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峰與丁原都是全攻不守的剛猛路子,幾乎同時打中了對方的面門。劉峰晃了晃腦袋,脖頸發出咔咔聲響,吐出一口帶著血絲的唾沫,仍舊穩穩站在原地。丁原卻倒在了地上,晃著腦袋想站起身。
劉峰啐了一口,毫不遲疑地上前勾住了丁原的脖子,越勒越緊。
丁原很快脹得滿臉通紅,口鼻拼命呼吸,胸腔里卻吸不進多少空氣。
“一個能打的都沒有。”劉峰猛然放開丁原,直起身,踩著丁原的后背,對徐賀道:“老爺,此人竟敢冒犯您的虎威,該如何處置?”
徐賀還為丁原不是劉峰的一合之敵感到遺憾,被劉峰這么一問,茫然間脫口而出:“啊?”
“是!”劉峰大聲應道。
圍觀眾人紛紛疑惑:這一聲“啊”,到底是什么意思?這壯漢又在“是”什么?
不等眾人反應過來,只見劉峰穩穩地踩住丁原的肩胛骨,撈起丁原的胳臂,用力一扳。只聽咔嚓一聲,圍觀者無不覺得牙酸,紛紛抽了口冷氣,暗道:原來“啊”就是卸胳膊啊!
徐賀看得目瞪口呆。他走南闖北都是和氣生財,行賄索賄見得多了,這般下手狠辣還是頭一回見。再看劉峰一臉平和,仿佛沒事人一般,更是毛骨悚然。
丁原還沒從窒息中緩過勁,手臂已經被人卸了關節,慘叫一聲趴在地上,重重喘息。劇痛讓他滿頭冷汗,反倒清醒了許多,丁原嘶聲叫道:“給我殺了他!”
丁家的主力被消滅在了艾家院子,留下看場子的家丁護院終究不如主力精銳兇悍。聽到東主喊著“殺人”,真正敢抄家伙上前的人并不多。劉峰也很光棍。任你來多少人,只管抓住丁原的另一條胳膊,將折不折。只叫丁原發出痛苦的,足以令人投鼠忌器。
“他們是一伙的!”有人指著徐賀喊道。頗有些交換人質的意思。
幾個手持哨棒的護院果然朝徐賀沖了過去。
銀鉤賭坊不是艾家院子那種私門頭,等閑外人進不去。他們這里公開做買賣的賭場,總有生面孔進出。因此上無論是賭場的伙計還是賭客,誰都沒發現早有生人混了進來。此刻見幾個壯漢面色不善地沖向徐賀,劉峰又一時無法援手,這些混進來的生人理所當然地挺槍便刺。
不是鄉間械斗用的雜木竹竿,而是軍戶們家家種植的上等槍材,專門用來制造軍械長槍。這種槍材密度遠比一般雜木要大。韌性又好,從頭到尾沒有一個蟲眼結疤。配上精鋼打造的槍頭,恐怕連京營的裝備都比下去了。
槍出如龍,刺入人體之中一轉一扯,傷口登時變成了個大創口,只聽人慘叫一聲便趴在地上不動了。
“殺人啦!”眾人驚恐喊道。
賭客登時就要四散逃跑。雖然與他們無關,但是被衙門抓去當證人也是很麻煩的事。然而不等這些人跑到門口,只見一條條長槍鏜鈀砸碎了門窗,鋒刃所指,殺氣騰騰。
一個帶著浙江口音的聲音爆響:“所有人都給我跪地!公人抓賊!”
張壯分開兩個藤牌手。走到眾人面前,一手按著苗刀,一手提著個鐵皮喇叭。湊到嘴前:“膽敢異動者,以拒捕論!”他聲音原本已經夠洪亮得了,通過這奇怪的喇叭之后,簡直如同雷霆戰鼓。
丁原勉強昂起頭,看到了趾高氣揚的張壯,又看到真有人跪在地上,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知道此時若是被來人壓了下來,自肯定再沒翻身的機會,連忙忍痛喊道:“他們分明是強賊!哪有差人穿你們這樣的!你若說是為了抓賊。可有衙門的文書?刑部的部照?”
“壯哥,他不服。”張壯身邊有人笑道。
又有人道:“壯哥。我去教他個乖,馬上就服了!”
張壯走到劉峰面前。只是與劉峰微微點了點頭,并不多言。他蹲下身:“文書會有的,部照也會有的。人生路長得很,你急什么?”
