接過禮物。
陳平安立即一手抓住魏山君的手臂,一手按住小陌的手腕,埋怨道:“都是自家人,瞎客套,小陌啊,你當我們魏山君是什么人了,收起來收起來。”
魏檗笑呵呵道:“小陌啊,陳平安說得在理,都是一家人,與你客氣什么,禮物我就收下了,就當最后容我再客氣一句,得與你道聲謝。下次夜游宴,怎么可能少了小陌兄,便是專程為小陌開一場夜游宴,都是可以的。”
陳山主不這樣,魏山君還心里沒個譜,陳平安越是這樣,魏檗就越知道自己不收禮物,肯定得悔青腸子。
要不要臉?
老子要是要點臉,能辦那么多場的夜游宴?名聲都爛大街到了北俱蘆洲!
劉景龍的酒桌無敵手,怎么傳出來的?
自家披云山的夜游宴,最早又是怎么來的?
陳平安望向魏山君。
兩件會不會太多,一件如何。
魏檗望向陳山主。
陳山主依舊視線堅定。
先前我好不容易從青神山夫人那邊,真金白銀買來的竹子?我白送給披云山啦?
魏山君報以冷笑。
一碼歸一碼,我與喜燭道友是一見如故,你有臉攔著,我就有臉收。
倆鄰居,此時無聲勝有聲。
陳平安覺得自己到底是技不如人,只得收起手,雙手籠袖,笑道:“小陌啊,我們可以等著下場夜游宴的請帖了,畢竟機會難得,不是經常能碰上的好事。”
魏檗將那青玉斧和黃玉鉞收入袖中,微笑道:“喝酒還是喝茶,聽你們的。”
陳平安笑呵呵問道:“喝山水氣運,中不中?”
魏檗大袖一揮,“隨意。”
小陌覺得自家公子與魏山君,確實感情深厚,看來禮物沒白送。
披云山中何所有?嶺上多彩云綠樹、亭臺閣樓。
今天山中何事?好友相逢,松花釀酒,春水煎茶。
魏山君親手釀造的松花酒,是一絕。只是名氣不如長春宮酒釀那么大而已。
話說回來,北岳地界,誰敢輕易喝披云山的松花酒?也就只有參加夜游宴了,才有機會喝一壺。
天底下最貴的仙家酒釀,除了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就是寶瓶洲的披云山了。
泉水是披云山中獨有的碧玉泉,位列寶瓶洲名泉之一。
其實泉水評點一事,出自董水井這位墨家賒刀人的手筆。因為其中登評上榜的三口泉水,都是被他包圓了的。
茶葉是小暖樹今年谷雨前后送來的新茶,來自彩云峰的幾棵老株野茶,暖樹負責采摘,再交由老廚子親手炒制。
陳平安笑道:“容我反客為主一次,我來煮茶好了。”
落座后,抖了抖青衫袖子,施展水火兩法。
煮茶一事,行云流水,賞心悅目。
魏檗雙手籠袖,瞇眼而笑。
昔年那位草鞋少年,如此仙人風流了。
從披云山返回落魄山。
寧姚今夜就住在小暖樹那邊的宅子,小米粒經常跟暖樹姐姐蹭被窩,就也跟著去了,反正那邊的被褥多得很吶。
陳平安坐在竹樓一樓那邊看書,在深夜時分,去了趟泥瓶巷祖宅,點了盞燈,坐了一宿,也不覺孤單。
第二天清晨,返回落魄山,陳平安與寧姚又去了趟拜劍臺。
于樾這位流霞洲劍修,卻是皚皚洲密云謝氏的客卿。
老劍修是不好意思見著了山主,就立即動身趕路。不然被他一拐就拐走了倆徒弟,老劍修早跑了,再不識趣跑路,讓某人眼不見心不煩,于樾都要擔心被米大劍仙問劍一場了。
于樾一見著陳平安,就知道隱官大人的意思了,就愈發寬心幾分。
陳平安打趣道:“別覺得我是在趕人。”
“豈敢。”
于樾笑道:“隱官大人,讓米裕別生氣,我在山上這些天,是故意喊他米劍仙的。我雖說在劍氣長城那邊沒屁用,可好歹還是知道那邊習俗的,回頭見著了老友蒲禾,也是一筆酒桌吹牛的談資。哈哈,你蒲老兒敢這么喊米裕嗎?我就敢,而且還是次次見了面就喊米劍仙。”
要說于樾半點不心慌,是自欺欺人,所幸米裕每次眼神不善,都未真正如何。
于樾收斂笑意,繼續說道:“再勞煩隱官大人,幫我捎句話給米劍仙,于樾心中敬重米裕,半點不假。”
陳平安點頭應諾下來了,笑問道:“這種好話,怎么不自己去米裕那邊當面說。”
于樾是直爽人,哈哈笑道:“之前嘴欠,米劍仙喊多了,怵他米裕。何況我也擔心這種誠心話,不被米裕當真。由隱官來說,米裕肯定愿意相信,我不虧,還有賺。”
陳平安點點頭,轉頭望向那兩個都不敢正眼看寧姚的孩子。
陳平安從袖中取出兩只準備好的小袋子,遞給虞青章和賀鄉亭,笑著解釋道:“三百顆雪花錢,我已經折算成三顆小暑錢了,這是落魄山祖師堂的定例,嫡傳弟子出門遠游,都會有這筆錢。你們還沒有正式跟于劍仙拜師學藝,我也沒有在霽sè峰祖譜上邊劃掉名字,所以這個規矩不能破。”
虞青章和賀鄉亭各自接過輕巧的錢袋子,但是卻讓他們有些心情沉重。
