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場事,賭場了。
丁原雖然吃了極大的苦頭,總算在最后關頭識相地認了慫,避免上公堂去受二茬罪。徐元佐原本已經跟李文明打好了招呼,泗涇的事如果鬧大了,就請縣丞過堂裁斷。縣丞拿著徐元佐給的三倍年金,道德靈活性比鄭岳鄭老師強多了,更喜歡為徐元佐效力。
現在看來過堂斷案是不必了,不過艾家院子里的那些雜役小廝護院,統統以“勞動教養”為名上報兩京六部。光看名字,就知道這種刑罰是徐元佐“開創”的,目的自然是充分使用人力資源。那些家伙可都是壯年,送到金山島上干活豈不正好?
可惜大明的司法管轄權很討厭,縣一級只能判處笞杖刑,到了五等徒刑就得交上級司法部門裁決。徐元佐只好想了個“雖有敗俗之行,不至于笞杖之罰”的“小惡”設定。在封建法治之下,官府的身份定位是教化者,原本就有義務糾正民間不良行為。勞動教養提出以強制勞動為手段,令散漫懶惰之人洗心革面,復歸正路,完全符合“教化生民”這一法治思想。
徐元佐為了給勞動教養鋪路,還特意就秦律之嚴和劉邦約法三章為契入點,闡述了一番“罪刑相適應原則”。簡單來說,犯重罪,受重罰;犯輕罪,受輕罰。所謂小時偷針,長大偷金。為了避免人偷金,所以在偷針時就該加以懲罰教育。如果只是懲罰偷針,就算是最低一等的笞一十,也重得過頭了——官員延期就任、不肯朝參、荒蕪田地、逃籍、欠債五貫以上不還,等等這些罪名也不過是笞一十。
為了使民風淳樸,不令宵小潑皮鉆王法的空子,很有必要開設一門新的刑罰。徐元佐上下打點。又經過朝堂討論,朝廷終于認可了華亭縣的創新之舉,以圣諭的形式確定:凡人有違公序良俗。州縣官能夠加以六個月以下的強制勞動教養。勞教中,州縣衙門要承擔伙食。可以放歸家中過夜,早間點卯,勞動地點不能出本縣轄區。
金山衛不是華亭轄區,但拓林鎮絕對是。于是這些龜公、小廝、護院,還有銀鉤賭坊的看場、打手,統統被勒令在拓林鎮的外島——金山島開墾菜園。他們當然可以回家過夜,只是衙門不負責交通工具。如果他們硬要橫渡大海,也沒人攔著他們。
徐元佐也借這回泗涇之役。大大地將自己的影響力施加過來。這個河邊各有橫豎四條街的小鎮,毫無懸念地派出當地老人,向徐元佐表達了善意。原本包稅的糧戶,也紛紛拜會徐元佐,希望徐家在分去一碗羹之后,不要對泗涇有更大的介入。
徐元佐在泗涇設立了仁壽堂的外柜,派人勘察鎮子周圍的田畝狀況,計算客流量,估算經濟總量,準備在此收稅。至于收稅的依據。一方面以縣衙為后盾,另一方面也是靠自身掌握的武力——動輒能夠拉出一百來人打架的人,要壓制一個鎮子還是沒問題的。尤其泗涇這種連城墻都沒有的“裸”鎮。
牛大力一文錢未花就“買”下了銀鉤賭坊。改名白玉樓,是個集餐飲、賭博、特殊服務為一體的綜合性娛樂城。為了證明自己的確是個說到做到的人,白玉樓的正堂大匾上刻了四個字:正大光明。
至于“小賭怡情,大賭破家,豪賭灰飛煙滅”、“外面彩旗飄飄,家中紅旗不倒”——也都紛紛出現在了合適的位置。
徐元佐很奇怪為何牛大力沒問他“紅旗”的事,不過很快就明白了:大明的正色就是朱色,朱紅代表著正統。軍中打紅旗,士兵穿大紅胖襖。正妻才有資格用正紅衣裙……所以此言一出,大家都能會意。
有徐氏的背書。牛大力很快就被當地賭行所接納。銀鉤賭坊原本就是針對中下層群體,高端的賭坊并不覺得白玉樓能搶他們的生意——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地方縉紳即便娛樂也不會貿貿然去那種不熟悉的低檔場所。
而且誰都不希望徐賀過去砸場子。
雖然徐元佐上演了一出“孝子為父報仇”的感人戲碼,但是相信的人并不多。在他們看來,徐元佐分明就是借著報仇的機會,吞占了丁原的家產——據說只留給了丁家五十兩,是丁家老夫人之前借出去的銀子,僥幸收回來的。
至于“我家老爺叫你開大”這句名言,自然也會傳到別家賭坊去。賭坊要對付爛賭鬼和欠債不還的老賴,肯定要養狗和狗腿。一般人他們是不怕的,任你功夫再高,團團圍上板磚菜刀,就算是關公都得敗走。
可惜這回對手太強大了。
劉峰下手又快又準又狠,等閑五七個人都沒法近他身。若是再多派人手,徐家也不是傻子,一樣會動用那幫浙佬。甚至不用打聽,只要年紀大些的人,一眼就能認出這幫浙佬的三才陣和鴛鴦陣——人家的對手是倭寇和蒙韃,放眼全縣也沒人家的一合之敵啊!