丁原忍痛道:“你們可還知道王法么!便是衙門也不能就此抓人。”
“別亂說,誰說我們要抓人?我只是找賊人罷了。”張壯站起身,道:“所有人,一一比對,看看太湖水盜是不是混在這些人之中。”
丁原本以為這些人是要捏造個罪名抓人,看了一會方才知道:這些人哪里是要抓人,分明就是來搗亂的。若是真有所謂的水盜,就算沒有畫影圖形,身材高矮,體態胖瘦總該有個說法。可這些人無論年老年少,高矮胖瘦,一律都要嚇唬騷擾一番。
客人來賭場是為了過癮,不是為了被人拿著刀槍嚇唬,更不是為了被人打劫來的。
“今天若是沒有,明日說不定就有了。”張壯道。
丁原這回算是認慫了。光今日這般鬧一下,生意恐怕就要低迷很長一陣子,更別說明日再來。明日復明日,沒多少“明日”他就得關門遠遁。
“幾位哥哥,不知可否賜個名號。”丁原叫道。
咔嚓!
劉峰輕松地卸了丁原的另一條胳膊,在丁原的慘嚎之中不緊不慢道:“咱們這邊的事還沒完呢,你急著跟人攀什么交情。”
丁原痛得汗如雨下,甚至流到了眼睛里。他只聽那個浙江人“壯哥”道:“先別弄得太難看,我還得找他家的賬簿呢。”
——原來他們是一伙的!
丁原這才知道自己遭了這事絕非偶然,而是有人盯上自己了。
“壯士,好漢!無非就是要銀錢,咱們不必傷了和氣。”丁原忍過一波痛,喘氣道。
張壯理只問道:“你家賬簿呢?”
丁原當然不肯說。
張壯拔出苗刀:“我沒見過什么世面,不知道人家怎么上刑逼供的。現在我從你小腳趾開始剁,你覺得想說的時候就直接把藏賬簿的地方喊出來。”說罷真的命人脫去了丁原的皮靴子,刀尖頂在左腳小腳趾上,一切便切了下來。
丁原本來還想當個硬漢。只此一下就忍不住尖號起來:“就在后院賬房里!”
張壯卻沒理他,繼而又切下一個腳趾。
丁原痛哭起來:“好漢!我已經說了!”
“你騙我。”張壯直截了當道,隨手又切下一個。
丁原邊哭邊以頭撞地:“好漢!真在賬房!又沒人敢來找我麻煩。自然不用躲躲藏藏。”
張壯又切了一個下來。
丁原這回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只是哭。
劉峰在一旁問道:“你還不信?”
張壯道:“他這樣的軟蛋,切了三個下來還不改口。應該是真的了。”
“那你還切?”劉峰不解。
“就是覺得他說話聽著煩心。”張壯收起了刀,叫人去賬房找賬簿,以及一切丁原與人的往來書信。
劉峰道:“你的事辦了,該我了。”他像是拖地一樣拖著泣不成聲的丁原來到徐賀面前,恭恭敬敬道:“老爺,這賊鳥對您不敬,還敢騙您銀子,咱們如何發落他?”
徐賀看到一道刺眼的血痕。早就慌了神,只想快點離去,哪里還顧得上什么銀子被騙。他道:“他也受到了教訓,就這樣算了吧。”
劉峰道:“這小的可不敢做主,若是就此算了,回去蕭總監追究起來,小的可受不住啊。”
“你總不能把他殺了吧?”徐賀道。
“遵命!”劉峰精神一振,將丁原的發髻往上一扯,靴筒里摸出一把匕首,就要割他喉嚨。在他手里。這丁原簡直就像是一只待宰的公雞。
“別!”徐賀連忙叫道:“別殺人!”
“小心驚了我爹!”
徐元佐如同從天而降一般,高聲喊著沖進了廳里。
徐賀頭一回覺得兒子如此順眼,簡直像是看到了救兵一般。騰地起身迎了上去:“我兒,你怎么來了!”
徐元佐握住徐賀雙臂,腳下生根,溫情脈脈:“兒子不孝!聽說父親被銀鉤賭坊欺凌勒索,急匆匆趕過來,還好不算太晚。”他轉頭看了一眼劉峰:“你怎么能在我爹面前殺人呢?血濺衣裳怎么辦?拉開幾步再殺嘛。”
徐賀連忙拉住兒子的手:“兒子,佐哥兒,那個元佐啊,光天化日之下打打殺殺。衙門追究起來如何是好?”
“他敢對我爹不敬,我就是抵命也要殺他!”徐元佐正氣凌然道。
丁原披頭散發伏在地上哭道:“小爺。誤會,肯定是誤會啊!”
