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八百八十八章 離京返鄉2

擁有一座仙家渡口和包袱齋的牛角山。

當年陳平安只用一顆金精銅錢買下的真珠山,因為位于最東邊的這座山頭太小,又離著小鎮太近,就一直沒有動土開工。

此外還有灰蒙山,黃湖山,朱砂山,蔚霞峰,最西邊的拜劍臺。

所以落魄山早就擁有了十一座藩屬山頭。

小陌扶了扶帽子,瞇眼望去。

一下子就看出了不少門道。

首先就是龍脊山的斬龍崖,其次才是魏山君所在的披云山,然后是那些龍窯窯口的玄妙布局,以及福祿街和桃葉巷的設置。

分明是那位三山九侯先生的大手筆。

還有那座看似不起眼的石拱橋!

自己要是在毫不知情的前提下,一頭撞入此地,絕對要小心再小心了。

一座小鎮與西邊群山,錯綜復雜的繁復脈絡,氣沖斗牛的劍道氣運,氣象鼎盛的文運武運,沛然濃郁的山水氣數,還有那絲絲縷縷卻精粹的神道余韻,層層疊疊,縱橫交錯,混亂至極。

就只是一處山水而已,竟然會給小陌一種與某位十四境劍修對峙的錯覺。

而且就像近在咫尺的面對面!

只是不知為何,群山之中,多出了一大塊突兀的空白地界。

就像數座山頭被搬遷一空了。

小陌收起視線,以心聲感慨道:“公子在此修行,真是一步都錯不得。”

陳平安笑道:“想復雜了,就是三教祖師之外誰都解不開的一團亂麻,想簡單了,不過就是山定水流,一切隨緣停與走。”

小陌由衷道:“公子道心,天下無雙。”

陳平安氣得一拍小陌頭頂帽子,“差不多就得了啊,到了落魄山,收一收你這門無師自通的神通,切記我家山上,最不興你這套歪風邪氣。”

小陌笑著扶了扶帽子,“記住了。”

牛角渡。

一個相對僻靜處,在那崖畔建造有白玉欄桿,有個黑衣小姑娘,肩扛金扁擔,手持行山杖,斜挎個棉布小包。

小姑娘瞪大眼睛望向遠處白云中。

她不知第幾次問起同樣的問題了,“景清,好人山主怎么還沒來啊?”

一旁陳靈均在跟白玄坐在欄桿上,正在玩猜拳,人手一把折扇,誰輸誰挨揍。

這倆大爺,一個不用修行,一個不用練劍,平時就閑得慌,當然樂得與小米粒一起來這邊逛蕩。

大白鵝已經急匆匆提前趕往桐葉洲了,乘坐落魄山自家那條風鳶渡船,曹晴朗,種夫子,崔嵬,隋右邊幾個都跟著去了。

至于裴錢不知為何去了藕花福地。

陳靈均隨口說道:“急什么,按照那條渡船以往的停靠時辰,差不多還有兩刻鐘呢,再說這些山上渡船,風向順逆不定,相差半個時辰都是常有的事。”

小米粒撓撓臉,點點頭。

陳靈均瞥了眼小米粒,伸長脖子瞪大眼睛,眼巴巴的,她盯著一個地兒,這都多久了?

先前收到老爺從京城那邊寄來的飛劍傳信,得知今天會乘坐某條渡船返回落魄山,所以小米粒今兒一大早就出門了,天剛亮,就已經早早巡山完畢,然后在陳靈均門口那邊等著了,也不敲門,就是當門神。

結果來了牛角山渡口后,他們仨在這邊還是等了足足一個時辰,這不好兄弟白玄的額頭都已經起包了,再等下去,哈哈,估計都得長出犄角。

陳靈均一個跳躍起身,將那把并攏折扇別在腰間,開始在欄桿上蹦蹦跳跳,兩只袖子甩得噼啪作響,嘴上念叨著急急如律令,胡扯了一通,再一個氣沉丹田,收功。

白玄翻白眼。

從袖中摸出一把小巧玲瓏的紫砂茶壺,啜茶,是那枸杞茶。

先前暖樹回山,在那座行亭瞧見了里邊擺攤記賬的白玄,就為他說了些茶壺和飲茶的講究。

白玄才知道白大爺算是被陳大爺給坑了一把。

小米粒等了片刻,還是沒能瞧見渡船的影子,輕聲說道:“景清景清,你的法術,好像不太靈光嘞。”

劉重潤今天在包袱齋那邊走了一圈,順便來渡口這邊散散心,湊巧看到了小米粒一行三人。

黑衣小姑娘那身裝扮,實在太……醒目了。

瞧見了劉重潤的身影,小米粒立即飛奔過去,一個站定,挺直腰桿抬起頭,一口氣報出三個稱呼,“見過劉島主,劉管事,劉姐姐!”

劉島主是修士身份,劉管事是兩家的香火情,劉姐姐是私誼哩。

陳靈均和白玄遙遙抱拳,就算是打過招呼了。

反正劉島主是公認的半個自家人,客氣了反而矯情。

劉重潤與那倆點頭致意,然后笑著朝小米粒的腦袋伸手。

小米粒趕緊縮脖子低腦袋,慌張道:“摸不得摸不得,我已經比裴錢矮那么多了。”

劉重潤收回手,笑問道:“等人?”

