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再看那位青衫刀客的行事風格,好像與外界傳聞不太像啊。莫不是城隍爺看走眼了?
城隍點點頭,“做不得假,千真萬確。”
河伯埋怨道:“城隍爺唉,既然如此,怎么不早說,我好與陳劍仙討要一幅墨寶啊。”
城隍爺一瞪眼,“你不早說?!”
河伯不說話了,誰官大誰有理。
小陌跟著自家公子一同御風遠游,繼續趕路,問道:“公子以往出門游歷,都是這樣……?”
陳平安笑著接話道:“愛管閑事?”
小陌笑著不說話。
陳平安說道:“境界一高天地就小,好像山下都是些瑣碎事。這么說也沒錯,只是你我的一個停步,些許光yīn,相差不過是你陪著我乘坐符舟悠然看山河,與我被你拽肩趕路的一點區別。可是對于別人來說,可能就是生死,大道,跪在地上磕頭求饒都避不開的劫數,是就此天各一方,還是有情人終成眷屬……”
小陌說道:“公子傳道法,小陌受教了。”
陳平安忍了又忍。
小陌說道:“聽朱老先生說,落魄山的風氣由來,歸功于公子的正本清源,以身作則。”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胡說八道,跟我沒有一顆銅錢的關系。”
小陌感嘆道:“公子真是虛懷若谷。”
山間道路蜿蜒如蛇,崎嶇難行,一支車隊,皆是矮馬。
一個眉發皆白的老人,騎馬佩刀,估計是出門在外,老鏢師就沒怎么刮胡子。
與一個年輕道士并駕齊驅。
山路拐彎處,緩緩走出一個腰間疊雙刀的青衫客,笑道:“打劫。”
他身后站著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
老人哈哈笑道:“山峰,一看就是個不劫財只劫sè的,只能委屈你了。”
年輕道士笑嘻嘻道:“還是徐大哥你英俊些,不總說相貌一事,我和陳平安加一起,都不夠看?”
兩人翻身下馬,與那人相對而行。
武館鏢師,只見那個青衫刀客,快步而行,舉起雙手,分別與徐遠霞和張山峰握住手。
他們大多認識此人,姓陳。是老館主的朋友。
也不知怎么回事,那個青衫男子,竟然徒步行走,為館主牽馬而行,有說有笑。
下了山,路過一處客棧,四人坐在一張桌上,館主破例,不但自己在走鏢的時候喝了酒,還準許所有武館弟子得以飲酒一碗。
奇了怪了,館主真不怕半路出事情嗎?
陳平安端起酒碗,抿了口酒,從袖子里摸出一本不厚的集子,笑瞇瞇道:“翻翻看?”
徐遠霞擦了擦嘴角,定睛一看,趕緊擦了擦袖子,這才拿起,是一本蘇子詞集。
上次在酒桌上,自己提及此事,陳平安這小子就開始吹牛皮不打草稿,說可以幫自己討要一本有蘇子題名的詞集,甚至還可以幫自己的那部山水游記作序。徐遠霞小心翼翼翻開一看,果真有蘇子的題名,還有一方私人印章。還有一句“粗繒大布裹生涯,贈大髯游俠徐遠霞”,再加上年月落款。
徐遠霞滿臉漲紅,收入懷中,哈哈笑道:“臭小子模仿字跡還挺像,我就當是真的了。”
陳平安端起酒碗,道:“回頭幫你撰寫序文一事,蘇子也答應了。就等你寫完,我再幫忙將手稿寄給蘇子了。”
徐遠霞一臉懷疑。
張山峰開始拱火,“愣著做什么,還不趕緊給我們陳大爺敬個酒?”
