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的科爾沁大草原,此刻正是秋高氣爽。
青藍色的蒼穹沒有一絲多余的云彩,平展的草地碧色連天,從這片無垠的的大草原向南望去,燕山山脈的余脈東西蒼茫,巍峨的連片山巒直插向長生天而去,就像是從前在山的那頭驅逐了黃金家族的那個明教一樣,高高在上的睥睨著腳下的科爾沁大草原。
也先微微搖了搖頭,不久前的那場土木堡之戰,大明朝的軍隊裝備固然精良,可外強中干,分明是不堪一擊,他不免為自己剛才的這個念頭覺得好笑。多年來,不知兵的宣宗朱瞻基和朱祁鎮兩人一味打擊漠南蒙古,坐視漠北瓦剌部逐步強大,破壞了太宗朱棣的蒙古平衡戰略,而瓦剌部則通過山西、陜西邊境規模盛大的茶市馬市獲得了大量的鹽鐵刀劍,悄然崛起統一了蒙古各部,勢力范圍東起朝鮮、西至中亞,其強盛已經隱隱有大元之相。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稚氣未脫的少年騎馬而來。這少年看上去只有十五六歲,卻壯得像一頭小熊。
“父親,你找我?”
也先慈愛的看著他,說道:“我的神箭將軍,你的漢文,學的怎么樣了?”
“學的差不多了,自從我們收服漠南這些東蒙古部落以來,我又順便將漠南這邊的一些口音都學會了,以后他們那些部落的首領在我面前就別想耍心眼了。”
也先一怔,很快由衷的大笑起來。
“了不起呀,卓力格圖,這下我就可以放心了。”
少年眼神中閃過一絲興奮。
“父親,這么說你,你是決定了嗎?”
也先端倪著少年,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先不說這個。”也先緩緩移過目光,望向遠處草原上的人群,“怎么今年科爾沁的那達慕上看不到你的影子,我聽人說這里的賽馬居然還讓那些漠南人拿了第一。”
少年輕蔑的一笑,驕傲的說:“父親,我射出的第二支箭可以追上第一支,整個漠南漠北沒有第二個人可以做到,漢人說平時應該收斂鋒芒,有博羅納哈勒和阿失帖木兒在,震懾他們就足夠了,這次雖然納哈勒的馬兒出了點問題,可漠南的人在摔跤和射箭上都比不過我們。”
少年扭過頭去看了眼遠處載歌載舞歡騰的人群,又冷哼一聲,“父親你聽出我話里話外的意思了么?他們漠南人根本比不過我們,除了逃跑的本事,賽馬就是逃跑的本事!”
蒙古人與漢人不同,講究幼子守灶,也就是父親死后家業都由最小的幼子來繼承,因此也先打心眼里最看好的就是這個卓力格圖,卓力格圖在蒙語中又是大無畏的意思。也先聞言不免哈哈大笑起來,可少年卻沒有笑。
“父親,你還記得從前韃靼部那達慕比武時,我摔死了老汗王的侄兒,挨了一頓皮鞭的那件事嗎,”少年漸漸瞇起了眼睛,“從那個時候起,我就發誓要血洗黃金家族,他們太弱了,脫脫不花也早已沒有資格稱汗了。”
“嗯…,漠南的黃金家族自詡正朔,數百年來都看不起我們漠北草原的勇士。不過,長生天已經讓他們沒落下去了,只要時機成熟,我隨時可以取代脫脫不花的汗位。”也先對著太陽瞇起眼睛來,“不過嘛,現在還不是時候,我還要利用他們的部落…”
少年不等他說完,立刻拔出匕首指向綿延的燕山山脈。
“父親英明,那就請父親立刻下令,重新揮師南下攻下BJ、登上汗位,光復大元,讓我們的部落崛起成為新的黃金家族,現在行動還來得及!”
也先有些猝不及防,他望著那連綿山脈,不免猶豫起來。
“可是,我聽說那些漢人已經有了一個新皇帝了,新皇帝是那個俘虜的弟弟。”
少年的目光中閃過一絲決絕。
“那就把他一齊抓來!父親,我學習漢文看了不少漢人寫的書,從前金人攻破開封城,抓了兩個漢人的皇帝,又搶了不計其數的金銀財寶,后來那批金銀財寶又到了成吉思汗手里,他這才能開創大元的天下,如今,金銀財寶又積聚在了那座城里。”
也先望著少年的一身崢氣,心中不免涌起一股熱血。
這個卓力格圖小小年紀便有此雄心壯志,又很有智謀,假以時日一定會是一代雄主。更何況土木堡之戰,卓力格圖僅帶兩個隨從,不到半個時辰就連續射殺四十五個尚在抵抗的明軍將校。若非自己聽不進他一個孩子的話,執意要帶著那個俘虜皇帝北還,只怕BJ也早已是囊中之物了。
這般一想,也先突然微笑著盯住卓力格圖的眼睛。
“卓力格圖,你這是在拿金銀財寶說服為父嗎?”