小米粒環顧四周,壓低嗓音悄悄說道:“在等好人山主和山主夫人。”

而且好人山主在信上說,這次還帶了兩個人回家,可惜信上沒說是誰。

小米粒當然得趕過來,好第一時間確認有沒有矮冬瓜的小姑娘。

劉重潤點了點頭,“不耽誤你等人,我得先回鰲魚背了。”

小米粒說道:“劉島主,回頭得空了,我就去你家山頭做客啊。”

劉重潤有些奇怪,怎么膽子突然大了,好些年了,這個頂著落魄山右護法身份的可愛小水怪,就一直待在落魄山那邊,至多在山門口那邊當門房,絕不出門外出。

像今天這樣來到牛角山,其實已經很例外了。

不過劉重潤還是笑著答應下來。

她御風離開渡口。

當年那條與水殿一同打撈出來的龍舟,被落魄山無償租借給大驪邊軍,等到朝廷歸還龍舟渡船之時,殘破不堪,以至于那筆令人咂舌的修繕費用,竟然高過了龍舟“翻墨”本身的價值。雙方交接渡船之時,落魄山這邊的朱斂,也沒說半個字。后來龍舟就被崔東山調去了藕花福地一處,修補如新。

劉重潤很早就擔任龍舟翻墨的管事,不曾想她這一暫任,就已經很多年了。

一些個弟子所謂的出門歷練,其實都交待在渡船上邊了,不過落魄山那邊做事情厚道,年年有分紅。

投桃報李,落魄山主動在那座已經是上等福地瓶頸的藕花福地,撥出兩處水運濃郁的風水寶地,讓五位珠釵島祖師堂嫡傳女修,就在那邊修行或閉關,各自尋求破境機緣。一處是北俱蘆洲濟瀆靈源公沈霖,贈送給落魄山的一部分南薰水殿,還有龍亭侯李源贈送的一條溪澗。

珠釵島早年搬遷出書簡湖后,在這邊占據一處山頭,雖說是與落魄山租賃而來,確實有點寄人籬下的嫌疑,可好在注定太平無事,山水靈氣充沛,也無那些山上鄰里間勾心斗角的紛爭,更無亂七八糟的仗勢欺人,門派掙錢一事,也十分安穩,只需要與落魄山分賬就行了,珠釵島女修只需要安心修道即可,那么唯一需要劉重潤上心的事情,就只有一件了,就是小心提防那個曾經的“余米”、后來的米裕。

之前余米陪著暖樹一起來螯魚背拜年送禮,再加上他曾經乘坐過幾次龍舟渡船,

最氣人的,都不是這些,而是那個余米,一直刻意疏遠珠釵島女修了,可問題在于余米無心,劉重潤的那些嫡傳和再傳弟子們卻有意啊,一個個對余米牽腸掛肚的。

尤其是等到米裕的真實身份,水落石出,竟然是那個在老龍城戰場大放異彩、殺敵如麻的劍仙,而且最關鍵的,米裕竟然還來自那座名動天下的劍氣長城!

一來二去,珠釵島的花癡,就更多了,一提起米大劍仙就兩眼放光,總要找機會去落魄山那邊做客,把劉重潤氣得不輕。

如此一來,在龍舟渡船上邊辦事,她們能不盡心盡力?

小米粒繼續回到欄桿那邊,眼巴巴等著那條渡船。

驀然瞧見天邊渡船小如一粒芥子。

小米粒滿臉驚喜,雀躍喊道:“景清景清,靈驗了靈驗了!”

其實離著先前陳靈均的施展仙術,這都過去多久了。

陳靈均坐在欄桿上,卻毫不心虛,哈哈大笑。

陳平安施展水云身,率先離開渡船,瞬間來到渡口欄桿旁,伸手按住青衣小童的腦袋,笑問道:“什么事情這么好笑。”

陳靈均抹了把臉,“老爺終于回家了,差點就要喜極而泣。”

額頭大包的白玄繼續白眼。

想起一個正經事,白玄跳下欄桿,開始告狀,在外邊也不好稱呼隱官大人,就用了山主的稱呼,“山主,你要是再不來,咱們幾個,就要被拐跑干凈了。山主你是不知道,那個于老劍修,過分得很,在那拜劍臺,每天都要串門,硬著頭皮為咱們九個,美其名曰指點劍術,尤其是看我的眼神,別說是啥未過門的弟子了,簡直就是他失散多年的親兒子,看得我發毛,山主,說真的,可不是我背后說人閑話啊,就于老兒那點道行,真當不了我的師父。”

陳平安氣笑道:“就你眼光最高,境界高不高?”

白玄雙臂環胸,“有一說一,不扯虛的,比山主遠遠不足,比程胖子他們幾個綽綽有余。再過個三五年,撇開孫春王那丫頭不說,我能一挑七。”

等到白玄見著了寧姚,揉了揉眼睛,沒看錯,真是那個寧姚!

白玄立即乖乖閉嘴。

姚小妍和納蘭玉牒,這倆丫頭,估計得瘋。

尤其是那個孫春王,平時見誰都是死魚眼加面癱的模樣,見著了寧姚,還不得當場磕頭認師父?

白玄可是知道孫春王這妮子,傲得很,哪怕被隱官大人帶到了落魄山,還是一門心思想著去五彩天下,去那飛升城,只找寧姚學劍術,不然喜歡鉆牛角尖的小姑娘,就寧肯沒有傳道人,沒有什么師父。

唉,還是年紀小不懂事。

寧姚是那種會隨便收徒弟的?