陳平安繼續說道:“我還有一幅蘇子的字帖,不過這趟出門,忘了帶在身上,如果想要,自己去落魄山那邊拿。”
徐遠霞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你小子可以啊,就說了三句話,已經吹了三個牛皮。”
其實這些日子里,徐遠霞時不時就去武館附近的那座仙家山頭閑逛,問些山上事。
所以落魄山觀禮正陽山,中土文廟議事,老人都是知道的。
每次都是緩緩登山,匆匆下山,回到家中,喝過了酒,醉醺醺睡去。
徐遠霞提起酒碗,跟陳平安重重磕碰一下,笑道:“要是忙,就不用跟我們回仙游縣了,不差幾頓酒,正事要緊。”
陳平安嗤笑道:“少在這邊跟我裝豪邁啊,我要真走了,你不得在張真人這邊罵死我。”
張山峰微笑點頭,如今自己是觀海境的神仙了,在酒桌上被稱呼一聲真人,不過分。
徐遠霞剛轉頭望向那個黃帽青年,就后悔了,果然,這個負責幫忙倒酒的家伙,已經自顧自點頭,只說了一句我走一個,一飲而盡。
這頓酒,先前但凡被敬酒,小陌都是二話不說,一大碗酒,肯定一口喝完,幾次過后,就徐遠霞和張山峰就都不敢怎么敬酒了,接著只要有那視線交匯,就會被小陌當做是被勸酒了,還是一口悶了。
酒桌上就怕這種英雄啊,酒品很好,結果酒量比酒品更好。
何況小陌還極有分寸,次次都讓徐大俠意思一下就成,要是徐遠霞一口喝完,小陌就給自己再倒兩大碗,導致徐遠霞是敬酒也不是,喝酒也不是,每次在小陌這邊,只能真的隨意了,總之就是……挺開心的。所以徐遠霞其實沒怎么多喝,就是舉起酒碗的次數不少,一來二去,反正就像是一場開懷痛飲了。
此后一路返回仙游縣,得知陳平安這家伙竟然都要去桐葉洲創建下宗了,徐遠霞就忍不住讓陳平安趕緊滾蛋。
陳平安都懶得搭理他,坐在馬背上,雙手籠袖,肩頭搖晃,腰疊雙刀,只是悠哉悠哉的,跟張山峰隨便閑聊,雙方已經約好了一起去桐葉洲,張山峰就問徐遠霞氣不氣氣不氣?沒法子啊,某些人上了歲數,腿腳不靈光了,走走鏢沒問題,即便咬咬牙,學青壯漢子游歷江湖,喝那花酒,見著了漂亮女子,都是有心殺賊卻無力擒賊嘍。
把徐遠霞氣得不輕。
這一路返回清源郡內,徐遠霞跟沿途官府、驛站或是江湖門派,打點關系,偶爾也會歷練弟子。
不知為何,小陌總覺得自家公子,跟在落魄山上判若兩人,會懶洋洋的,曬著太陽,喝著小酒,偶爾吹著口哨,好像是支鄉謠的調子。
到了仙游縣城的武館,小陌愈發大開眼界,竟然是自家公子親自下廚,做了一桌菜。
徐遠霞就雙臂環胸,斜靠灶房門,笑看著兩個老朋友和一個新朋友,在那邊忙碌來忙碌去。
今天喝酒,只算小酌。
到了張山峰的屋子,陳平安一步搶先,翻開一本書,帶畫的,嘖嘖不已。
張山峰埋怨道:“徐大哥,我一個道士,你在桌上放這些書,到底幾個意思?!”
徐遠霞呵呵一笑,“約莫是書本長腳,自己偷摸進來的,與我無關。”
晚上還有一頓宵夜,徐遠霞拉著三人離開武館,找了個開在陋巷里邊的小館子,這頓酒陳平安跟張山峰敞開了喝,就像起了內訌。
第二天拂曉時分,陳平安揉了揉額頭,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武館。
起床后,推開門走出去,沒走幾步路,發現小陌蹲在演武場旁邊的臺階上,看著徐遠霞在教徒子徒孫們練拳走樁。
張山峰這個傻了吧唧的,竟然端著一碗酒水在旁,正在那兒用喝酒解酒還魂呢。
徐遠霞朝陳平安招手道:“過來,教幾手拳樁拳招。”
武館弟子們,齊刷刷望向那個被館主說得很玄乎的陳公子。
白簪青衫,腳踩一雙千層底黑布鞋。
他們不得不承認,模樣是有幾分周正的,至于拳腳本事嘛,既然是自家館主的江湖朋友,高低有數。
館主為何在江湖上、尤其是同行里邊的口碑那么好?還不是輸拳輸出來的香火情?
要不是館主確實為人厚道,頓頓飯菜油水足夠,從不拖欠薪水工錢,否則還真留不住幾個人。
方才那個張真人就已經被館主拉壯丁,傳授了一套拳法,好家伙,估摸著是真沒醒酒,軟綿綿的,在那兒畫圈圈呢。
所以他們對這個常走江湖的陳公子,不抱太大希望。
陳平安笑了笑,扯起青衫長褂一角,系在腰間,來到徐遠霞身邊,背對武館弟子,先走了一趟撼山拳的六步走樁。
身后青壯少年們對視一眼。
這就對了,不愧是自家館主的朋友。
小陌笑了笑。
一身拳意如山水、天地兩相接。
魚虹、周海鏡之流的九境武夫,有幸對上自家公子,就是一拳事。
徐遠霞坐在小陌身邊,輕聲笑道:“這幫小兔崽子,哪里看得出深淺,讓小陌見笑了。”
小陌搖頭道:“各有高低,各有見聞。”
徐遠霞聚音成線,說道:“這一路有勞小陌了。”
陳平安是怎么樣個人,再清楚不過,出門來找自己和張山峰喝酒,要不是受了重傷,絕不會帶人同行。
徐遠霞看著演武場上,那個拳腳越來越快的青衫身影,微笑道:“我也就是年紀大了,要是早個十幾二十年,肯定要跟小陌喝個不醉不歸。”
小陌輕聲道:“在公子眼里,徐大俠可能真的不算如何年輕了,但是相信在公子心里,徐大俠會一直是那個走在風雨里的大髯豪俠。”
老人揉了揉下巴,笑道:“有理。”
此后陳平安在武館接連住了三天。最后是徐遠霞趕人了,笑罵陳平安和張山
峰兩個缺心眼的王八蛋,是在這邊混吃混喝不說,還要眼巴巴等著自己死了好分家產嗎?