賀鄉亭這個喜歡讀書的孩子,鼓氣勇氣說道:“隱官大人,是我們不懂事了。”
虞青章憋了半天,悶悶道:“隱官大人,對不起。”
陳平安笑道:“不用這么想,本就不是什么大是大非的事情,山上修行,講究各自緣法,有些事情,我在那個位置上,必須得做,你們也在自己的處境里,一樣會想。如今要分開了,我就與你說句心里話好了,你們要是不那么想,不疏遠我,我這個隱官,反而覺得不對勁,要看輕你們了。”
天底下的所有孩子,大概都是跟著道理一起長大的。
陳平安又拿出一摞書,最上邊,是一部《劍術正經》摹本,是陳平安親手抄錄的。
還有幾本從大驪京城書鋪買來的圣賢書籍和文人筆記。
一起交給喜歡讀書的賀鄉亭,陳平安說道:“這本《劍術正經》,你們最好都要仔細翻閱,至于其余書籍,各憑喜好,看不看,看多看少,是無所謂的。”
賀鄉亭接過書籍,與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落魄山的陳先生,鄭重其事地作揖道謝。
虞青章欲言又止,撓撓頭。
陳平安玩笑道:“現在反悔,還來得及啊。”
兩個孩子咧嘴笑了笑,這大概是他們第一次在年輕隱官這邊露出笑臉,而且真誠。
“拜了個好師父,就更要好好修行。哪怕在劍氣長城,也不是每一位年少劍修,都能得到玉璞境前輩當那師父,被悉心傳道。”
陳平安伸手輕輕按住兩個孩子的腦袋,“修行是為了更好的人生,但是人生不只有修行。這個道理,可以暫時不用懂。”
兩個孩子,重重點頭。
陳平安收回手,以心聲說道:“于供奉,多說幾句,以后得管得嚴些,不能只盯著他們的修行、破境,不是說一定要多訓斥,而是方方面面,都留心幾分。修行一事,再大,也大不過做人一事。都說富家寵愛子女,第一件事肯定就是財貨足用,長輩親愛,是人之常情,可若是溺愛,便容易養出驕恣習氣,年少驕恣,豈能成賢?”
“尤其虞青章和賀鄉亭都是貧寒出身,突然換了個成長環境,生活驟然優渥,所以更要注意此事。我們這些當師父的人,當傳道人,言傳身教,比起給一兩部珍貴秘籍,要更重要。相較而言,天底下最不需要自己去找錢的,是誰,正是劍修。”
“一些尋常瑣碎事務,當長輩的,絕不可代勞。一些必不可少的家教禮數,定要反復教誨。既然已經身為劍修,要珍惜這份福緣,也要讓孩子們養成一個不可漠視他人性命的習慣。虞青章和賀鄉亭雖是好友,但是性格迥異,要讓虞青章,跟隨你行萬里路之外,多讀些書,開闊眼目,拓寬心境,要讓賀鄉亭讀書之余,多看些身邊瑣碎事,不能死讀書,被道理拘束成古板性情,要學以致用。”
“是我絮叨了。”
陳平安自嘲一笑,略有歉意,不再多說什么。
畢竟于樾如今才是倆孩子名義上的師父了。
其實不太適宜。幸好于樾不是心眼小的老前輩,不然就憑這番話,估計就要被記仇幾分。
于樾由衷感嘆道:“隱官大人,這哪里是絮叨,是劍術,是道法啊。”
想那鴛鴦渚初次相逢,這位年輕隱官,何等胸有成竹,意氣飛揚。
但是今天離別之際,年輕隱官的這番交心言語,才讓于樾意識到眼前的年輕劍仙,其實還是文圣一脈的關門弟子,是一位飽讀圣賢書的小夫子。
“我只有一事,不與于供奉說什么客氣話。”
陳平安繼續說道:“你絕不能讓兩個孩子在外邊,明明他們占理,卻被誰欺負。沒有什么人情世故,顧全大局。劍修終究就是劍修,劍修必須是劍修。”
“我決不允許從劍氣長城離鄉的孩子,心性,行事,一個個變得……無比浩然天下,半點不像劍氣長城的劍修了。如果哪天我發現變成這樣,于供奉,那就對不住了。”
“換我來教。”
老劍修沉聲道:“流霞洲劍修,于樾絕不讓陳先生如此失望。”
不同于陳平安的心思細密。
寧姚還是她那種一貫的風格,趁著陳平安與于樾以心聲言語,她對兩個家鄉孩子,各有一番言語教誨,她還是懶得心聲言語。
“虞青章,你的練劍資質,只算尚可,到底是怎么塊材料,自己得有點數,修行一事就得勤勉,別到了浩然天下就忘本,別來那套什么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記得多讀點書,碰到事情多動腦子,多學學你們隱官。”
“賀鄉亭,別被虞青章拉開距離太大,在甲子光yīn之內,至多允許相差一個半的境界,這一口心氣不能墜。退一步說,練劍可以境界緩慢,做人不能狹邪。心正則神清,劍心澄澈則劍術通明。”
寧姚神sè淡漠道:“你們兩個,給我一字一句記清楚了。”
虞青章和賀鄉亭不約而同地顫聲道:“記住了!”