再說了,寧劍仙是誰?她可是咱們隱官大人的道侶啊。

你與隱官大人關系好了,寧劍仙這個師父能跑?

說到底,還是小姑娘家家的,腦子不靈光。

渡船靠岸后,寧姚他們走來這邊。

仙尉左右張望起來,不曉得曹仙師的山頭在哪里。

“山主夫人!”

小米粒有些羞赧,想要給瓜子,就是有點拿不出手。

喊寧姐姐可不中,被裴錢曉得了,得記小賬本的。

寧姚笑著伸出手。

小米粒樂開了花,趕緊遞出一捧瓜子。

小陌從袖中摸出一只沉甸甸的棉布袋子,里邊裝滿了金瓜子。

小陌蹲下身,微笑道:“我叫小陌,是公子的扈從,這是見面禮,禮輕了,右護法莫嫌棄。”

周米粒愣在當場,皺著兩條疏淡微黃的眉頭,一見面就送禮?

她趕緊抬頭看了看好人山主。

陳平安笑著點頭,“只管收下好了,不用跟小陌客氣,他就是個善財童子。”

然后陳平安小聲說道:“是一袋子的金瓜子,就是用金子打造的金瓜子。”

啥?金瓜子?這還禮輕?

禮不輕,情意更是重如山!

天底下怎么會突然又冒出小陌先生這么個好人。

小陌先生是未卜先知嗎?怎么就知道自己做夢都想要一袋子的金瓜子?!

黑衣小姑娘懷抱金扁擔跟青竹杖,有些滑稽地作揖道謝,再雙手接過袋子,小米粒一個屈膝彎腰,笑哈哈道:“小陌先生,袋子重得嚇人了哈,我差點就要拿不住掉在地上嘞。”

小陌笑瞇起眼,神sè溫暖,等到小米粒接過袋子,這才緩緩起身。

陳平安摸了摸小米粒的腦袋,“趕緊收起來。”

小米粒使勁點頭,好不容易才將那只袋子裝入心愛的棉布挎包。

小陌又送給陳靈均和白玄人手一件法袍。

陳靈均點點頭,接過那件法袍,道了聲謝,心想這個小陌兄弟,比較上道了。

白玄依葫蘆畫瓢,這個小陌,從這一刻起,就是斬雞頭燒黃紙的候補人選了。

結果倆人發現陳平安投來視線,他們立即與那個一見如故的小陌重重抱拳,以后就以兄弟相稱了。

小米粒看著那個年輕道士,眨了眨眼睛,她等著好人山主介紹呢。

陳平安笑著介紹道:“仙尉,仙人的仙,都尉的尉。以后會在我們山中修道,算是客卿吧。”

本想說一句仙尉不是真正的道士。

只是陳平安瞬間意識到這句話,不妥當。

他不是真正的“道人”,誰是?

陳靈均哈哈笑道:“仙尉道長,巧了啊,我認識很多的道士朋友。”

道祖!老觀主!騎龍巷的賈老哥,還有……那個來自趴地峰的張山峰!

有自家老爺在身邊,說話就是硬氣。來者是客,管你是啥來頭。

仙尉有些拘謹,擠出個略顯生硬的笑臉。

總覺得這倆孩子,瞧著老氣橫秋倒是沒什么,可就是腦子有點……拎不清的

樣子。

小米粒是個盡職盡責的耳報神,嘰嘰喳喳,開始跟陳平安說起了最近龍州地界的一些趣聞,比如困鹿山那邊,聽說多出個喜歡松蔭觀鹿的高士,說話玄乎哩,什么青燈擁髻上陽宮,白發重來貞元人。還有那啥貧得今年無月看,留滯此山不思歸。

陳平安笑了笑,沒當回事。因為大致知道對方的底線,事實上如今西邊群山里邊的修道之人,陳平安心里都有數。

好像等到落魄山名氣一大,附近山頭,就一下子蹦出了許多仙風道骨的世外高人。

小米粒還說如今的阿瞞,可了不得,成了騎龍巷附近的扛把子,白鵝加公雞一起打,這不如今壓歲鋪子就憑空多出了一堆的雞毛毽子,鵝毛撣子。

陳平安沒有直接去落魄山,而是祭出一艘符舟,打算先去一趟拜劍臺。

老劍修于樾,化名于倒懸,如今是落魄山的記名供奉了,老劍修挑中了兩個劍仙胚子,賀鄉亭和虞青章。

而且這兩個孩子,他們自己也有意離開落魄山,跟隨自于樾外邊修行。

其實于樾對此還是很意外的,因為老劍修實在想不明白,為何他們放著隱官大人不去認師父,哪怕認個師祖,都要好過找自己這么個師父吧?

只是天上掉餡餅,總不能還推之門外,再者于樾多少有幾分底氣,自己好歹是個玉璞境,真要收徒,還真不至于糟踐了兩位劍仙胚子的大好資質,于樾定會悉心傳道,傾囊相授全部劍術。

今兒在拜劍臺一座茅屋內,老劍修對著那兩個坐在桌旁的孩子,撫須笑道:“一來咱們仨這師徒名分,最后成與不成,還是得看陳山主的意思,需要他點頭。二來,哪怕陳山主那邊肯定沒問題,我們離開落魄山之前,怎么都得打聲招呼再走,這是禮數。相信不管劍氣長城和浩然天下的風土人情,怎么個不一樣,可這點道理,終究是相通的。鄉亭,青章,你們覺得呢?”