這幾天陳平安都會教拳和喂拳,武館弟子們終于后知后覺,對其印象大為改觀,才相信這個陳公子,真是個高手,估計至少能打兩個館主。
要是在縣城這邊開武館,生意肯定不差,尤其是女徒弟,絕對少不了。
這天清晨蹲在臺階上,陳平安一邊揉著眉心,一邊端著酒碗,看著張山峰在那邊教拳,那些武館弟子們出拳別扭,一個個憋著笑,陳平安也忍著笑。
動身趕路之前,徐遠霞突然提了個要求,讓陳平安幫忙寫個大堂匾額,還說口氣大些,得有氣魄。
準備好了筆墨紙硯,小陌在旁研墨,陳平安提筆寫下四個榜書大字,落款是落魄山陳平安,還取出一方私人印章,鈐印其上,陳十一。
陳平安將筆擱放在筆架上,轉頭望向徐遠霞,笑道:“要是還覺得不夠氣勢,我可以將那個一改成九。”
徐遠霞放聲大笑,說差不多了,不然屁大武館,壓不住。
匾額榜書四字,拳鎮一洲。
徐遠霞一路送到了縣城外,毫不拖泥帶水,抱拳為三人奉送四字,一路好走。
到了槐黃縣城,張山峰沒有跟著陳平安住在山上,而是在騎龍巷草頭鋪子那邊落腳住下了,跟賈老神仙,陳靈均,還有個叫仙尉的年輕道士,美其名曰要為他接風洗塵,又是一頓酒喝了個昏天暗地。然后張山峰偷偷摸摸讓陳靈均帶路,說要去趟鐵符江的水神娘娘廟,陳靈均擠眉弄眼,心領神會,那兒的姻緣簽,極其靈驗!只是問題在于那位水神娘娘已經搬家了,這點小事,難不住陳大爺,帶著去了龍州別處的一座山神廟,一樣靈光。仙尉一開始聽說是去鐵符江水神廟,就要跟著,等到再聽說去某個山神老爺那邊燒香,他就不樂意去了。
陳平安獨自走了一趟泥瓶巷,先翻墻而入,落在宋集薪宅子院內,這種事情,是陳平安第一次做。
再施展水云身,進入宋集薪的書房,都不用如何翻箱倒柜,就在一只擺放在書架上的清供瓷瓶中,打開一層玄妙隱蔽卻不難開門的山水禁制,最終被陳平安找到了一片碎瓷,于此之外,還有大驪太后南簪留下的幾頁泛黃紙張,是出自三山九侯先生的道訣殘篇。
然后來到自家祖宅門口,陳平安蹲下身挖開泥土,取出一只埋藏小巷多年的胭脂盒。
再去一處人跡罕至的荒郊野嶺,找到了一座沒有立碑的小墳頭。
這些都是封姨之前在火神廟那邊,告訴他的內幕。
墳上有石頭壓著已經泛白的紅紙,估摸著今年清明時分有人上墳,之后一場場雨水落在這邊。
而且小墳一樣有年年添土的跡象。
陳平安蹲下身,取出兩壺酒,一壺家鄉的糯米酒釀,一壺是是山上的三更酒,都倒在小墳頭前。
徒步走出很遠后,陳平安回望一眼,就此御風離開。
在夜幕中,陳平安搬了條小板凳,坐在一座龍窯的窯頭附近,獨自坐了一宿到天明。
龍州,已經正式改名為處州了。
官員調動不可謂不頻繁,就像那個歷史悠久的窯務督造衙署,更是早就換了個新督造,是個來自京城的世族子弟,不過好像越想有所作為,越無所作為,比曹耕心這個酒鬼的官場道行,差了不是一點半點。
小陌贈送的月宮遺址,來自一輪皓彩明月,就像一座古老另類的避暑行宮。
陳平安已經事先跟小陌打聲招呼,會將這份禮物,轉贈劉羨陽。小陌最好說話,對此當然無所謂。
陳平安等到天亮后,就收起板凳,返回落魄山。
先前那場正陽山觀禮,陳平安托關翳然給巡狩使曹枰送去一封密信,收到信后,曹枰就不再參加慶典,直接走了。
等于是落魄山與上柱國曹氏的一樁三百年盟約,都不用陳平安與曹枰見面,更無需將那份契約落在紙面,不用什么黑紙白字,就只是一場雙方心有默契的君子之約。
落魄山會護住曹氏香火,不會出現“某些”最壞的結果。對此雙方心知肚明,所謂的意外,不是曹氏失去世襲罔替的上柱國身份,而是真正意義上的那種家破人亡,香火斷絕。雖說這種可能極小,但是陳平安在信上以此開頭,反而更顯誠意。
之后就是曹家在三百年之內,可以往落魄山送來純粹武夫或是修道胚子,在山中安心修行,落魄山會悉心栽培。若是此事太過顯露痕跡,容易被宋氏朝廷忌憚,陳平安還可以將那些人選,秘密送往北俱蘆洲的太徽劍宗等幾個地方,或是南婆娑洲那邊的龍象劍宗。