一些個五彩天下的密事和內幕,那只大白鵝已經說過了。
一座嶄新天下歷史上,第一位玉璞境、仙人境和飛升境!
劍斬高位神靈。
獨自仗劍遠游,問劍一場,重傷道祖的關門弟子。
如今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
對于九個劍仙胚子來說,不覺得奇怪,只有一種心思。
寧姚果然是寧姚。
天底下都找不到一個“哪怕只是像寧姚”的劍修。
于樾豎耳聆聽,老人其實比倆孩子好不到哪里去。
老劍修聽完之后,此刻只有一個感慨。
隱官大人了不起啊。
寧姚抱拳說道:“辛苦于老先生了。”
于樾連忙拱手還禮,“不敢當。”
陳平安祭出符舟,將師徒三人送往牛角渡,寶瓶洲如今還沒有直接去往皚皚洲的渡船,需要等待一條北俱蘆洲的跨洲渡船。
在渡口那邊,那條渡船尚未進入龍州地界,與老劍修閑聊了約莫兩刻鐘,陳平安問了些流霞洲和皚皚洲的風土人情,于樾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說得諧趣,老劍修不去當說書先生可惜了。
等到于樾三人登上渡船后,陳平安和寧姚站在欄桿附近,揮手作別。
小陌找到了大管家朱斂,說了自己想要建造一座書樓。
落魄山的供奉和客卿,在前山的竹樓附近,都會有自己的宅子,其實已經所剩不多了,供奉小陌趕巧,與一同上山的客卿仙尉,剛好還有兩處閑置宅子,不然他們還真就只能搬去后山了,以落魄山的門風,絕不會因為小陌是位飛升境,仙尉來歷極大,就在這種事情為他們破例的。
而后山那邊的仙家府邸連綿不絕,大大小小三十余座,都是周首席早年砸錢砸出來的,將來會拿來讓新收的弟子落腳,或是待客,只是如今落魄山的譜牒弟子人數還少,山主又發話了,使得如今的落魄山,形同封山二十年,所以除了一座宅子住著兩人,其余暫時都空著。
小陌找到朱斂的時候,老廚子正在院子里編織籮筐,聽說小陌要自己掏錢建造書樓,笑著說沒問題,灰蒙山那邊的山上工匠,都是現成的人手,手藝不錯,不差一座書樓。唯一的問題,就是竹樓附近,真沒地兒了,所以小陌當下有三個選擇,建在霽sè峰附近,或是建在后山,不然就干脆挑選一座藩屬山頭,作為自己的修道之地,可能會更清爽些。
小陌說不用那么麻煩,如果不壞山上規矩的話,可以將自己那座宅子拆掉,在原址建造書樓,他可以將書樓當作一處修道府邸,而且書樓只需要兩層高。
朱斂想了想,說小陌兄要是信得過,就交由他建造那座書樓好了,不過是費些工時,就不用給外人送錢了。
小陌意外驚喜,趕緊起身,作揖致謝。
因為自家公子提及落魄山,對這位朱老先生的博學多才,無所不精,那是極為推崇的,公子給了個高到不能再高的評價,“沒有朱斂不會的手藝,就算當下不會,至多給朱斂三兩年光yīn,他就會是這個行當里邊當之無愧的宗師,不服氣都不行。我之所以可以放心遠游,朱斂這個大管家,功莫大焉。”
朱斂笑問道:“小陌,書樓可有名字?”
小陌說道:“兩茫然樓。”
“好名字。”
朱斂嗯了一聲,“有我們公子取名的水準了。”
小陌笑道:“就是公子幫忙取的名字。”
朱斂咦了一聲,轉頭與小陌正sè道:“取名一事,公子一般不輕易出手,這么多年過去了,也就寥寥幾次,足可見公子對小陌的青眼相加。”
小陌笑瞇起眼。
朱斂笑道:“羨慕羨慕。像我那書樓,至今就還沒個名字。曾經與公子求過墨寶,終究不成吶。”
小陌難免有些疑惑,以朱老先生與自家公子的情分,為何如此?
只是書上說了,處得意之境,莫與失意人說得意事。
小陌畢竟才剛剛上山,不曉得一些內幕,暫時不知那書樓藏書的玄妙。陳平安如果幫忙取名就有鬼了。
所以小陌當下只是轉移話題,問道:“我要是留在這邊,會不會耽誤朱先生的正事。”
朱斂笑道:“干活而言,談不上正事不正事的,小陌你留下最好,我還能有個說話的伴兒,與良人處,如飲醇酒。”
小陌從袖中摸出一本婉約詞,就坐在一旁翻書看。
朱斂忙碌間隙,瞥了眼詞集上邊的內容,笑著搖頭道:“百花開時最思君,百花謝時最恨君?”