到了蒲禾那邊,算是徹底找回場子了。

米裕雙臂環胸,斜靠在門口那邊,冷眼旁觀。

隱官大人從劍氣長城帶回的九個劍仙胚子當中,練劍資質、根骨和性情最好的兩個,是那個不茍言笑的小姑娘孫春王,和剛到落魄山就與裴錢問拳兩場的白玄。

然后就是虞青章了。

至于其余幾個孩子,如果不談飛劍品秩和多寡,只說練劍的天賦和心性,其實都相差不多。

姚小妍可能是相對最差的一個,性子實在太軟綿了,只是抵不過小姑娘的本命飛劍多啊,足足三把。

不過在米裕看來,姚小妍這女娃兒確實是運氣好,而且不是一般的好。

道理很簡單,如果是在劍氣長城,再過個十幾年,至多二十年,姚小妍就肯定需要出城廝殺。

米裕可以確定,姚小妍這樣的劍修,去了戰場就會死,不是她死,就是護道人被她連累而死。

以姚小妍的心性,就算自己僥幸活著離開戰場一次,至多兩次,她的劍心就要出大問題。

可是到了浩然天下,姚小妍完全可以按部就班,安穩修行,成為中五境,再躋身地仙,大不了等到元嬰境再下山游歷。

米裕其實這會兒頗有怨氣。

原本這幾個孩子,崔東山是早有安排的,只是沒想到從天上掉下個玉璞境的流霞洲老劍仙。

比如虞青章,崔東山就曾經打算自己收為嫡傳之一,喜歡讀書的賀鄉亭,會交由種夫子收徒,種秋雖然不是劍修,但是誰說只有劍仙才能傳道?

就因為這位于老劍仙橫插一腳,極有可能帶走虞青章和賀鄉亭,使得崔東山的長遠布局,全給打亂了。

要不是看在于樾是自家供奉的份上,平日子不管在落魄山中遇見誰,都和和氣氣的,伸手不打笑臉人,不然米裕肯定得跟這位老劍仙切磋切磋。

其中隋右邊的選擇比較意外,主動挑中了程朝露這個喜歡做飯燒菜的小胖子。率先成為一對師徒,只等山主返回家鄉,在祖師堂譜牒上加上一筆了。

程朝露當時就發蒙,不曉得隋右邊為何要收為自己為嫡傳,結果那個未來師父只用一句話,就說了孩子的心坎上。

“年紀不大,出拳夠狠,以后可以練劍習武兩不誤。”

程朝露一下子就覺自己必須認這個師父了。

夸他什么都沒啥意思,反正自己是怎么塊料,會沒點數?但是稱贊他有習武天賦,能不開心?

所以程朝露如今已經離開拜劍臺,跟隨隋右邊乘坐那條風鳶渡船一同去往桐葉洲了。

之后就是掌律長命,相中了納蘭玉牒這個小財迷,雙方一樣投緣得很。

崔東山有意讓米裕收何辜為嫡傳弟子,結果米大劍仙和這小屁孩,相互都看不上眼。

不過比起崔嵬和于斜回這對崔東山“欽定”的未來師徒,還是要好上幾分,這不于斜回死活都不愿意跟隨崔嵬一起離開。

其實崔嵬作為一位元嬰境劍修,劍術不算低,隋右邊不也才是元嬰?而且崔嵬的劍術駁雜,殺力不弱,況且還擅長隱匿。

但是于斜回就是瞧不起這個臨陣脫逃的家鄉劍修,讓我跟他拜師學藝?丟不起這個人。

一行人來到拜劍臺,陳平安收起符舟,朝于樾拱手抱拳,歉意道:“讓于供奉久等了。”

久等?

于樾有點茫然,好像沒幾天功夫吧,不過老劍修還是笑著抱拳還禮道:“哪里,此山大好,都有點舍不得離開了。”

陳平安后知后覺,自知失言了。

實在是這些時日,發生事情太多,自己才有了這個錯覺。

米裕笑呵呵道:“不舍得走就留下唄,誰敢趕于老劍仙走,看我答應不答應?”

于樾有些尷尬。

別看米大劍仙在劍氣長城本土劍修當中,威望……不是特別高。

可一些個外鄉劍修,其實是在米裕手上吃過不小苦頭的。

其中就有于樾的老友蒲禾。不然就蒲老兒那滿嘴噴糞的臭脾氣,愿意在酒桌上,為米裕說幾句“米攔腰殺力不低”的類似好話?于樾雖然不知具體內幕,只是用屁股想,都知道蒲老兒肯定被米裕砍過。

隱官大人斜眼米大劍仙。

米裕立即對于樾嬉皮笑臉道:“于供奉,一家人不說兩句話,別放心上啊。”

于樾灑然笑道:“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米劍仙多慮了。”

米裕腹誹不已,你才是劍仙,你全家都是劍仙。

真心不是米裕喜歡記仇記賬,實在是這個于樾,每次見面必喊劍仙,忍他不是一天兩天了。

在家鄉那邊,當得起劍仙稱呼的,不多,而且像米祜、岳青這些劍仙,也多不喜歡被人稱呼為劍仙,還不如直呼其名。

只要扛得起揍,經得起打,在路上瞧見了陳熙,喊一聲老陳,再比如喊那董三更一聲董老匹夫,甚至是小董,都沒問題。

于樾與陳平安說了打算收虞青章和賀鄉亭為嫡傳的事情。

陳平安笑著點頭,剛要說既然他們自己愿意,自己這邊就沒有異議了。

只是寧姚望向那兩個孩子,已經開口問道:“理由。”