曹枰很快就讓陳平安感覺到了曹氏行事的雷厲風行。
因為曹氏已經給落魄山悄悄送來了兩人,兩個曹姓子弟,一雙少年少女。
少年曹蔭,字鳳生,是曹氏旁支子弟,是個劍修胚子,少女是賜姓,姓曹名鴦,小名梧桐,如今她已是四境武夫,底子打熬得還算不錯。
按照世族豪門的規矩,少女就是曹蔭的侍女兼任死士了。
兩人被朱斂安置在了落魄山的后山一處府邸中。
崔東山指點過少年曹蔭的修行,還給了幾本山上秘籍。至于曹鴦,之前隋右邊和裴錢都教過她幾次拳。
陳平安本想自己去那邊宅子,見兩人一面聊幾句,猶豫了一下,還是讓陳靈均去喊他們過來,約在崖畔石桌那邊見面。
少年少女一起趕往前山。
他們先見竹樓,再見一襲青衫,站在崖畔,風采如神。
那人笑望向他們,點頭致意。
曹蔭快步向前,少女跟隨其后。
少年作揖行禮,“曹蔭拜見山主。”
少女站在曹蔭身后一步外,她只是低頭彎腰,拱手抱拳,與這位大名鼎鼎的宗主前輩,久久沒有起身,出于一些不成文的高門規矩,她謹守本分,沒有自報名號。
眼前青衫。
是一個四十來歲的上五境劍仙。
還是一位已經站在人間之巔的止境武夫。
陳平安伸出一手,笑道:“曹蔭,曹鴦,都坐。”
一雙好似璧人的少年少女,先后落座。
陳平安坐下后,問道:“在山中還住得習慣?”
曹蔭少年老成,性情沉穩,一板一眼答道:“回山主話,住得慣,不能再好了。”
陳平安笑道:“在落魄山,你們不用太過拘謹,平時修行練拳之余,可以隨便走走看看。”
少女是學拳習武之人,面對這位止境武夫,其實要比曹蔭,更加心懷敬畏。
奉若神明。
故而今天她與陳平安見面,就像與一位在世神明恭謹敬香。
先前聽說要來見這位山主,曹鴦其實整個人都懵了,腦子一團漿糊。
要不是從后山來竹樓崖畔這邊,還有一大段山路要走,可以讓她趕緊平復心情,估計到了這邊就要問答失儀了。
陳平安沒有跟他們多聊什么,在他們離開后,猶豫了一下,還是讓掌律長命,將待在藕花福地的裴錢喊回落魄山,說自己在竹樓二樓等她。
走上樓梯,來到二樓廊道,陳平安坐在門口那邊,脫了布鞋,放在門外。
已經察覺到了裴錢的異樣,之前落魄山觀禮正陽山,裴錢說了句,回了落魄山就破境,結果一拖再拖。
雖說距離那次,其實時日不久,但是陳平安不敢有絲毫的掉以輕心。
身為純粹武夫,竟然在壓境。
一個九境武夫,已經可以打破瓶頸卻故意壓制,一著不慎,是會有大隱患的。
誰借你的膽子?
我這個師父嗎?
陳平安走入屋內,空無一物,開始閉目養神。
昔年單獨游歷北俱蘆洲,莫名其妙被問拳一場,陳平安當時差點誤以為自己會死。
不分青紅皂白就與自己問拳之人,竟然是那個在在灑掃山莊更換姓名的老管家,吳逢甲,真名顧祐,大篆王朝人氏。
昔年北俱蘆洲三位本土止境武夫之一,曾以雙拳打散王朝藩屬十數國仙師,悉數被這位純粹武夫單槍匹馬,驅逐出境。
顧祐更是撼山拳的祖師爺。
當年自己接拳之時,撼山拳走樁遞拳,將近一百六十萬拳。
顧祐當時為了試探自己的深淺,出拳很重,道理更重。
老人曾言死萬千拳法,活出一種拳意,才是真正的練拳。
當然顧祐還說了一句很符合撼山拳祖師、與止境武夫境界的豪言。
大致意思是他不說崔誠拳法高低,喂拳本事實在一般,換成是他,可以保證陳平安境境最強!
陳平安收起思緒,睜開眼睛。
裴錢來了。
她在門口那邊脫了靴子,猶猶豫豫走入屋子。
陳平安卷起袖子,沉聲道:“我不壓境,分出勝負。”
裴錢默不作聲,紋絲不動。
陳平安與當年顧祐與自己問拳,如出一轍,雙膝微曲,擰轉手腕,一拳朝己,一拳遞前,緩緩道:“我以撼山拳與你問拳。”
裴錢有些神sè慌張,怔怔看著自己的師父。
這個最熟悉的師父,讓她感到有些陌生了。
陳平安怒道:“裴錢,要是與人對敵,你這會兒已經死了!”
