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年紀的男人多少都有些好為人師的毛病。
曾銑雖然才過不惑之年,但面對年紀與他兒子相當,態度又頗為謙遜,說話還十分中聽的鄢懋卿,此刻也不可避免的落了俗套。
不過鄢懋卿畢竟是上官,他倒還記得注意說話的方式,只是頗為含蓄的說道:
“鄢部堂練就的英雄營,令下官耳目一新。”
“不過若換做是下官練兵,恐怕會更注重兵器與火器相結合,長武器與短兵器相搭配,如此遠可攻,近可守,才可立于不敗之地。”
鄢懋卿一聽就知道,曾銑這是真去過稷下學宮看了英雄營,此刻分明是在提醒他兵種搭配不合理呢。
他這倒也算是一片好心,至少是在根據自己的領兵經驗出言提醒。
而不是像有些別有用心的人一樣,明明也覺得他這英雄營存在問題,卻只會說些阿諛奉承的好話,私底下安的卻是隔岸觀火的心思。
不過鄢懋卿此前也已經進行過仔細的推演,認為現在英雄營無論是武器裝備,還是軍種配比上,已經趨近于“龍蝦兵”的完全體。
而且如今已經臨近出征,短時間內也不可能再改變練兵方案。
否則可能非但沒有任何好處,還有可能令英雄營的官兵內心動搖,反倒對士氣造成不好的影響。
于是鄢懋卿笑了笑,坐下身來問道:
“若同樣是兩千兵馬,不知曾御史親自練就的兵馬與我這英雄營的兵馬正面一戰,預計能有幾成勝算?”
“這…”
曾銑聞言愣了一下,這個問題他還真沒有仔細想過。
甚至他連英雄營的戰法戰術都沒看過,只是剛才一聽沈坤和高拱說出英雄營的兵種配比,便憑經驗斷定這樣的軍隊缺陷極大,立刻予以全盤否定。
如今鄢懋卿忽然問出這個問題,尤其是問他有幾成勝算,他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如今英雄營全員配備新式鳥銃,三十步外可輕易射穿百斤單兵木盾,曾御史如何率領兵馬沖殺至英雄營陣前,與英雄營短兵相接?”
鄢懋卿緊接著又問。
“可以換做騎兵沖鋒,恐怕便…”
曾銑隨著鄢懋卿的問題思索。
“英雄營采用三段式輪替射擊戰術,一輪至少可射出四百枚彈丸組成的密集彈雨,并可保證每三個呼吸一次的輪替射擊。”
鄢懋卿緊接著又道,
“適合騎兵沖鋒的地形,英雄營亦可重新列陣,鋪開陣型。”
“則至多可以保證一輪射出八百枚彈丸組成的密集彈雨,同樣可以確保每三個呼吸一次的輪替射擊,若不考慮連續射擊的問題,則可以以更快的速度確保騎兵近身之前,將提前裝填的兩輪彈雨傾瀉而出。”
“新式鳥銃三十步外可以輕易射穿百斤單兵木盾,亦非騎兵的鐵甲馬甲可以抵擋。”
“經過兩輪彈雨洗禮之后,曾御史認為你的騎兵傷亡幾何,是否還能陣型不亂,士氣不減,奮勇直前?”