此言差矣,落入俗套了。
“當是百花開時最怨君,百花謝時最憶君,無論思與怨,都在百花時。”
才可謂用情極深、起怨極長,不敢恨,只能怨,道盡女子哀思苦楚。
小陌怔怔無言,隨后心悅誠服,轉身抱拳道:“朱先生妙語連珠,如婀娜仕女從畫卷中蹁躚而來,無花自芬芳。”
朱斂哈哈大笑道:“小陌兄半點不差啊。”
小陌心定幾分。
他與落魄山,似乎天然契合道心,根本無需自己刻意入鄉隨俗。
“小陌來落魄山,落魄山有小陌,都是幸運事。”
朱斂嫻熟編織著竹籮筐,隨口說道:“強者的善意,是一場溫柔的春風。”
小陌合上書籍,剛要說話,跑進來一個剛剛去了趟山門口的年輕道士,漲紅臉嚷嚷道:“小陌小陌,不得了不得了,原來這里就是落魄山!”
那條渡船漸漸遠去,如一鳥沒長空。
陳平安從劍氣長城帶回來的九個孩子,都各有歸屬了,不再只是待在拜劍臺那邊埋頭練劍了,都有了真正的未來。
小廚子程朝露,成為了隋右邊的嫡傳。小財迷納蘭玉牒,與掌律長命拜師。
虞青章和賀鄉亭,已經跟隨老劍修于樾跨洲遠渡,先去往皚皚洲密云謝氏,之后會帶著兩個孩子一起游歷流霞洲,打秋風。
用于樾的話說,就是密云謝氏得笑開花,沾自己的光,等于不用半點香火情,就分到了兩位劍氣長城的劍仙胚子,神仙錢和天材地寶能少了?
何辜最終還是認了米裕當師父。
其實就是寧姚一句話的事情。
你有什么臉瞧不起米裕?他米裕在金丹、元嬰的地仙兩境,殺妖戰功匯總起來,高居第一,甚至超過了半數的玉璞境劍修。
當時米裕就跟著陳平安站在不遠處,雖然寧姚說了句實話,可米裕還是臊得慌。
如果說何辜這孩子一開始是不情不愿,可捏著鼻子也能認米裕當師父,那么于斜回就是死活不愿跟隨崔嵬這個“叛徒”學劍了。
甚至當時崔嵬想要將孩子一起乘坐風鳶渡船,帶去桐葉洲,于斜回不愿離開拜劍臺,氣急了,當時與崔嵬說過幾句極重的言語,你崔嵬還算是納蘭夜行的弟子,師父都死了,那么多人都死了,那么多可以離開的金丹劍修都死了!就只有你在異鄉躲起來,一劍不出,活得最好,你就不虧心嗎?換成我,不死在家鄉,也會死在老龍城這樣的戰場,讓我認你當師父?打死我都別想!讓我當你師父都嫌磕磣。
崔嵬這位元嬰境劍修當時并沒說什么,只是一言不發,默然離開拜劍臺。
寧姚的道理很簡單,她沒有說崔嵬的選擇是對是錯,也沒說于斜回的執拗是好是壞,只是讓于斜回自己去證明。
你先學了崔嵬的劍術,以后不用管什么山上的師徒名分,雙方問劍一場,分出勝負,憑自己本事讓崔嵬在那件事上,與你認錯。
孫春王更好商量,寧姚讓小女孩至多甲子之內,躋身玉璞境,就可以成為自己的記名弟子。
至于白玄,挨了頓訓。
修行一事認真點,你這份資質,只是在浩然天下才算不錯,在家鄉那邊,撐死了就
是個玉璞境之前的米裕,竟然有臉說自己不用練劍?當自己是宗垣,還是陳熙?