裴錢就是不說話,她身上也無拳意聚攏。
陳平安一蹬地,快若奔雷,整座竹樓隨之震動不已,一拳已至裴錢面門。
裴錢只是后撤兩步,背靠墻壁,陳平安差點就一拳打在她額頭上,強行收拳,又氣又笑,最后便只剩下心疼,無奈道:“算了。”
裴錢咧嘴一笑。
陳平安雙指彎曲,一個板栗打得裴錢抱頭。
見師父已經走向門口那邊,坐下穿布鞋,裴錢一下子輕松了,屁顛屁顛跟著師父坐下,小聲笑道:“師父,我是說實話啊,要是真分勝負,少則三拳,至多五拳,就可以結束了。”
陳平安沒好氣道:“你也知道?”
青衫長褂布鞋的老人,雙膝微曲,手腕一擰,手掌握拳,緩緩遞出向前,一手握拳,卻是往回縮,“我撼山拳,最重一拳對敵,一拳守心意,故而哪怕迎敵三教祖師,只要拳意不散,人死猶可再出一拳!任你仙人術法通天,山岳壓我頂,我撼山拳,開山便是!這是我顧祐七境之時,就有此悟,才能夠寫出這部拳譜的序言,你陳平安若想將來比我走到更高處,就當有此全然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念頭!”
大坑邊緣,出現青衫長褂布鞋,正是那位老武夫。
,吳逢甲,或者撇開橫空出世的李二不說,他就是北俱蘆洲三位本土十境武夫之一,大篆王朝顧祐。
大篆王朝在內周邊數國,為何只有一座弱勢元嬰坐鎮的金鱗宮?而金鱗宮又為何孱弱到會被浮萍劍湖榮暢,視為一座聽也沒聽過的廢物山頭?
正是武夫顧祐,以雙拳打散十數國山上神仙,幾乎悉數被此人驅逐出境。
顧祐曾言,天大地大,神仙滾蛋。
豪言須有壯舉,才是真正的英雄。
老人蹲下身,笑道:“我當然不叫什么吳逢甲,只是年少時行走江湖,一個已死俠客的名字罷了。他當年為了救下一個被車輪碾壓的路邊小乞兒,才會命喪當場。那個小瘸子,這輩子練拳不停,就是想要向這位救命恩人證明一件事情,一位四境武夫為了救下一個滿身爛膿的孤兒,搭上自己的性命,這件事,值得!”
顧祐的那個化名,其實是別人的名字,只是一個走江湖的四境武夫,為了救下一個路邊乞兒,死了。
所以顧祐在成名之后,只要是出門在外,與山巔武夫問拳切磋,都用此名。就為了證明一事,當年那個四境武夫,為了個滿身爛膿的孩子,搭上了性命,沒有那么……不值得!
陳平安站在欄桿那邊,轉頭遙遙望向小鎮。
就像齊先生護住一座驪珠洞天。每一位小鎮年輕一輩的成長,都可以多證明一分,此事沒有那么不值得。
很多的少年意氣,總覺得天大地大,都是我的,只敢看我要不要而已。
只是成年之后,豪言須有壯舉,才算真正的英雄。
所以文廟議事,兩座天下對峙期間,一襲青衫,說打就打。
那么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絕不會因為返回浩然天下,就會只說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輕巧話。
那我就去蠻荒天下,拖拽曳落河,打斷仙簪城,劍斬托月山,手刃一頭飛升境巔峰劍修的頭顱。
陳平安拍了拍裴錢頭頂的丸子發髻,輕聲說道:“你回藕花福地吧,明天就可以破境了。”
其實知道裴錢為何一定要如此壓境。
是為了等某天的到來。
因為前輩崔誠就是在這一天走的。
老人在南苑國京城的一座小寺,都沒有交待任何遺言。
好像所有的道理,都在竹樓這邊的一場場教拳喂拳中了。
裴錢點點頭,重新返回藕花福地。
并沒有直接去往南苑國京城,而是選了一處僻靜地界,她筆直一線降落身形,大地震動。
一路飛奔,逢水過水,逢山翻山,偶爾歇腳都是在水邊,裴錢就會抓幾條魚下鍋燉,生火煮飯,魚湯泡飯,確實有點咸了。
在夜幕中,逛過了熟悉又陌生的南苑國京城,走過了大街小巷,看過了那兩只蹲在門口的石獅子,最后來到南苑國那座心相寺,
裴錢坐在臺階上,呆呆望向走廊一處。
她沉默許久。
等到天邊泛起魚肚白,一道身形,拔地而起,去往天幕。
請那負責看顧一座福地的掌律長命,打開蓮藕福地的大門。
裴錢沉聲道:“開門!”
