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難渾身一震,深深地吸了口氣。九難便是明朝末代皇帝崇禎之女——長平公主,如今天底下知道她真實身份的人不出十人,我突然道出,不由她不吃驚。可是她畢竟出家已有二十多年,修為頗深,過了片刻,已壓下在心中掀起的驚濤駭浪,說道:“金枝玉葉是空,黎民百姓亦是空,這其間有何分別?世間一切皆虛幻,空有一副臭皮囊,又何須在乎身外之富貴榮華、名譽地位呢?”
我笑道:“師太是世外高人,什么富貴榮華、名譽地位早當做是浮云,令小可佩服。可是我知道,師太還有兩個字尚未參透。”
九難道:“哪兩個字?”
我看著她,一字一頓地道:“愛,恨!”笑了笑,又道:“師太認為呢?”
九難并不回答,本已平靜無波的眼里又蕩起了漣漪,這兩個字確實是她無法參透的。她似乎怕我從她眼里看出她內心的想法,慢慢地合起了眼簾。過得半晌,方幽幽道:“你小小年紀,憑什么提這兩個字?”
我神色一黯,低下頭來,緩緩道:“佛要眾生用心去看這個世界,可是世人大都愚鈍,只會用肉眼去看,而我或許就是少數用心去看這個世界的人。”
九難霍然睜開眼睛,看了我一眼,眸子里閃過一絲詫異之色。我接著道:“所以我才會向師太提起要殺韃子皇帝。”
九難眼中忽然精光大盛,冷然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憑你不可能知道我的身份,是誰告訴你的?”
我搖了搖頭,笑道:“沒有人告訴我。當年清兵入關,殘殺百姓,我祖父攜兒帶口流落海外,我從小聽祖父說起韃子種種惡行,對他們切齒痛恨,立誓要驅除韃虜,復我大明,哪怕流血殺頭也在所不惜。說來神奇,一日天上忽然掉下一塊巨石,上面刻有大明歷代皇族姓名及其命運,最后一個便是師太,或許是上天被我報國之心所感動,因此給我指引。”
九難將信將疑,問道:“那塊石頭現在何處?”
我說道:“我看完石頭上的字,突然刮起狂風來,緊接著雷電交加,大雨傾盆,我躲了起來,眼看著一道閃電將那塊石頭擊得粉碎。”
九難皺起秀眉,我瞧她神色,就跟洪安通等人被我哄時的神情一樣,心中好笑。只聽她又問:“皇帝身邊高手如云,想要接近都難,你憑什么說能殺得了韃子皇帝?”
我神秘一笑,道:“師太放心,我既然說能助師太,那就一定有法子,這也是老天爺的指示。”我將聲音壓得更低,向九難靠近了些,接著道:“有一個人,混進宮里已有多年,如今化身為親王貝勒,地位尊崇,常接近皇帝,只要時機成熟,要殺韃子皇帝也不難。”
九難展眉道:“哦?你是意思是有人喬裝改扮成親王貝勒?是誰?”
我直起身笑道:“天機不可泄露,我怕說出來老天爺會見怪,還請師太見諒。”
九難點了點頭。我說道:“那人等時機一成熟就會通知我,我也會第一時間告訴師太。”
九難又點了點頭,沉吟片刻,忽然問道:“那人可靠么?”
我拍著胸脯道:“絕對可靠,我敢以性命擔保!”以上種種說辭,均是我在路途中便已經想好了的,要哄騙這個時代的人,就是要在真實的事情之上再加上些神秘色彩,我在洪安通等人身上屢試不爽,不怕九難不相信。
此刻見她似乎仍有不信,眼珠子一轉,計上心來,笑道:“我忘了告訴師太,那巨石上說師太有一天會和心愛的人再次重逢。師太心愛之人是否叫袁承志?”
九難嬌軀劇震,眼中驀然一紅,神情悲苦。
我心中悔恨萬分,狂罵自己是個“瓜娃子”,我這一問肯定能令她對我十分信任,可是卻令她痛苦不堪,我自己本是為情所傷之人,豈能不了解被人揭開瘡疤時的痛苦?何況她的心中的創傷本已愈合許多年了。每每在讀《碧血劍》的時候,里面那個對袁承志一網情深,卻又不能與心愛的人在一起,國破家亡,還被昏庸的父皇砍斷了左臂,最后自行削發為尼的阿九,總是讓我心痛不己,可是此刻我怎么能不想后果便說出這種話來?我忽然覺得自己很卑鄙,說其它任何謊話的時候,我都從未有這種感覺。
我在心里狠狠抽著自己耳光,也不能減輕對她的愧疚,想說些什么,可是又說什么好呢?只見她又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緩緩睜開來,苦笑一下,輕輕說道:“相見不如不見。你說得不錯,我還參不透愛、恨兩字。”
我不知如何應答,九難忽然站了起來,慢慢走了出去。我也跟著站了起來,看著她的背影,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是難受得想哭。我“噗”地一下坐回凳子上,眼神空洞地望著門外。
也不知過了多久,兩人忽然怒氣沖沖地闖了起來,一人在我腿上狠狠踢了一腳,大聲道:“你對我師父說了什么?她為什么那么傷心?我…我從來沒見過她那樣。”心中氣苦,又用力踢了我兩腳。
我呆呆地看著兩人,半晌才反應過來她們是阿琪、阿珂倆師姐妹。阿珂向來敬重師父,我惹她師父傷心難過,自然對我恨之如骨,可是她那么踢,我都沒有感覺到疼痛。
阿珂怒道:“你傻了么?別以為裝傻就可以不說!”
我機械地搖了搖頭,心里在想:“我傻了么?想來是,可是我又怎能告訴你我對你師父說的那些話呢?”
阿珂見我呆呆傻傻,仍是閉口不語,心中越發惱怒,“刷”地一下拔出刀來,刀尖指著我的咽喉,大聲道:“你到底說是不說!”
我定定地看著她,她的身形開始模糊,癡心想道:“阿九一片癡情令人感動,我的一片癡情,你可曾感動?或許,你根本就不會知道我對你的情意究竟到了何種程度;或許,我只不過是你一生當中不經意的小插曲。”
阿珂怎么會想到,我看著她時心里卻想著另外一個人。
阿琪跺腳道:“急死人了!天底下怎么會有這樣的木頭人?”
阿珂和我一樣似乎都沒有聽到阿琪說話,神情復雜地看著我,半晌,忽然猛地一跺腳,叫道:“白癡!”轉身奔了出去。
阿琪叫道:“師妹!”跟著奔出。
珍的在我腦海中的身影,隨著阿珂一聲叫喊,如煙散去,我張口欲喚,終是沒喚出來,忽聞琵琶聲響,有人唱道:“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杯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歸,人空瘦,淚痕紅悒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琵琶聲幽幽不絕,歌聲凄婉,詞中之意,仿佛正映著我此刻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