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將曉,山風呼嘯,松濤怒吼。
北風如翻江倒海般陣陣襲來,瘋也似的搖撼著連片山脈。
此處便是長城要塞之一的白羊口,相傳漢朝昭君出塞和親即由此出關,此刻的白羊口已然戒嚴,高大城墻和箭樓上飛檐翹翅連成一片,鋸齒般的雉堞垛口后邊皆多是帶甲之士。
一名穿著三品官袍的文官,悠悠吟詩:
“萬里奉王事,一身無所求。也知邊塞苦,豈為妻子謀…”
“通政使!”一名信使飛身來報:“急報,現已探明,兩日之前也先帶著瓦剌主力繞過大同,現今正在攻打距此三百里的紫荊關。”
“知道了!”通政使謝澤眉頭緊鎖,站在城頭向關外極目望去。
“這樣就說的通了,陽和那邊的果然只是蠻子的疑兵。”
謝澤回頭一瞧,說話的是一名內吏,一臉幸災樂禍的模樣。這內吏原是白羊口關先前棄城逃跑的守將呂鐸留下的經歷官,此時被謝澤目光一刺,急忙低下頭去。
“范經歷,何事這般可喜?”
那范經歷不敢在眾官兵前答應,硬著頭皮上前低聲回話。
“通政使大人,下官只是慶幸瓦剌人走的不是我們這處關口。”
謝澤冷冷道:“這么說,我們大家的運氣都不錯了?”
范經歷干笑一聲:“下官等,這不都是托了通政使大人的洪福嘛。”
“謝某哪來的什么洪福?倒是那個指揮僉事呂鐸,膽敢扔下這么偌大一座關城逃命,天幸我來的不晚,否則關破之日,便是那個呂鐸滿門抄斬之時!謝某整整替他收攏了十天的殘部,才勉強堪以守城。”謝澤繃著的臉,此時突然一松,“不過,圣旨只教誅殺他呂鐸一人妻兒不問,也算他造化不淺。”
范經歷一凜,問:“圣旨那么快就下來了?”
謝澤瞧他一眼,道:“當今天子十分勤政,一封奏折上去,不到兩天就批下來了。”
范經歷一愣,道:“這事其實也不能全怪呂鐸,他那官兒畢竟是買來的嘛。”
“你說什么,他那官是買來的?”
這下,輪到謝澤不淡定了。
“嘿嘿,下官也不瞞您了,呂鐸他左右在這兒也做了三年的官兒了,以他的心思,當初買官的錢早回本了,跑了也不心疼。”那范經歷似乎見怪不怪,撇了撇嘴,“只是他也太不曉事了,連關口破了自己也要問罪殺頭的道理也不懂,簡直是把買官兒當成是買菜兒了。”
謝澤默然良久,咬著牙恨恨的問。
“這么重要的關口,他當初花了多少銀子買的?”
范經歷看看左右那些士卒無人注意他們,便伸出五個手指比劃了一下。
“五…,五千兩?”
范經歷一笑,搖了搖頭。
“不會是…,五萬兩吧?”
“嗨呀,當然不需要那么多,這買官又不是排兵打仗,不能用您老那觀念去看問題。其實說白了,這買官就跟做生意是一個道理,您看咱們這關隘遠離京師,地方又偏僻,就連去趟大同都還得翻山越嶺的。”
范經歷瞧他聽得認真,又絮絮叨叨的解釋。
“您再想呀,咱們這關口的關城里頭那些守軍數量又比不得大同那些重鎮,守軍不多餉銀就不多,這里頭就壓榨不出多少兵血來!附近又沒什么窯子酒館之類的可供消遣,所以來這兒擺明了掙的是辛苦錢,愿意出銀子的人少了,價格自然上不去,這是市場規律呀。”
范經歷這時候見謝澤聽得臉色煞白,討了個沒趣,便把話頭一收,“所以我從前有一次聽呂鐸酒醉后說起過,買這官兒前前后后連請客吃飯加送禮,攏共才花了五百兩。”
“五百兩…”謝澤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仰頭無語。
范經歷的世界非常簡單,他不學無術,為官就是為財,所以根本無法理解謝澤心中那份憂國憂民,此刻心想:“裝什么裝,如今當官的每年上上下下有幾個不花錢的,我就不信你不花銀子做得那么大官,除非你也是個不顧子孫的官場賤民!”便道:“哎呀,官場上有話怎么說的,水至清則無魚嘛…”
謝澤冷冷道:“什么叫水至清則無魚?莫非你不喜歡清水、喜歡渾水?這世上什么樣的東西才喜歡渾水?對了,江南有一種水怪叫鱷魚,這鱷魚長著一張血盆大口,就喜歡潛伏在渾水里頭,等你近了,就一口咬住你拖你下水吃了!”