兩個孩子臉sè慘白,嘴唇顫抖,愣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米裕嘆了口氣。

遇到誰不好,偏偏遇到了寧姚,該這倆孩子心虛膽怯一場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打攪寧姚跟同鄉劍修的這場對話。

除了小胖子程朝露已經去往桐葉洲,其余八個孩子都到場了,果然如白玄所料,納蘭玉牒和姚小妍倆丫頭片子,已經快瘋了。

尤其是那個孫春王,看見了寧姚,沒什么表情、甚至都沒啥眼神的小姑娘破天荒滿臉漲紅,她雙手攥拳,很想說什么,又不敢開口。

這些孩子,瞧見了寧姚,就像……回到了家鄉。

不管陳平安再怎么被視為同鄉人,再怎么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可是比起寧姚,終究是不一樣的。所以哪怕是同樣的話,同樣的道理,寧姚說出口,與陳平安來講,就成了不同的道理。

陳平安咳嗽一聲,帶著于樾幾個一起挪步走遠。

仙尉嘆了口氣,哀愁不已,好家伙,陳山主就是有這么個大山頭?

曹仙師的麾下就只有這么一幫小娃兒?

自己十有八九是誤上賊船了。

寧姚一向是不喜歡拐彎抹角的,很快就跟那些孩子聊完,有一個說一個。

陳平安是第一次見到那幫性情各異的孩子,如此如出一轍的乖巧聽話。

最終的結果,是老劍修于樾很快就會帶著有了師徒名分的兩個孩子,一起離開落魄山,跨洲遠游。

孫春王成了寧姚的不記名弟子,但是需要留在浩然天下這邊修行,不會跟隨寧姚一起去往飛升城。

白玄這個大爺今天終于老實了,與隱官大人言之鑿鑿,說近期不去行亭那邊擺攤了,得待在拜劍臺,好好修行。

陳平安隨后帶著她去了趟霽sè峰祖師堂敬香。

小陌和仙尉都尚未正式納入譜牒,今天就算了。

仙尉不會像小陌一樣擔任供奉,只是落魄山的不記名客卿。

畢竟陳平安膽子再大,也不敢擔任仙尉的傳道人。

要真敢如此行事,估計容易遭天譴挨雷劈。

凡夫俗子的無意為之,與修道之人的有心作為,天壤之別。

祖師堂鑰匙在小暖樹那邊。

一行人就在門外等著,陳靈均已經去通風報信了。

朱斂和小暖樹一起趕來霽sè峰。

粉裙女童停步后,笑容燦爛,朝一行人施了個萬福。

陳平安笑著點頭。

之前在云霞山綠檜峰那邊,與蔡金簡購買了一些云根石,回頭就會煉化擱放在彩云峰和仙草山的山根龍脈,再問問看小暖樹,想要選擇哪座山頭作為修道之地,幫她選址開府。小暖樹不是金丹境又如何,回頭祖師堂議事,看看誰敢有異議。

與祖師堂三幅掛像敬香完畢,陳平安與寧姚走出大門,小暖樹嫻熟鎖門。

仙尉如釋重負,還好還好,陳山主又多出一座山頭,這座傳說中的山上祖師堂,瞧著就很氣派了。

陳平安與朱斂這個落魄山大管家并肩而行,聊著事情。

其實等到崔東山主動要求擔任下宗的首任宗主,那么落魄山下宗的全部人選,就算徹底敲定了。

種夫子在下宗那邊暫時當個賬房先生,管錢袋子,負責財庫收支。

說實話,種秋作為南苑國國師,昔年被一座天下譽為“文圣人,武宗師”,在山上擔任什么職務都不過分。

劍修崔嵬,暫任下宗掌律。

至于下宗的首席供奉,會由落魄山的次席供奉,米大劍仙擔任,職務算是平調吧。

隋右邊,不會有什么頭銜身份,就算給,她估計也不會領情。

灰蒙山那邊,化名邵坡仙的舊朱熒王朝,亡國遺民,這位擁有獨孤姓氏的朱熒太子殿下,身邊跟著個婢女蒙瓏。

還有化名石湫的春水,她與妹妹秋實,都曾是北俱蘆洲打醮山女修。

他們三人也都已被崔東山一起帶去桐葉洲。

此外盧白象的兩位嫡傳弟子,好像將來也會成為下宗弟子。

陳平安打趣道:“崔東山這個下宗宗主,這就跟我們上宗落魄山揮鋤頭挖墻腳了?”