唯獨那個性子軟綿的姚小妍,寧姚沒有說什么重話,只是讓小姑娘膽子大些。
之前在那拜劍臺,八個孩子,面對寧姚,一個個噤若寒蟬,手足無措。
這可能就是寧姚的強大之處。
她不用太在意什么,更懶得縫補人心。
但是劍氣長城的孩子,面對寧姚。
其實就像早年岳青、米祜、李退密這些后來的大劍仙,還是孩子時,面對老大劍仙。
難得開口,罵幾句,是有的救,說明練劍資質還湊合。
其實一開始寧姚也沒想著說這么多。
只是一到拜劍臺,就聽說倆孩子要離開落魄山,而且好像還對陳平安怨氣不小,寧姚就氣不打一處來。
如此一來,九個孩子當中,就只剩下兩個劍仙胚子,尚未明確師承。
白玄和姚小妍。
所以陳平安打算問一下小陌,是否中意白玄,愿意暫時將其收為不記名弟子。
再讓那個改名為箜篌的白發童子,是否愿意傳授姚小妍一些上乘的劍術道法。
只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將就,道侶,或師徒,將就不得。
站在渡口那邊,寧姚欲言又止,她極少有這種猶豫不決。
陳平安伸手出袖,握住寧姚的雙手,輕聲笑道:“到了飛升城,幫我跟避暑行宮一脈的同僚們問聲好,尤其是喊你師娘的郭竹酒,就說她的師父和大師姐都很想她。”
寧姚點點頭。
如今的陳平安,跌境慘了,讓她有些放心不下。
小陌的劍術再高,再忠心耿耿,再與陳平安投緣。
可終究不如自己待在他身邊啊。
陳平安抬起一只手,輕輕摩挲著寧姚的眉頭,歉意道:“離著大劍仙又遠了,不許著急啊。”
寧姚還是只點頭,不說話。
“飛升城在五彩天下落地生根,我這個當隱官的,都沒有在場,也無道賀,太不像話了。”
陳平安收起手,手腕一擰,多出那把從仙簪城得來的拂塵,名字就叫拂塵。
寧姚搖搖頭,“你又不是外人,道賀什么。”
陳平安自有理由,“不一樣,這可是我從仙簪城那邊辛苦搶來的,跟尋常物件,意義大不一樣,擱在飛升城,最最適宜,誰讓仙簪城敢跟劍氣長城比高。”
寧姚說道:“我在飛升城等你。”
陳平安點頭道:“好的。”
眼前女子,與她在少女時,還是很不一樣的,反正都是最好。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我送送你。”
兩人身形化作青白長虹,劍氣沖霄,瞬間遠離渡口。
坐鎮寶瓶洲天幕的那位儒家文廟圣賢,打開通往五彩天下的那道大門。
真正想要進入五彩天下,寧姚還有一段光yīn長河的路程要走,只不過道路安穩,就像人間的官道驛路。
在大門關閉后,老夫子站在白云上,微笑道:“既然不舍,何不挽留。”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只是與這位文廟圣賢作揖告別。
回到落魄山。
陳平安已經將那把夜游劍,懸掛在竹樓一樓的墻壁上,與那幅對聯為鄰。
看了眼墻上的在鞘長劍。
世道涂潦意難平,壁上龍蛇飛動。
書桌上擺放了兩部印譜,當之無愧的初本。
分別是百劍仙印譜,皕劍仙印譜。
晏胖子當年想買,不給。價格可以談,休想。
害得晏琢差點就想要趁著陳平安在避暑行宮當那隱官大人,跑去寧府當梁上君子了。
陳平安走出竹樓,后邊那座曾經栽種有一株紫金蓮花的小池塘,已經搬去了藕花福地。
看著空蕩蕩的無水池塘,沒來由想起一句佛家語。
猶如蓮花不著水,亦如日月不住空。
修道之人,幽居山中,所謂真正得道,大概就是一雙眼眸如日月,一顆道心似青蓮。
離開小池塘,去往崖畔石桌。
在竹樓和崖畔石桌之間,鋪有青sè石磚,可以在此六步走樁。
之前是跟學生崔東山一起鋪設的,只是陳平安也不知道,崔東山到底在青磚底部銘刻了什么文字內容。
之前聽老廚子說魏羨收了個嫡傳當大弟子,一個才九歲大的小女孩,還是個孤苦伶仃的孩子,卻已經有五周歲的修道年齡了。
是魏羨在藩屬小國小地方撿來的弟子。一個孤兒,四歲就開始修行?
師徒雙方,第一次見面,魏羨當時正在一處驛路旁的酒肆喝酒,就只要了一碗,不然喝酒誤事。
然后魏羨就瞧見了個衣衫襤褸的女孩,身形消瘦,面sè枯黃,但是一雙眼眸,不同常人,行走之時,呼吸,腳步,都很沉穩。
那女孩從兜里摸出幾顆銅錢,熟門熟路跟酒肆掌柜買了兩碗劣酒,然后也不挑選空酒桌坐著,女孩就只是蹲在路邊喝酒,端一碗,喝一碗。
兩碗喝完,一疊放,就歸還掌柜。
從買酒到還碗,小女孩從頭到尾,都無言語,算好時辰和腳力,在暮sè里趁著尚未夜禁,默默返回縣城。