范經歷一驚,默默擦了擦汗。
“被大人這么一說,下官也有些害怕渾水了。”
范經歷嘴上這么說,心里卻想:“什么鱷魚,我看吶,分明是美人魚。”
謝澤轉過頭去,望向關外的萬頃碧濤,立刻又將思緒拉回前線。
“我看此番入寇,也先挾持太上皇,其志不小,若是我們守不住這兒,天下的百姓便要生靈涂炭,覆巢之下無完卵,就連你我也會家破人亡!”
“恐怕大人是多慮了,既然瓦剌人走的是紫荊關,我們這兒…”
“我們這兒也不可掉以輕心,我聽說瓦剌那個也先太師一舉一動都在模仿成吉思汗,當年成吉思汗起兵反金,就是先攻居庸關不克,便分兵攻打紫荊關,如今雖然瓦剌主力在攻打紫荊關,我等須防著他聲東擊西,分兵來奪關…”
“嗚嘟嘟嘟——”
仿佛是為了印證謝澤的話,遠處響起一聲低沉的號角。
和著悠長的號角,便是馬嘶人喊聲,謝澤回首望去,只見前方山谷中塵土彌漫,風鼓旌旗,遮天蔽日,大隊瓦剌人馬向著長城逶迄而來。
范經歷嚇了一跳,慌張道:“瓦剌人怎么來了,莫非前面那么多的軍堡都失守了?”
他扶住雉堞居高臨下望去,只見瓦剌大軍已經逼近關下兩箭之地,所有瓦剌人都勒住馬頭在箭程之外列陣,一絲不亂的靜等攻城,這時候城頭一陣騷動,謝澤面無懼色的站上月臺,振臂高呼:“將士們,聽我一言。你們也有妻兒老小,我等背后就是天下的億萬大明的百姓,他們的身家性命,今日皆系于我等一念之間。”
說話間,謝澤從一位軍士身上取出一支箭,高高擎起。
“來白羊口之前,謝某已經與一家老小訣別,我謝澤絕不學那個貪生怕死的呂鐸,今天就是死也要戰死在這里!我若偷生,便如此箭!”
說著,他“咔嚓”一下折斷長箭,白羊口守軍齊刷刷靜了片刻,突然沸騰了。
“愿與謝將軍誓死守關,絕不偷生!”
“誓死守關、絕不偷生!”
就在眾守軍群情激奮之際,瓦剌軍陣前出來一個少年貴族,長袖左襟,腰佩彎刀,他瞇眼掃了一眼關上的首腦,也不慌不忙從馬搭子插的箭壺里頭取出了一支長箭來。
關上眾將士也覺察到此,一齊將目光望向此人。
那少年在馬上彎腰將羽箭的箭頭往土里隨手一插,這是少年的習慣,淬過土的箭頭往往帶著土里的細菌,中箭者即便沒有直接死于箭傷,多半也會在之后死于傷口的感染,這少年隨后拔出羽箭,自顧自的瞄了一眼,張起一具鐵弓搭箭指向半空,“嗖”的射出一支空箭。
如此一箭根本不可能射上城樓,關上沒人明白這個少年在做什么,謝澤也大覺稀奇。
可就在這時候,那個少年又立刻取出第二支箭來,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嬰兒,奮力朝空中射出第二支箭。
“他究竟在做甚么,這么遠…”
不及細想,寒光一閃,呼嘯著落下一支箭來,“咚”的一聲插在謝澤眉心,范經歷這才看清這“支”箭竟由兩支長箭首尾相接,連起來足足有八尺余長,謝澤立刻像是一株剛剛被砍倒的大樹,嘭地仰面摔在城頭。
一個瓦剌千夫長看得清清楚楚,方才半空之中,少年的第二支箭追上了前頭那支,前后相撞不偏不倚,將那去勢已竭的箭支陡然又震出兩百步遠,落在了城頭上面那明軍守將的眉心,他被少年的神技震得身上一顫,眼皮子一哆嗦,振臂大呼:
“神箭將軍!神箭將軍!”
霎時間號角震天,風鼓旗展,瓦剌人發起了沖鋒。
“砰!”“砰!”“砰!”
關上百十枝火銃一齊發火,轟向關口下密集的騎兵,瓦剌人立刻倒下一片。可前頭的倒下,后頭的卻愈發悍勇的叫喊著涌上來,明軍在白羊口關居高臨下,箭如飛蝗驟雨般直瀉而下。關口上下頓時攪成了一團,湮滅在一片喊殺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