“誤會?”徐元佐冷笑一聲:“劉峰。將他怎么欺凌我爹的,一一道來,咱們求個公道!”
劉峰當即添油加醋,將丁原賭檔作弊的事說了一遍。此時銀鉤賭坊的伙計、掌柜、賬房、小廝都已經被甄別出來,挨著墻角跪了一溜。其他賭客被騷擾了一番,丟了些隨身的小物件,大氣都不敢喘地站在另一邊,聽劉峰“控訴”丁原的無恥行徑。
劉峰說罷,煽情道:“將心比心,若是你爹被這種狗賊坑害了,能忍么!”
客人之中稀稀落落傳來幾聲:“不能忍……”
劉峰卻不管不顧,更加大聲道:“能放過這狗賊么!”
這回聲音倒是雄壯了幾倍:“不能!”——張壯和手下好漢們異口同聲喊道。
徐元佐走到眾人面前,拱了拱手,道:“學生我是個讀書人。學宮注名:朱里徐元佐者便是區區!我本想息事寧人,怎奈這丁原得寸進尺。我要為父報仇,驚擾了諸位,實在抱歉得很。”
“無妨無妨,相公真是仁孝!”有老成者識相道。
“孝心可嘉,可嘉。”
“不遜古人,真君子,真孝子!”
徐元佐一出場就霸氣側漏,將那些兇神惡煞一般的“強人”都鎮住了,瞎子也看出這些人唯徐元佐馬首是瞻。
他們越夸越肉麻,就連徐元佐都聽不下去了。他回到徐賀身邊,柔聲道:“父親若是喜歡玩這些賭戲,咱們自家雇人給爹爹擲骰子,保管要多少是多少,不再受他這兒的骯臟氣。”
徐賀心中暗道:那還有什么意思?何況我也沒受人家的骯臟氣,倒是受了你不少氣。這個攪局高手,就是你特意安排的吧?他道:“那這些好漢是……”他指著張壯一伙人。
“哦,世伯,這些是我朋友。”牛大力跳了出來,高聲道。
徐賀嘴角一抽:“他們分明就是艾家院子里的那些浙江客人,怎會是你朋友?”
“呃,對啊,”牛大力眼珠一轉,“剛才路上一聊,十分投緣,這不就是一見如故么?”
徐賀只是庸俗之人,卻不是愚蠢之輩,道:“那他們說的捉賊……”
“哦,他們既然是我的朋友,便由小侄我介紹到了衙門里做公呀。”牛大力笑道:“文書反正就在這一兩天里能到。”
徐元佐聽著有些不對味,這不是奸臣的標準臺詞么?——要圣旨?來,給他寫一張!
“咳咳,”徐元佐干咳一聲,“大力,你攪合進來作甚?”
牛大力道:“好巧,遇到哥哥了。”
——你這演技好浮夸!
徐元佐心中暗道。
牛大力繼續道:“我也是一時激憤。看不過眼,便想將這賭坊盤過來。”
徐元佐正色道:“大力,為兄想勸你一句:天下最害人的事,莫過于賭!就連嫖都要比它強百倍。有誰嫖得傾家蕩產么?可偏偏就是這賭,不知道害了多少人!想家父年輕時也是一表人才的大好童生,正是因為被人引入賭坊,丟了前程!依我看這虧心傷陰德的買賣不做也罷!”
牛大力道:“哥哥錯怪小弟鳥!”
——好好說話,別唱。咱們這是表演不假,但也不能唱大戲啊!
徐元佐聽牛大力唱腔都冒出來了,心中略急。
牛大力清了清喉嚨,繼續道:“俗話常說‘吃喝嫖賭’,可見凡人吃飽穿暖,難免會起這些心思。只要把握好了其中尺度,并不至于害人傾家蕩產。所以小弟想開一家光明正大的賭坊,請先生們寫上勸世文貼在場子里。”
“哦?寫什么?”
“就寫:小賭怡情,大賭破家,豪賭灰飛煙滅!”牛大力道:“好叫人知道,此事只可怡情,不能過度。”
“就怕有人不聽。”
“若是如此,我還有后手。”牛大力道:“我從每月盈余之中,再抽三成銀子出來,捐給云間廣濟會,請他們制作榜文,延請戲子,勸人戒賭。”
徐元佐撫掌笑道:“妙哉!以賭制賭,果然妙哉!”
——都是哥哥的想法不同常人。
牛大力故作謙虛道:“哥哥謬贊,謬贊。”
人生如戲,徐元佐的喜劇就是丁原的悲劇,如此深刻的哲理竟然被小湯領悟了,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