魏羨見那掌柜好像對此半點不奇怪,應該是認識的,就跟對方一打聽,才知道這個小小年紀就學會了喝酒的女孩,竟然就是酒肆這邊的常客了,聽掌柜說小姑娘無家可歸,好像早年是個跟爹娘走散了的難民。前些年擔任宗主國的大驪王朝,允許各個藩屬憑功復國,其實老百姓也無所謂,結果就真壞事了,據說是當太子的,復國稱帝了,幾個兄弟就非要跟他爭那張龍椅坐,兵荒馬亂的,誰能想象,如今稍遠些,有些個據說打完仗就沒剩下幾個青壯漢子的鄰國,都紛紛安穩了,
不曾想他們這兒早前沒怎么遭災,只是在邊境那邊打了場仗,雖說死了不少邊軍,可國境之內到底保住了個太平世道,世道竟然反而亂了起來,可不就是個孤兒了。
這些年是怎么活下來的,誰在意呢。新墳頭茫茫多,其實那都算好得了,例如被義莊收納的,好歹還有個睡處,至于那些孤魂野鬼,甭管是怎么死的,當了鬼,也還是吃不上子孫飯的餓死鬼。但是小姑娘別看瘦瘦的,力氣倒是不小,最早會在縣城那邊打些短工,最后在一座賣香燭紙錢的鋪子落了腳。
她一得空,就會在縣城內外四處閑逛,估摸著是找她爹娘,最遠就走到驛站這邊,一個人等到天快黑,就回縣城里邊的鋪子。
只是掌柜嫌她的營生太過晦氣,就只許她買酒,不許在酒桌這邊落座,小丫頭沒說什么,每次都是這般規規矩矩的。
魏羨聽完過后就上心了。
去那香燭鋪子收徒一事,異常順利,魏羨都沒花銀子,只是答應幫她找失散多年的爹娘就可以了。
原來在她四歲那年,孩子的爹娘找了一處荒廢破敗大墓,有個如井口的口子,爹娘約莫是覺得一家人都肯定活不下去了,不愿小女孩餓死路上,淪為野獸食物,會骸骨裸露荒野,就狠下心,用一只籃子將她放入墓中,將身上僅剩食物都留給她。小女孩就獨自待在墓中,結果等到幾年后,她非但沒有死在墓中,反而離開了那座大墓,就像一個孩子,硬生生從鬼門關爬回了陽間。之所以沒有餓死,她倒是沒有與認了師父的魏羨任何隱瞞,只說在她快餓死的時候,瞧見墓中有個大龜,每逢月光漏下來,它就會伸長脖子,好像在呼吸,就是慢些,她就跟著學了,學著學著就不那么餓了……
聽得陳平安一愣一愣的。
既辛酸又震驚。
要說奇人怪事,陳平安還真沒少見,以至于見著了所謂的山上神異,早已見怪不怪。
可這么一樁事,還真讓陳平安有點……驚著了。
魏羨的這個弟子,一定要見一見。
沒有明師指點,沒有仙家秘籍,沒有獲得任何天材地寶,小女孩還不識字,就這么全憑自己看了幾眼傳說中的龜息術,就走上了修行路。
要是這不算天才,怎么才算?
按照朱斂的說法,落魄山能收下這么個再傳弟子輩分的修道天才,估摸著一半歸功于魏羨的師徒緣分,一半歸功于落魄山的“功德福報”。
在崖畔駐足片刻,陳平安回到竹樓住處,拿起那兩本印譜,準備出門游歷了。
這趟出遠門,相對以往而言,其實不算遠,很近了。
就只是去趟寶瓶洲東邊的一個小國,辦在清源郡仙游縣的一個小武館,就只是找朋友喝酒去。
一個還能年輕的年輕道士,一個已經不再大髯、也不再遠游的大俠。寶刀未老人已老。
陳平安腰懸雙刀,疊放一側。
是那兩把狹刀,行刑,斬勘。
陳平安沒有直接御風遠游,而是喊來小陌,兩人徒步去了趟山門口,岑鴛機今天難得不在走樁練拳。
小米粒就在那邊看門,坐在竹椅上。
好像手心偷偷攥著什么,一下子合掌,一下子攤開。
自顧自樂呵呵。
黃帽青鞋的小陌,如今手里多出了一只竹箱,和一根行山杖。
陳平安擔心小米粒多想,再次承諾道:“我和小陌這趟出門,不會很久才回家的。”
小米粒使勁點頭,一張小臉龐,寫著一句話,好人山主說話要算數啊。
陳平安摸了摸小米粒的腦袋,“作數作數。”
小米粒這才放下心,對小陌說道:“小陌先生,很書生哩。”
小陌蹲下身,單膝跪地,剛好與小米粒平視,微笑道:“右護法,有沒有想要我幫忙捎帶的東西?”
自家公子的山頭,氣象萬千,對于小陌而言,其實還好了,無需驚奇。
只是如何都沒有想到,會見到小米粒和小暖樹這樣的小姑娘。
一個是落魄山的右護法,浩然天下所謂的護山供奉。一個管著霽sè峰祖師堂在內的所有鑰匙。
小米粒連忙擺手,“么的么的,小陌先生千千萬萬不要為我再花錢了啊。”
光是回禮一事,就已經讓小米粒的腦瓜子不夠用了,只得與暖樹姐姐、景清還有老廚子都問了一遍。
小陌神sè溫柔,“我不缺錢。”
小米粒搖頭道:“那也是錢啊。誰掙錢都不容易唉。”
唉,年紀一大,個兒一高,她就不豪氣嘍。
遙想當年,在故鄉啞巴湖那邊,她可是從不把錢當錢的,好人山主可以幫忙作證!