朱斂笑道:“原本不覺得,被公子這么一說,好像還真有這個意思。”

陳平安在劍氣長城那邊白撿了個曹峻,元嬰境劍修,曹峻破境的可能性很大。

這個曹峻也是個妙人,反正當不上首席供奉了,就主動討要了個落魄山下宗的末席供奉的頭銜。

朱斂說道:“裴錢如今在福地的心相寺那邊,我就沒喊她過來。”

陳平安點點頭。

去了趟賬房,陳平安跟韋文龍說了自己需要從財庫挪用一百顆谷雨錢。

要借給林守一。

算了,是送。

借個屁的借,花錢還不落個好,不如直接送。

能從陳平安這邊坑錢的人,不多的。

韋文龍笑著說如今賬簿上躺著不少谷雨錢了,山主不用擔心會捉襟見肘。

朱斂笑道:“錢可以借,而且必須借,只是林守一可以在下宗掛名客卿嘛。”

陳平安點頭道:“可行啊。”

落魄山諜報和鏡花水月一事,會暫時交給朱斂,陳靈均。

再就是牛角渡的包袱齋,一直缺合適人選,之前陳平安去那青蚨坊找洪老先生,三番兩次想要挖墻腳,可惜未果。

所以暫時還是只能讓掌律長命主持大局,再交給珠釵島女修們幫忙具體事務了。

如今落魄山擁有兩條渡船,龍舟翻墨的臨時管事,是與落魄山租賃了螯魚背的珠釵島島主劉重潤,雙方禮尚往來,這些年相處得很好。

至于那條跨洲渡船的風鳶,陳平安打算讓長命兼任管事,真正負責待人接物這些瑣碎事務的二把手,可以是老道士賈晟,再讓米裕有空就那邊坐鎮渡船,那么渡船風鳶的面子里子,就都有了。

陳平安突然想起一物,在那條夜航船上邊的條目城,自己從那位化名張三的虬髯客包袱齋那邊,得了一張名為“云夢長松”古弓,是貨真價實的實物,品秩未定,陳平安總覺得這件寶物,有些燙手。

三教祖師曾經聯袂蒞臨小鎮。

不知怎么,觀道觀的那位老觀主,在山門口那邊喝了個茶,就送出了那幅極其珍稀的道圖。

當時被崔東山煉化后,異象橫生,一山生紫氣,群山之巔天無二日,萬樹叢中有月一輪,自成一座天地,日月起落。

以至于連魏檗堂堂山君,在自家轄境山水內,都無法自由出入落魄山。唯一的缺陷,就是開啟與支撐起這樣的“護山”,極其消耗神仙錢,所以落魄山不能時時刻刻開啟大陣,只是相較于那幅道圖的珍貴程度,這點小缺陷,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浩然天下任何一座宗門,都可以拿來當鎮山之寶了。

聽崔東山在那封寄往京城信上的意思,是小米粒待客周到才掙來的一樁天大功勞。

陳平安可不會覺得這是什么玩笑話。

再加上落魄山之巔的山神廟舊址內,崔東山在周邊設置了一道金sè雷池陣法,里邊還供奉了一幅最早來自倒懸山敬劍閣的劍仙畫卷。

未來下宗的祖師堂大門,會懸掛吳霜降贈予的那副楹聯,同樣品秩高得驚人。

如果算上陳平安從云紋王朝玉版城得手的十二把飛劍,搭配那幅一直苦于“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太平山陣圖,簡直就是天衣無縫的攻伐效果。

那么將來落魄山和下宗的兩座山水大陣,攻守兼備,皆可謂極致。

至于這趟京城之行,沒有白走一趟。

按照之前陳平安的估算,自己的本命瓷碎片,流落在外的,多則六片,少則四片。

如今從大驪太后那邊找回了其中一片,不出意外,就藏在陳平安泥瓶巷祖宅隔壁的那棟宅子里。

此外杏花巷馬家夫婦,北俱蘆洲的瓊林宗,都有一定可能藏有碎片。陳平安都會問清楚,當面問的那種。

走向竹樓那邊,陳平安對小米粒笑道:“我得馬上去一趟外地的仙游縣,回家之后,就帶你去紅燭鎮。”

鐵符江水神楊花,已經去往中部大瀆擔任公侯。

只是如今這個鐵符江新任水神這個位置,始終懸而未決。

按照大驪最新頒布的金玉譜牒。鐵符江是從三品,繡花江水神是四品。沖澹江葉竹青和和玉液江水神李錦,都只是五品。

至于那條早已從溪升河的龍須河,馬蘭花也從河婆升遷為河神,雖然品秩不高,但是本該建祠廟塑金身,只是按照崔東山的說法,楊老頭給過那位杏花巷老嫗一個承諾,等到三十年一過,就可以享受香火。

紅燭鎮除了是三江匯流之地,其實還有五溪一說,其中位于玉液江上游的蘭溪縣,就被譽為六水之腰,屬于典型的小府大縣,酥餅,楊梅和枇杷都很有名,那條蘭溪附近還有一處避雨仙崖,以及一條暗中與沖澹江相通的地下河。

玉液江祠廟和水神府,陳平安肯定是要走一趟的。

水神娘娘李青竹,肯定也是要見一見的。

小米粒伸手擋住嘴,笑哈哈道:“小事哈,不急不急。”