浩然九洲的九股武運。
還有兩股氣勢磅礴的武運,分別來自蠻荒天下和青冥天下,一起涌向落魄山,涌入藕花福地。
被裴錢以神人擂鼓式一一打碎。
一座福地天下,武運如磅礴雨,落向人間。
天邊的福地門口附近,陳平安雙手籠袖,身邊是一襲雪白長袍的掌律長命。
長命笑道:“裴錢的武道破境,真是不講道理。”
陳平安一臉無所謂道:“不奇怪,畢竟是我的開山大弟子嘛。”
長命眼角余光瞥見這位年輕山主,故意說著輕描淡寫的言語,可是眉眼間的那份笑意,就像是個“我閨女是天底下最優秀的,這種事情還需要說嗎”的老父親。
掌律長命打趣道:“以后大半夜套麻袋,山主可以喊上我。”
陳平安笑著點頭,“到時候你得攔著我,注意踹人的的力道。”
一行三人,逛過了紅燭鎮,陳平安在書鋪那邊跟掌柜李錦買了幾本書。
今天小米粒沒帶那條金扁擔,也沒拿青竹杖,只是斜挎布包。
在山路上,小米粒走在最前邊,雙指捻住一顆金瓜子,高高舉起,搖頭晃腦,百看不厭。
暮sè里,水神祠廟就要關門了。
換了廟祝,以前是個老嫗,如今是個樸實婦人。
陳平安見著那個眉眼依稀有幾分熟悉的婦人,就哭笑不得。
這個玉液江水神娘娘,真是無所不用其極了。
眼前這個擔任新任廟祝的婦人,他還真認識,其實還是個同齡人,比陳平安稍大個兩三歲。
因為是槐黃縣城的小鎮本地人,姓盧,不過跟福祿街盧氏關系早就疏遠了,都攀不上什么親戚,
她所嫁之人,也是家鄉人,在龍窯當窯工,只是與陳平安當學徒的那座窯口離著遠,她們家早年賣了宅子,舉家搬去了州城,過上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富裕日子。
那婦人有些不確定,臉上有幾分喜悅,試探性開口問道:“是泥瓶巷那邊的陳……平安?”
前些年,約莫是祖上積德,她竟然被水神娘娘相中,當了這玉液江水神廟的廟祝,就是半個山上人了,雖然不曾修行仙術,但是也見識好些個神仙老爺了,有官帽子的顯貴,穿金戴玉的婦人,更是不少,有兩個還是傳說中的誥命夫人呢。
一開始確實讓她雀躍不已,后來婦人都不稀罕去龍州城那邊顯擺了。
男人每次出門喝酒,都會喝個紅光滿臉,說自己福氣好,討個光耀門楣的媳婦,你半點不比那個泥瓶巷的顧家寡婦差了。
呵,如今自己那個就沒讀過書的男人,都會學秀才拽文,好似從酸菜缸里拎出一串串四個字的言語呢。
陳平安笑著點頭,喊出了對方的名字,“艷梅,是很多年沒見面了,之前只聽說你們家搬去了龍州城,沒想到你在這邊。”
以前小鎮當地人,嫁娶都頗早,好些女子十四五歲就會嫁人了。
她問道:“陳平安,這個是你閨女?”
她在當廟祝之前,關于眼前這個泥瓶巷的孤兒,只聽說些真真假假說不準的零碎消息,有說陳平安早年在不當窯工學徒后,好像通過朋友劉羨陽,認識了那個外鄉人的鐵匠阮師傅,不知怎么掙著了第一筆錢,花錢買下了西邊的幾座山頭,算是發跡了。
后來不知怎么,又入了披云山那位山神老爺的法眼,就更闊綽了。
陳平安啞然失笑,這事鬧的,就只好摸了摸小米粒的腦袋。
小米粒掩嘴而笑,一雙眼眸瞇起月牙兒,這個從天上掉下來的新頭銜,咱不承認不否認哈。
婦人問道:“你們是來這邊燒香?”
陳平安笑道:“得勞煩你飛劍傳信玉液江水府,我找葉青竹有事。”
婦人有些驚訝,猶豫了一下,勸說道:“陳平安,我如今還算管著事,可以祭出些符箓車駕,幫你辟水遠游去往水府。”
雖說如今陳平安肯定混得不差,都能與北岳山君合伙做買賣了,那座財運滾滾的牛角渡,聽說陳平安是有分賬的。
但是山水官場,忌諱多,講究多,何況自家那位水神娘娘,按照昔年大驪朝廷頒布一洲的金玉譜牒,從四品,很高了。
也就是龍州地界,才不起眼,不然擱在藩屬小國的山水官場,那可是實打實的一方封疆大吏了。
那個男人還是堅持己見,“只管傳信水府,我就在這邊等著水神娘娘。”
婦人有些失落。
以前的泥瓶巷少年,好像不是這樣的。
陳平安也不好解釋什么,若是自己直接去水府,她這個廟祝就白當了。
可如果讓她飛劍傳信,葉青竹就得念她的情,這位水神娘娘會覺得沒白請你當廟祝。
陳平安坐在水神廟門外的臺階上。
小米粒撓撓臉,耷拉著腦袋,無精打采的。
總覺得又給好人山主添麻煩了。
她其實一開始,就只是想著在紅燭鎮那邊耍一耍,就可以打道回府。
但是好人山主只是搖頭不答應,她總不能再像當年那樣抱住他的腿不讓走吧,小陌先生就在旁邊呢。
小陌沒有坐在陳平安身邊,而是坐在了最右邊。
如此一來,小米粒就坐在了中間。
江面上,水霧升騰,水神娘娘葉青竹是單獨趕來自家祠廟,她臉sè微白,無法掩飾的神sè倉皇。
尤其是當她瞧見了自家祠廟門口,那個坐在臺階上的青衫男子,就更背脊發涼了。
葉青竹強顏歡笑,對那廟祝婦人說道:“你先回里邊去,我要與陳先生談事。”
廟祝婦人,一頭霧水,聊事情,為何不去祠廟里邊聊?不得講究幾分待客之道?自己也好備些酒水蔬果。
只是她哪敢忤逆水神娘娘,返回祠廟里邊,跨過門檻后,她悄悄回頭,看了眼那一襲青衫的背影。
婦人一時間又有些失落。
這么多年,她偶爾想著,哪天與那個曾經的泥瓶巷少年重逢了,對方會不會感到有些……遺憾呢?