此后一路,陳平安都在演練那道劍光遁術,一旦精神不濟,就轉為更加熟稔輕松的云水身,只是御風速度就要慢上一大截,一旦疲憊不堪,就祭出符舟,或是讓小陌按住肩頭,拖拽遠游,前者屬于花錢看風景,后者純屬趕路,風馳電掣。
清源郡仙游縣的小武館。
里邊有個逢拳必輸徐大俠。
幫著兩個早年在江湖上認識的朋友,都留了一間屋子,年復一年,親自收拾得干干凈凈。
還說喝酒一事,每次就倆人,沒啥滋味,得三個湊一堆,他要一挑二。
徐遠霞的弟子郭淳熙,受過情傷,成了個成天浸泡在酒缸里夢游的酒鬼,只是先前與周肥投緣,離鄉一趟出門,如今莫名其妙就成了真境宗次席供奉李芙蕖的弟子,從一個混吃等死的武館弟子,開始登山修行了。每隔半年,郭淳熙都會寄信回來,跟師父報個平安。
白玄那孩子,上次跟著陳平安來這邊做客,死皮賴臉跟武館求了個客卿頭銜。
徐遠霞也沒當真,就當是孩子的玩笑話,答應了。
武館這邊還有走鏢的掙錢營生。
武館門房,還是上次那個雞同鴨講的年輕人,還是郭淳熙的弟子。
瞧見了陳平安,認得,是館主祖師的那個江湖朋友,年輕人再沒有像上次那么攔路,只說館主如今在外走鏢,還有約莫兩天才能回仙游縣城。
陳平安就與年輕人問了走鏢路線,尋了一處街巷僻靜處,施展水云身,去找武館的車隊。
隱匿身形,御風遠游,在一處尋常渡口的上空,陳平安低頭看了眼,停下腳步。
深秋時分,大多氣象衰落,只是地上渡口那處附近,一年好景,橙黃橘綠時。
小陌瞥了眼,大致看出真相,好奇問道:“按照山上說法,是那山水精怪,依附貴人身邊,翻山涉水,好躲著修行劫數?”
陳平安點點頭,“差不離了。”
一些個修道有成的鬼物精怪,為了避開某些山上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刀兵劫數,就會尋找有福之人,作為避難之所。
否則大小城池內,有文武廟城隍廟,在外,猶有山水神靈,就像山中草寇,豈敢招搖過市?
不過這些是心知劫數已至,大難臨頭,不得已為之,必須尋一張護身符。有些則是做買賣掙道行了,因為每過一道有神靈把守關隘的山水境地,鬼魅yīn靈和山澤精怪之屬,就可以為自己增添一份無形道氣,如同身上揣著一張虛無縹緲的通關文牒,憑空多出了一道鈐印蓋章。
只是此舉,也絕不是什么輕松事,有些地方上的山水神靈,不太管事還好,也就疏漏過去了,可一旦被某些山神土地、祠廟水仙察覺此事,無異于挑釁,往往下場不會好到哪里去。
陳平安停步,俯瞰渡口,就是為了確定那頭鬼魅,是求活,還是求利。若是后者,那就真是命定劫數了。
因為渡口那邊的鬼物,此時還不清楚,郡城那邊的城隍廟,已經察覺到它的蹤跡了,很快就會趕來渡口這邊興師問罪。
會是城隍老爺親臨此地,身邊還跟隨一尊剛剛返回郡城稟報此事的日游神,以及一位枷鎖將軍。
而且渡口那邊,一位河伯已經在岸邊守株待兔了。
渡口這邊,晌午時分,大日照耀,有個女子撐傘而行,踩著一雙繡花鞋,緊緊跟在一位進京趕考的士子身后,有意無意,剛好躲在讀書人的影子里。
那士子肯定有舉人功名,因為身上有那一國禮部頒發的行書,故而身負一絲與京城遙遙牽連的文運。
小陌說道:“公子,那撐傘女鬼,在憂心自己是否會牽連那個讀書人,還想著自己若是僥幸逃過此劫,就要如何彌補那個書生的陽氣損耗,想著找機會庇護他的子孫百年。”
陳平安會心一笑,有小陌待在身邊,確實可以省卻不少事。
“小陌啊,我得怨你了,習慣了一起出門游歷,以后怎么辦,由奢入儉難啊。”
小陌說道:“只要公子不嫌煩,不趕人,小陌可以次次陪伴公子遠游。”
陳平安突然有些心中發毛,看了眼小陌。
他娘的,難不成仙尉當時在小巷,并未看錯小陌?
自己防來防去,何等辛苦,何其縝密,結果這種事情也能燈下黑?
小陌笑道:“公子放心,小陌有類似后世道侶身份的女修,只是她們的姿容氣度,修行資質,皆不如夫人萬一。”
陳平安笑容尷尬,“想啥呢,我怎么會誤會小陌。”
小陌善解人意道:“是小陌誤會了。”
“小陌,你去攔下城隍爺,可以亮明大驪供奉身份,給他們看一下那塊無事牌,渡口那邊交給我處置。”
陳平安悄然落下身形,走到那撐傘女鬼身邊,雙指并攏,輕輕抵住油紙傘,以心聲笑道:“姑娘如此取巧趕路,算不算有傷天理?身為見不得光的鬼物,隨意踩踏陽人的影子,傷人元氣于無形,就不怕憑空多出劫數加身,反受其咎?”