收起手,小米粒扯了扯斜挎棉布挎包的繩子,沉啊,肩頭酸得很哩。

大大小小的事情,其實不少。

弟子趙樹下,趙鸞鸞。張嘉貞,符箓修士蔣去……

回頭還要送給裴錢一架親手打造的多寶格。

楊家藥鋪后院,還有一封信,等著自己去看。

等到自己從清源郡返回,要在竹樓二樓,為裴錢這個開山大弟子,正兒八經教拳一次。

尋了一處市井,位于黃庭國境內的一座縣城,將來會在那邊當個學塾的教書先生。

來到竹樓這邊。

朱斂帶著小陌和仙尉坐在崖畔石桌那邊落座。

寧姚跟著陳平安進了屋子。

只說陳平安這個山主在竹樓一樓的住處,就有吳霜降的《當時貼》,字帖兩方印章已經道氣流散,但是還剩下一枚道韻凝聚的花押,“心如世上青蓮sè”。

還有自家先生親自從蘇子、柳七那邊討要來的兩幅字帖,花開帖,求醉貼,一樣蘊藉道韻,文運沛然。

之前參與文廟議事,偶遇流霞洲渝州丘氏的客卿林清,雙方投緣,老人送了陳平安一方薄意隨形印章,工料俱佳。

邊款:金天之西,白日所沒,仙人醉酒,月窟中來,飛劍如虹,腳撥南辰開地脈,掌翻北斗耀天門。

印章底款四字:曾見青衫。

將這方印章放在書桌上,陳平安再將那支銘文寓意極美的白玉靈芝,輕輕放在書架上。

陳平安雙手籠袖退后一步,又伸出袖子,稍稍挪了挪白玉靈芝的擺放位置。

就像燕子銜泥,就像螞蟻搬家,就像年年有余。

爹娘走后,十四歲之前,勉強守住了家業,所幸在那之后,年年好過一年。

之后陳平安帶著寧姚,再喊上小陌和仙尉,一起下山,他要去騎龍巷的草頭鋪子和壓歲鋪子查賬。

小米粒沒有跟著,她得巡山去啦。

小姑娘一邊歡快飛奔,一邊唱著臭豆腐好吃呦,金瓜子賊重呦。

仙尉剛剛在那座山中積攢起來一點底氣,等到瞧見這兩座市井鋪子,就又倍感無奈了。

這就是自家山頭的財源了?那還不是跟自己差不多,就是每天掙點辛苦銀子錢?罷了,實在不行,就只能靠自己出馬,重操舊業了,來時路上,瞧見小鎮有幾條街巷挺貴氣的,回頭看看能不能去那邊找點財路。

裴錢的那個開山大弟子,原名周俊臣,昵稱阿瞞,綽號小啞巴。

站在柜臺后邊的小板凳上,今天這個孩子竟然破天荒與陳平安喊了聲祖師爺。

陳平安難免有些犯嘀咕,笑問道:“阿瞞,這是打算跟我借錢?”

阿瞞搖搖頭,一板一眼道:“就是想著祖師爺能夠明察秋毫,好好管一管某些監守自盜的家伙。”

一個白發童子從后院那邊跑過來,怒道:“阿瞞,我如今哪次吃糕點不給錢?!栽贓嫁禍得講證據!”

阿瞞笑呵呵道:“當我面吃的,是結賬了,那些被你偷吃的呢?我可都數著呢。”

白發童子眼珠子滴溜溜轉,“其實是隔壁崔花生偷吃的糕點,我攔不住,打不過她。”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

白發童子盯著那個黃帽青鞋的年輕人,雙手叉腰,抬了抬下巴,“你,啥境界,說道說道。”

總感覺這家伙,比較危險。

這頭如今名叫箜篌的化外天魔,其實在歲除宮的本名,“天然”。

不知是腦子抽筋了還是怎的,竟然也有了收徒弟的心思,叫囂著要當師父,當了師父,隔幾天,就可以學隱官老祖當師祖。

經常獨自在后院那邊,蹦跳著望向落魄山那邊,振臂高呼,嚷著入山入山,去搶徒弟,一個不嫌少,兩個不嫌多,一個端茶一個送水……

此外不是變著法子從崔花生那邊騙點錢,就是在鋪子門口那邊,叼著根牙簽,自顧自呲牙咧嘴的。

年紀這么小,就滿頭白發了。

附近一些上了歲數的街巷鄰居,私底下都曾好心勸石掌柜,趕緊帶這可憐娃兒去看看郎中,有些錢,節儉不得。

小陌其實一樣頗為意外,鋪子里邊,竟然會有一頭約莫是飛升境的化外天魔?

至于那個穿著一副男子仙人遺蛻的女鬼,算不得什么奇人異事。

小陌笑答道:“境界什么,都是虛妄。”

有個腳步匆匆從草頭鋪子趕來的少女,與陳平安畢恭畢敬施了個萬福,怯生生道:“奴婢崔花生,見過山主老爺。”

陳平安笑著點頭,實則別扭至極。

是那個正陽山的田婉,鄒子的師妹,被崔東山和姜尚真聯袂攔截,結果再被崔東山剝離出一魂一魄,捻為燈芯,再裝入一只“花器”當中,就成了如今在騎龍巷打雜的少女,崔花生。她如今算是崔東山名義上的妹妹。

而崔東山還從田婉那邊,得到了一座品秩極高卻沒有名字的洞天秘境,雖然不在七十二小洞天之列,但是按照田婉的說法,里邊的天材地寶,大道氣運,可以支撐起一位飛升境修士的煉氣修道。