只是她這些小心思,在心湖那邊念起就落下了,到最后,還是有幾分擔心,還有幾分放心。
當年那個泥瓶巷的同齡人,約莫是真的好心有好報,總算不用把日子過得那么苦了。
因為婦人還是未嫁少女時,曾經跟娘親在燈下,娘倆一邊縫補衣物,一邊閑聊家長里短。
都是些雞毛蒜皮,說著說著,不知怎么就說到了那個當了窯工學徒的少年,他經常會幫她們家做些莊稼活,每次都是主動開口,或是比如農忙時,他就會“偶然”路過田地。而且她們家的稻田,搶水的時節,總是不愁沒水。一般人家,晚上去田邊兩趟就算頂天了,但是獨獨有個人,不是這樣的,經常一整宿,就待在田壟那邊。
之所以會這樣,好像是只因為少女的娘親,曾經去泥瓶巷那邊,幫忙辦了兩場白事。其實在小鎮,街坊鄰居,只要是沒結仇的,往往都會能幫就幫。
老婦人說泥瓶巷姓陳的那么一家人,都是好人。還說那么個好孩子,不該過得那么苦。
那夜閑聊,娘親最后一句話,讓婦人記憶猶新,那孩子苦得苦水都苦沒了,所以在咱們這些外人這邊,才會一直笑臉。
家鄉小鎮有句俗語,叫“從不德殺人”。是說一個人,極有禮數,從不說是非。
陳平安坐在臺階上,看著那個葉青竹。
葉青竹恨不得挖個地洞鉆下去,那位落魄山的隱官大人坐著,自己站著,豈不是顯得居高臨下?可自己總不能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吧。
幾乎同時跟小陌抬頭,望向落魄山上方的天幕處,有一道纖細劍光落下。
陳平安站起身,不等他說話,葉青竹就下意識后退一步,陳平安笑道:“沒事,今夜就是來見見水神娘娘,鄰居多年,都沒登門,不合禮數,回頭去我們落魄山做客,我再盡一盡地主之誼,請水神娘娘喝酒。”
葉青竹很想說我不去。
但她還是默默點頭。
其實陳平安也沒真想把她和水府怎么著。
歸根結底,還是得看小米粒的意思。而這一路走來水神祠廟,小米粒始終微皺著的眉頭,一直想要說什么又不知道說什么,就是答案了。
陳平安抱拳告別。
葉青竹趕緊施了個萬福,沒死不說,還沒被打。
看來自己偷偷去別的祠廟燒香祈福,還是有用的。
至于去落魄山做客一事,簡單得很,拖字訣!
小陌忍俊不禁,這位水神娘娘混到這個份上,大概是真知道苦頭的滋味了。
原路返回,去往紅燭鎮,陳平安笑了起來。
是寧姚返回飛升城后,竟然讓郭竹酒來浩然天下這邊了。
陳平安摸了摸小米粒的腦袋,問道:“下次你看門,水神娘娘來做客,怎么辦?”
小米粒甩著兩條小胳膊,笑哈哈,“我膽兒可大,就算只有一個人在門口,都么的事,還要請水神娘娘喝茶嘞。”
陳平安笑問道:“那有沒有瓜子待客?”
小米粒皺了皺眉頭,立即就笑呵呵了,“想啥呢,我氣性可長,一顆瓜子都不給的。”
陳平安笑道:“這么記仇啊?”
小米粒蹦蹦跳跳,搖晃著腦袋,嗷嗚一聲,啞巴湖的大水怪,我可兇。
落魄山竹樓那邊,趕來一大堆湊熱鬧的人,只有裴錢最呆滯無言。
郭竹酒一樣眨眼睛,不好,大師姐如今個子不矮了啊。
白玄立即以心聲與這個自稱是隱官弟子的家伙言語一番,說得請你郭竹酒幫個忙,幫自己跟裴錢當個和事佬,只要事成,必有厚報。
郭竹酒點頭答應了,小事一樁。
她一個腳尖點地,身形向前躍出,在空中遞出一只手掌,裴錢臉sè尷尬,動作僵硬地抬起手掌,所以雙方擦肩而過的時候,輕輕擊掌一次。
少女的身形落在裴錢身后,站在原地不動,背對著裴錢沉聲道:“大師姐,賣我一個面子,你與白玄的恩怨一筆勾銷了,如何?”