女鬼一張臉龐,異常雪白,轉頭望向那位青衫刀客,她驚駭萬分,顫聲求饒道:“仙師,奴婢是有苦衷的,求求仙師發發善心,只要讓奴婢過了這條河,就會立即離去,仙師的大恩大德,奴婢沒齒難忘……”
言語之間,她從袖中摸出一只錢袋子,“十六顆神仙錢,就是奴婢的全部積蓄了,只求仙師讓奴婢只留下一顆,好贈予前邊的那位恩公。”
她撐著的那把油紙傘,已經被那青衫刀客以手指按住,她只得站在原地,前邊的書生卻渾然不覺,只是向前緩緩行走,等她那雙繡花鞋,離開了書生的影子,霎時間地面滾燙猶如一座油鍋,讓她在陽間無立錐之地。
她花容失sè,強忍著疼痛,只得抬起一腳,踩在另外一只繡花鞋上邊。
撐傘女鬼在生死一線間,下意識抬起眼簾,看了眼前邊的書生背影,她有些神sè恍惚,戀戀不舍,又釋然一笑。
然后她就要啐那狗屁仙師一口,總要吐他一臉唾沫才甘心,再淪為對方一樁斬妖除魔的功德。
卻見那位青衫客笑了笑,收起并攏雙指,再輕輕一敲油紙傘,剎那之間,絲絲縷縷的金sè絲線,如雨水沿著傘面傾瀉而下,像是張開了一圈簾幕。
她如墜一處仙家清涼境地。
陳平安遞過去一摞黃璽符箓,說道:“過河之后,與那書生報過恩,要是愿意的話,可以去一個叫書簡湖的地方,找個叫曾掖的修士,說不定你可以在那邊修行。這位山上神仙不難找,你到了那邊一問便知。要是你不愿遠游,就隨意了。”
方才生死一線,撐傘女鬼也沒無殺心和暴虐氣息,一點靈光,始終未被yīn靈天生的戾氣遮蓋,這就是粹然道心。
不然憑借小陌對其勘驗心弦內容,這位女鬼,對錯已分,善惡已明,陳平安完全沒有必要如此“咄咄逼人”。
撐傘女鬼狐疑不定。無緣無故的,一場萍水相逢,對方何必如此施恩?
只是再一想,自己這點微末道行,何至于讓眼前這位一手道法深不可測的仙師,如此算計陷害?
轉念一想,她又有些揪心,莫不是對方垂涎自己的……美sè?
陳平安什么誤會都扛得住,獨獨受不了這等冤枉,氣笑道:“趕緊跟隨書生過河,少想些有的沒的。”
女鬼也真的不敢多想什么了,戰戰兢兢收起那摞仙家符箓,施了個萬福,道謝一聲,快步向前,走出幾步后,竟然發現自己哪怕沒有走在書生影子中,一樣行走無礙,她忍不住停步轉頭問道:“敢問神仙老爺的道號、仙府?”
那個多瞧幾眼便有一身書卷氣的青衫刀客,卻是搖頭,“不用知道這些有的沒的。”
她猶豫了一下,眼神堅定,“奴婢誠心懇請仙師,還是說一說道號。”
只見那人拍了拍腰間狹刀,笑道:“我叫陳平安。是一名劍客。”
既是學某人,與撐傘女鬼開了個不是玩笑的玩笑。
又是說給那位郡城隍爺聽的,因為小陌那塊大驪刑部的末等無事牌,好像不是特別管用。
轉身與駕云霧的城隍爺那邊一抱拳,便施展云水身,與小陌繼續趕路。
那城隍爺與日游神和枷鎖將軍兩位佐吏,與那個自報名號的青衫客恭敬還禮過后,城隍爺按下云頭,來到岸邊,讓那本該攔路的河伯,只管為女鬼放行。
那河伯也是個犟的,即便見著了官場上司的一郡城隍,仍然非要問出個緣由,才肯讓路,城隍爺心情極好,非但不惱火,反而與河伯說了,那位青衫劍仙,正是大驪龍州落魄山的年輕山主,陳平安,一宗之主。
城隍調侃那位河伯,“天大架子了,竟然能讓一位劍仙在此停步,不得不分出些自身功德,護送一位女鬼渡河。”
河伯心中得意萬分,嘴上卻說道:“一位劍仙的境界大過天,也大不過卑職在此恪盡職守的道理。”
城隍呵呵一笑,所以這就是你在這邊當河伯、我在郡城坐鎮城隍廟的理由了。
河伯突然問道:“真是那個落魄山的陳劍仙?”
窮嘛,看不起鏡花水月,買不起山水邸報,山上消息,遠遠不如這位城隍爺靈通。只是在大小酒局上邊聽同僚和上官們經常提起,大驪王朝出了兩個四十來歲的年輕劍仙,聯手問劍一場,把正陽山的祖師堂都給拆掉了,尤其是其中那個姓陳的,脾氣差得很,用劍剁掉了那位搬山老祖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