該如何面對徐賀,這是每家賭坊都很頭痛的問題:來硬的,打不過;來軟的,難道就這樣叫人把銀子提走么?不知道能否裝作家里沒人……
還好,徐賀去了白玉樓。
“你們倒是膽大,我這回來泗涇,好多賭坊見了我就關門,實在是太無趣了。”徐賀陰森森一笑:“不過都叫劉峰給砸了,呵呵。”
牛大力暗道:老爺子,您真是孜孜不倦地跟自己兒子過不去啊!他笑道:“砸得好!見了徐老爺就關門,這分明是看不起您!”
“哈哈哈,”徐賀撩了撩袖子,“來來來,讓老爺我看看你們這兒有什么好玩的。”
牛大力在前頭引路:“徐老爺這邊請,這邊是個有三十六張桌子的大賭廳,里面玩什么的都有。”
徐賀快步進去,猛然間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釘在了地上。
“你在逗我?這里是賭廳?”徐賀脖間青筋跳動。
牛大力笑道:“正是。”
“那為何沒人在賭!”
“因為他們從早玩到現在,累了。”
“上頭那個讀書的,算是怎么回事?”徐賀瞪大了眼睛。
賭廳正中放了一張大方桌。一個老冬烘模樣的村里塾師站在放桌上,一手負在背后,一手持著書卷。郎朗誦道:“生財有大道,生之者眾。食之者寡,為之者疾,用之者舒,則財恒足矣。”
賭徒多有各種迷信,賭錢不碰書便是其中之一,蓋因書與輸同音也!
哪有賭場找人來讀書的!
這豈不是咒所有人賭輸么!
“圣人的書,即便不識字,聽聽也是好的嘛。”牛大力道:“而且也討個口彩。”
“這算狗屁的口彩!”徐賀罵道。
牛大力笑道:“老爺您看。那書生手里拿的書,卻是包了布的。所以這叫‘臺上讀布書’,賭不輸,豈不是大大的吉利?”
徐賀一噎。
牛大力繼續道:“至于客人們都這般用心聽他讀,乃是因為本店有個彩頭:只要待他讀完,重復出章句最多者,可以得白銀五兩。只要記得住人說話就有銀子贏,還有比這更簡單的賭法么?”
徐賀眉頭大皺:“那來個讀書人,豈不是必勝?”
“老爺可以試試。”牛大力笑道。
徐賀也是讀過書的,四書本經并不長。有童子功打底,如今也還記得一些。當下找了個位置,坐下聽那塾師“讀布書”。
那塾師很有體力。讀了兩句《大學》之后,就開始信馬由韁亂來了。有《武經七書》,有《齊民要術》;有《大明律例》,有《曲苑雜譚》……各種亂七八糟的書文拼湊在一起,句子又都很不友善——非長既繁,許多連意思都聽不懂。
賭客漸漸退場而去,及至日頭偏西,偌大的賭廳里就只剩徐賀一個客人了。
就連牛大力都回去睡了一覺。
塾師總算讀完了布書,翩然告退。
牛大力出來笑道:“老爺可記住了幾句?”