裴錢收起手掌,揉了揉額頭,“好的好的。”
郭竹酒走到裴錢身邊,開始繞著裴錢兜圈子,最后她伸手擋在嘴邊,在裴錢耳邊小聲嘀咕道:“大師姐不小唉。”
裴錢翻了個白眼。
白玄打定主意,自己以后就跟著那個郭竹酒混了。
什么裴錢……
見那裴錢又用那個招牌動作斜眼自己,白玄立即縮了縮脖子,抬頭看月。
雖然已經知道郭竹酒來到落魄山,陳平安卻沒有立即返回,而是讓小陌帶著小米粒先回,自己單獨去往小鎮。
走在泥瓶巷中,陳平安獨自一人,沒有在自家祖宅那邊停步,而是一直走到了顧家祖宅。
曾經有個還不是婦人的年輕女子,一家三口住在這邊,她爹娘逝世后,就嫁給了個姓顧的外鄉人。
所以后來,她克死了男人,成了個寡婦,小鎮很多人都說是怪她自己,因為被那個兩家宅子離著不遠的孤兒害了。
早年那個孩子接連死了爹娘,她就該知道輕重的,竟然還敢那么幫忙操持白事,甚至還要守靈。
后來她帶著孩子,艱難生活,就又有人開始說怪話,說等著瞧吧,遲早連你顧家的那根獨苗,都要被那個姓陳的克死了,早晚的事。
陳平安雙手籠袖,后退一步,背靠著墻壁,望向那座如今已經空無一人的老舊宅子。
有次大半夜,當時還沒去當窯工學徒,睡眠淺的消瘦少年,立即就聽到了巷子里邊的聲音。
外邊有人似乎腳步匆匆,還摔了一跤,便有了撕心裂肺的哭腔,少年顧不得穿上草鞋,就光著腳跑了出去。
一摸那孩子的滾燙額頭,再摸脈象,少年哪怕只是粗通藥理,也知道不妙。
先讓那個只是哭的婦人,不擔心,再從婦人手中接過孩子,他抱著孩子一路飛奔,跑向楊家鋪子。
雙手抱著孩子的少年,使勁用額頭敲著楊家鋪子的大門,大半夜的,沒有響應,滿頭汗水的少年就開始用腳踹。
終于讓一個住在后院的老人,披衣開門,朝那個踹門震天響的少年,劈頭蓋臉罵了句沒教養的東西,急著投胎?
可楊爺爺最后還是救下了小鼻涕蟲。
后來認識了劉羨陽。
顧璨是一個打小就性情涼薄的孩子,這個小鼻涕蟲,養不熟的。
這甚至不是外人說的,而是劉羨陽說的。
不過劉羨陽也說,不管如何,顧璨獨獨對你,還是很念情的。
陳平安閉上眼睛。
小時候,自己兩次披麻戴孝,為爹娘送行,隊伍里,都有那個年輕女子的身影。
后來,還有她的那次開門。
不管她以后變成了什么樣的人。
所以就算天塌下來。
都別想著顧璨死在我眼前。
我可以死,顧璨都不會死。
陳平安雙袖一震,直接化虹落在楊家鋪子的后院。
進入李槐說的那間廂房,桌上只留下了一封信。
信上內容,就只有一句話。
民以食為天,你吃飽了嗎?
陳平安默不作聲,只是將這封信收入袖中。
桌上還有一根嶄新旱煙桿,和一袋子煙草。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憑借記憶,點燃旱煙,結果只是一口,就被嗆得不行,咳嗽不已。
屋內一時間煙霧繚繞。
并無異樣,陳平安又硬著頭皮抽了一口旱煙,心緒起伏,諸多記憶,走馬觀花。
不知為何,剎那之間,楊老頭的嗓音竟然在心湖間響起。
陳平安,在你眼中的書簡湖所有枉死之人,其實下場都很好,不但皆有今生或來世,而且都有額外的機緣與福報。
此事崔瀺早有安排,無一例外。
那些人在死前以及死后,崔瀺都見過聊過,各有所求,故而有些人的慘死,是障眼法,其實早就得了份錢財或是修行機緣,有些人是甘愿一死,也要脫離書簡湖這座苦海,得到一個安穩的來世。
崔瀺曾經來此,與我解釋此事,說他要讓一個原本自認問心無愧的人,一輩子都要因此心懷大愧疚,要有大牽掛,不至于將來修行登高,越來越不像個人,只因為覺得自己不曾虧欠這方天地絲毫。所以他要在你的心坎上,砸出一個大坑,讓你用一輩子去辛苦修補,要你這個從小就早慧的聰明人,偏要必須去庸人自擾。即便你此刻已經知曉真相,又如何?你依舊會帶著那份揮之不去的愧疚,在人生路上繼續走下去。
陳平安最后離開屋子,手持旱煙桿,坐在檐下那條長凳上,翹起腿,瞇起雙眼,吞云吐霧。
楊老頭的最后一句話,是那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變,道亦不變,披星戴月,人間大美,此行走好,平平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