少年的目光不閃也不避。
“父親,喜歡金銀財寶并沒有什么不好,只是當時你只能看見自己眼前的罷了。”
也先啞然失笑,他摸了摸胯下的馬鞍又抬起頭來,熾烈的陽光放射成一圈一圈明艷的圣圈從長生天上直直射向他的眼眶,此刻有卓力格圖在身旁,仿佛遠處那片燕山山巒也不再高聳,不過像是無垠的大草原上尋常的幾座灰色氈絨帳篷似的,秋風襲來,草原上綠浪搖曳,紅的花黃的花,漸次在草原上綻放開來,也先不禁感慨起來。
“卓力格圖吶,他日能取代黃金家族恢復大元的新汗王,一定是你。”
不多時,在科爾沁那達慕大會的行宮金帳之中。
朱祁鎮被漢人參謀領到也先面前,此時的朱祁鎮額頭上多了一個傷疤,身穿一襲老羊皮襖,一身行酒奴的打扮,被迫給帳內諸位來參加那達慕的漠南漠北蒙古各部首領挨個斟酒,竟是在效仿晉懷帝青衣行酒。
待朱祁鎮來到卓力格圖面前時,酒壺里的馬奶酒已經所剩不多了。
朱祁鎮心想:“這是也先最疼愛的兒子,素來精明強干,我若回去添酒,未免會惹怒這家伙,可若是倒不滿他的杯子,被當作小覷了他只怕會更危險,如何是好?”
就在朱祁鎮驚疑不定時,卓力格圖竟拉住了他的手,用漢話說。
“辛苦太上皇伺候我們喝酒了,不如你也將壺里的馬奶酒一齊喝了,怎么樣?”
朱祁鎮暗暗叫苦,豁出去仰起頭來將酒壺喝了個底朝天。
帳中諸首領見了,紛紛起哄,大家一齊舉起杯子來,還有人上前搭住朱祁鎮的肩膀贊揚他好酒量,金帳內的人放肆的哄笑起來,亂哄哄一片。
“大家都坐回去,我要問這個漢人皇帝幾句話。”也先不輕不重的說了一句,這些蒙古各部首領貴族們立刻收起了散漫的態度,紛紛歸座,足見這些年瓦剌部崛起后一家獨大,漠南漠北無人能敵的地位。
朱祁鎮恭恭敬敬的一躬身:“太師請說,我知無不言。”
“之前你替我們去叫大同城門,雖然最后沒有破城,可是他們送來了大同庫銀二萬兩和庫藏的蟒衣、彩緞,讓我們大家好好發了筆財,這件事做的很好,我們大家都很滿意,大家也都很喜歡你。”
話音剛落,諸部首領們紛紛舉起酒杯。
朱祁鎮深深鞠了個躬:“非是太師沒破城,而是太師宅心仁厚體恤大同城中的百姓,不忍破城將他們屠戮。”也先身邊的翻譯喜寧,將朱祁鎮的話說了一遍,也先的臉一下子漲紅了,勃然大怒,“你在小瞧我?”
卓力格圖聽得懂漢文,笑了笑,用匕首敲了敲桌子。
“父親你錯了,這個行酒奴是在拍你馬屁呢。”
朱祁鎮嚇得哆哆嗦嗦,感激的向卓力格圖投來一眼。
“哦,原來是這樣。”也先這才滿不在乎點了點頭,他懶得藏話,直接瞪著朱祁鎮說,“喂,明朝的皇帝,現在我們大家又有了個新主意,打算帶著你去京城逛逛,如果你的母親和妻子這次給的錢夠多,我就把你還給她們,你反正都替我們叫過好幾次門了,這趟一路過去,再多叫幾個地方不要緊吧?”
“回去!”朱祁鎮怔了一下,脫口而出:“太師什么時候出發?”
卓力格圖愕然,忍不住用漢話試探他:“你…,不怕我們攻下你的京城嗎?”
朱祁鎮苦笑一聲:“朕的,…京城?小王子,那里還能算是朕的京城嗎?朕如今天天只能困在重兵看守的帳篷里,吃著牛馬一般的食物,還常常有看守半夜對著朕的帳篷尿尿,整日里跟著朕伺候朕的,只有兩個從前不得志的奴才,朕算什么皇帝?”
卓力格圖愣住了,可一琢磨,這個朱祁鎮說的確實是心里話。
“這個世上,只有王振一人對朕才是忠心耿耿,此番出戰朕見你們瓦剌天兵威武,心中慫了想退走,他就替朕說這是朕要去他家鄉看看,可走了一半朕覺得自己又行了,又要往北去,他就又說這是朕怕踩壞了他們家鄉的麥子,其實當時蔚州的秋收早就結束了,朕的大軍又如何能踩壞麥子?他真是太體諒朕了,為了保全朕的英名,他甚至自愿在軍前以死封口…”朱祁鎮的眼睛越來越紅,“這些日子朕一直在想,他與朕都錯了,瓦剌的天兵個個神勇,我大明根本不是你們的對手…”
朱祁鎮自語般越說越快,金帳里的這些人除了喜寧和卓力格圖之外,沒人能清楚朱祁鎮在說什么,不過他那種迫不及待想要回家的神色,大家都看出來了,這可是假裝不了的。
一時間這些各部首領都動起了心思,畢竟冬天已經到了,沒有任何部落會拒絕再次南下的機會,這也正是也先計劃的一步,雖然他可以強迫這些部落參加他的大軍一齊南下,可他不能保證這些老狐貍會把最精銳的部隊都交給他。
他沒想到事情進展那么順利,朱祁鎮的表現出人意料,令這些人立刻動了心。
也先一下子血氣上涌,用帶著濃重漠北口音的蒙古語說道。
“諸部聽令!”
金帳里呼啦啦一陣,各部首領紛紛起身,群情踴躍。
“今年科爾沁那達慕到此為止,各部準備與我南下,共復大元!”
“賽、賽——阿木極了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