言下之意,就是一位地仙,只要修行路上破境順暢,就可以始終待在這座與世隔絕的洞天之內,不用索要絲毫外物,就能夠躋身飛升境。

其中有座絳闕仙府,玄之又玄,別有洞天。還有一條名為丹溪的溪澗,水性yīn沉,流水如玉,最適宜拿來煉丹,此外一座赤松山,茯苓靈芝人參等,靈樹仙卉,數量極多。

就像一座唾手可得的天然財庫。

這座洞天既然是崔東山這個下宗宗主帶回的,那么于情于理,都要安置在桐葉洲的下宗。

畢竟上宗落魄山,已經有了座上等福地品秩、并且已經到了瓶頸的藕花福地,再加上那口鎖龍井,屬于洞天、福地相銜接,何況其中又有朱斂拐來的那座狐國。

只不過崔東山真正在意的一塊肥肉,是那座極負盛名的蟬蛻洞天。

可惜田婉沒有說謊,不在她身上。

當然,不在她身上,不代表她不清楚這座洞天的下落。

想必以崔東山的脾氣,肯定不會就此罷休的。

因為這座遠古洞天,算是古蜀地界最重要的遺址之一,傳聞曾經有多位遠古劍仙,在此蟬脫飛升,白日仙去,仙心脫化,遺留皮囊若蟬蛻,珍貴異常。

陳平安讓小陌和仙尉留在鋪子這邊,稍后會一起返回山上。

自己帶著寧姚沿著那條騎龍巷臺階,拾級而上,走到了臺階頂部,陳平安轉頭望了眼。

之后一路走向泥瓶巷,期間路過了杏花巷。

當年鄒子的攤子,就擺在這邊。

一個醉醺醺的目盲老道士返回騎龍巷,這不給街坊鄰居辦了場喜事,酒沒少喝,紅包沒收,遠親不如近鄰的,自己還要收錢,就不講究了,不夠仙風道骨。

等到賈老神仙聽說陳山主與山主夫人,剛剛離開騎龍巷,老道長一跺腳,捶胸頓足,悔啊。

終究是個龍門境的老神仙了,賈晟雖然目盲,但是稍稍運轉氣機,視野其實如常人無礙,聽說那小陌是山上新收的供奉,還有那個一眼就看穿是個假道士的仙尉,會是客卿,立即就拉著兩人去自家鋪子那邊喝酒,白發童子就跟著去蹭吃蹭喝了。一通酒水喝下來,一碟碟下酒菜就沒停過,把仙尉都喝得都鼻涕眼淚一大把了,滿臉通紅,一手端碗,另外一只手與老道長在桌上手握著手,使勁搖晃,一切盡在不言中,都在酒水里了。

這位同樣混過江湖、最清楚辛酸的賈老神仙,真是知己啊。

就算誰趕自己走,都打死不走了。

至于陳靈均,剛剛教會了小陌兄弟劃拳,倆人在那兒瞎比劃呢。

陳平安帶著寧姚走向泥瓶巷。

一旦再有第二座下宗創建,落魄山就會升格為浩然天下的“正宗”,下宗則順勢升遷為上宗。

數座天下的“正宗”仙家,屈指可數。

像浩然天下就只有兩座。

走到了再熟悉不過的小巷,陳平安在祖宅門口停步,看了眼隔壁宋集薪的院門,不著急取回本命瓷碎片。

再轉移視線,陳平安看了眼旁邊宅子,自打記事起就好像沒人住了。

寧姚也瞥了眼隔壁那對主仆的宅子,記得當年好像瞧見個裝腔作勢的矮冬瓜女子,對方要是不踮腳,只能半顆腦袋露出墻頭。

陳平安開了院門和屋門,院子屋子都干干凈凈的,門上都張貼著春聯和福字。

陳平安進了屋子,趴在桌上,下巴抵在胳膊上。

寧姚問道:“怎么了?”

陳平安微笑道:“娶妻如此,夫復何求。”

寧姚托著腮幫。

自己很久沒來這里了。

陳平安坐了片刻,就站起身。

寧姚知道要去哪里。

一起徒步走出小巷,過了龍須河上那座石拱橋,陳平安與寧姚一起徒步走在鄉野路上。

到了墳頭。

陳平安遞給寧姚三炷香,自己手持三炷,一起敬香。

然后陳平安蹲下身,開始為墳頭添土。

寧姚蹲在一旁,取出一只小袋子,輕聲問道:“我從五彩天下那邊帶來的,合適嗎?”

陳平安轉頭笑道:“合適,怎么不合適。”

寧姚松了口氣。

接過那只袋子,將里邊的泥土倒出,輕輕拍打幾分,微微夯實墳頭。

陳平安紅了眼睛,嗓音沙啞,只是喊了兩聲爹、娘,好像便說不出口了,只能嘴唇微動,低聲喃喃。

好像是在十四歲那一年,草鞋少年才第一次正式出遠門。

開始離鄉遠游。

但是陳平安沒有與任何說過,哪怕是寧姚,劉羨陽,都沒有說過。

其實就是來時的腳下這條路,當年在街坊鄰居的幫忙下,一個面黃肌瘦的草鞋孩子,走在靈柩的最前方。

那條路,從泥瓶巷一直走到這里,才是陳平安這輩子一場最遠的遠游。

可能是因為今天的這次上墳,身邊多了她,一定會娶進家門的心愛女子,寧姚。

陳平安再取出一壺酒,灑在墳頭之后,將酒壺輕輕放在腳邊的泥地里。

男人蹲在地上,一只手捂住臉,肩膀顫抖,細細的嗚咽聲,從指縫間滲出。

好像直到今天這一刻,當年的小平安,如今的陳平安,真的成家立業了。

才真的敢在爹娘的墳頭這邊,與他們說自己過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