徐賀打了個哆嗦。剛才恍恍惚惚睡著了,就連一開始出自《大學》的句子是哪一句都忘了。
“你就這么大半天都不做生意?”徐賀抹了抹嘴角流出來的口水。
牛大力笑道:“只要老爺高興。”
徐賀哼了一聲:“我若是一早就來。呆到晚上,你莫非還能找人讀一整天?”
“當然不行。”牛大力仍舊滿臉笑容:“小的會找五六個人輪班讀。”
徐賀氣得直打嗝。
不得不承認。徐賀一來,賭場就沒法做生意了。然而找人讀書卻是損失最小的辦法——若是昂徐賀上賭桌隨意提銀子,天知道是不是會被抄空家業;若是關門謝客,又難免被人砸門,還落個膽小慫包的惡名。
這也就是徐賀背后站了一頭猛虎,打不得罵不得,否則誰肯受這個氣?
“我們走!”徐賀一甩袖子。
劉峰卻站著沒動,笑嘻嘻道:“老爺且等一下,小的記住兩句,想討個彩頭。”說罷背出了兩句《武經七書》里的內容,果然一字不差。牛大力笑呵呵地捧上五兩銀子,道:“劉兄贏了。”
徐賀氣得肝疼,頭也不回地就往外疾走。
這消息跟長了腳似的,跑遍了泗涇,乃至越跑越遠。
徐賀無論去了哪家賭坊,只要人一出現,讀書聲瞬間響起。更絕的是那幫和尚,拿了佛經過來,請賭坊用佛經來做“布書”。對他們來說,能夠拯救沉迷賭博的愚夫,乃是一樁大功德。
賭坊也樂意如此,一篇《大悲咒》五百字,全是梵文漢字,可以正讀反讀插花讀……根本不用擔心有人能復述出來。徐賀站那聽了足足一個時辰,就記住了一句“薩婆訶”。等他一走,活動即告結束,折桂者是個酒肉和尚,他除了“薩婆訶”,還背出了“南無、喝啰怛那、哆啰夜耶”。
一時間,華亭文風大盛,禪風更盛!
徐賀也曾想讓劉峰發作,但劉峰顯然不是傻子,知道佐哥兒最討厭徐賀賭錢和吃花酒,怎么可能誤傷友軍?徐賀因此只好戒掉了賭錢,甚至到了一見“賭坊”兩個字就作嘔的程度。如此一來,讀書誦經之風在華亭又飛快地衰落下去。真是其興也勃,其亡也忽。
徐賀戒賭之后,將注意力轉向了吃花酒。他不相信畫舫里也鬧個讀書會出來惡心人,不過他很快就發現:如果誰家挑了好看的姑娘出來,劉峰肯定是要借機發作的;若是挑些歪瓜裂棗,劉峰就會裝聾作啞;若是挑得又老又丑,劉峰還會打賞呢!
行院里甚至傳出了謠言,徐家老爺口味甚是獨特……再后來,誰都不把美女推出來了。
讓人情何以堪?
徐賀總算看清了,一切的根源所在,正是劉峰。他想將劉峰一腳踢開……可人家是奉命捧銀啊!
他又找蕭安,蕭安卻已經不再是那個唯唯諾諾不說話的小伙計了,干脆利落地回他道:別無旁人可派。
徐賀更提出寧可不要人扛銀子,他自己來就行了。
于是徐賀見識到了兒子的“多智近乎妖”。
徐元佐早就為徐賀鑄造好了專用的大銀磚。
兩千兩一塊,方方正正,要就抱走。
徐賀怎么可能抱得動這一百六十多斤的銀磚!就算背了出去,又找誰化開呢!
“小銀錠也是有的,但是怕丟,必須要有可靠人守著。”蕭安解釋道:“我們這兒的劉峰就挺可靠啊。”
徐賀差點吐出一口老血:又轉回來了么!
徐沈氏見徐賀回家越來越早,雖然悶悶不樂,時常在池塘邊發呆,卻再也不出去鬼混了。她以為徐元佐與徐賀乘自己不注意吵了架,心中也是頗為焦慮。又怕徐賀真的因此落下心病,到底夫妻一場,頗為不忍,便叫女兒偷偷給了徐賀十兩零用錢。
徐賀拿著銀子,想想光有銀子也沒用啊,進了賭場就是聽書睡覺,去了行院就是丑女環繞……
唉,人生真是蕭瑟啊!
徐賀將銀子還給女兒,伸手抹去了臉頰上的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