再聽完了這番話,曾銑一時竟無言以對。
以往騎兵克制火銃兵,那是建立在火銃兵火力不夠密集,裝填速度緩慢,射擊難以為繼的基礎之上。
但如果火銃兵擁有了每三個呼吸一次的射擊頻率。
騎兵難以通過騷擾誘敵的方式欺騙火銃兵射擊,使其被迫進入繁瑣緩慢的裝填彈藥狀態,那騎兵優勢的確便將大幅度減少。
最重要的是,就算是正面沖鋒,鄢懋卿提到的傷亡率問題也不容小覷。
以他以往的領兵經驗,哪怕是精銳之師,傷亡率一旦達到兩三成,軍隊的士氣便將折損一半以上,很難繼續戰斗下去。
而一旦傷亡率超過了三成,那么軍隊的士氣便已經接近崩潰。
此時即使是經驗最豐富的將領,恐怕也無法再控制場面,麾下的官兵必將出現大規模的潰逃,勝負自見分曉。
也就是說如果同樣是兩千兵馬。
像鄢懋卿這種可以做到后發先至的火銃軍,極有可能發動一次攻擊,便將對手的士氣打崩,令其再無還手之力。
不過…
“若有戰車壓陣…”
曾銑鬢角漸漸滲出汗來,卻依舊不甘心的說道。
“所以我準備了六門仿制的弗朗機炮,弗朗機炮攻打城池亦可使用,不知只包了一層薄鐵皮、尚需畜力或人力牽引的木質戰車,是否能夠抵擋炮擊?”
鄢懋卿緊接著又問,
“曾御史的兵馬又如何依仗戰車逼近我軍?”
此刻曾銑才終于意識到,面前這個年輕的后生絕沒有看起來的那般稚嫩。
而這支英雄營雖然看起來“不倫不類”,但也并非如他想象的那般一無是處,起碼這是一支意圖將火力發揮到極致的火器軍隊。
所以,鄢懋卿想打造的一柄天下最鋒利的矛?
那么拋開那些散兵游勇不提,明軍之中是否又能找出可與之匹配的盾呢?
見識過明軍邊所與京師團營腐敗糜爛之普遍亂象的曾銑忽然有些不自信了,除非有將才像鄢懋卿一樣從零開始有針對性的募兵練兵,他一時之間還真想不出哪支現存的明軍可以確保與這樣一支軍隊抗衡。
最重要的是。
他此前以為鄢懋卿根本沒考慮過這些問題,只是一拍腦門便練了這樣一支“不倫不類”的軍隊。
可現在看來,鄢懋卿明顯是進行過一系列的推演,幾乎將方方面面都考慮了進去,已經盡了最大可能去完善這支軍隊的戰法戰術。
只不過…
“你祖上可曾領過兵,你可是軍籍?”
曾銑下意識的問道。
見曾銑不再繼續討論軍隊的問題,鄢懋卿也就沒有提及在自生鳥銃上加裝的、用于短兵相接時作戰的三棱軍刺,只是笑著搖了搖頭,道:
“我祖上不是軍籍,也從未有人領過兵。”
“所以鄢部堂這些想法尚未經過實戰檢驗,如今除了練兵之外,尚且停留在鄢部堂的想象階段。”
曾銑終于找到了突破口,忽然有了一絲底氣。
鄢懋卿一聽就知道曾銑心中還是有些微詞。
不過他絕對不可能告訴曾銑,這個戰法戰術已經在后世經過了數百年的實戰檢驗。
與此同時,他還看出這個時期的曾銑其實也沒多少領兵實戰經驗,尤其是對軍中火銃的了解其實不多。
否則他現在應該問的就不是這些問題,而是鄢懋卿提到的“新式鳥銃”為何能做到三個呼吸一次的輪替射擊。
但凡對如今軍中列裝的火銃有所了解的人,都會對鄢懋卿提到的射擊速率產生深深的質疑。
不過這也無可厚非。
畢竟這個時期曾銑其實也就參與了一次遼陽、廣寧平亂,尚未提督雁門關、巡撫山西。
并且嚴格意義上來講,曾銑還得算是一個身有軍籍的文官。
這和沈坤、高拱是一樣一樣的,只是考中了進士才有了出頭的機會,他的軍事素養也都是來自祖輩的熏陶。
于是,鄢懋卿笑了起來:
“曾御史所言不差,如今我也不過是紙上談兵。”
“鄢部堂,下官并非此意…”
曾銑終于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似乎有些不妥,這該死的勝負欲,可能會導致他與鄢懋卿的關系交惡,于是面露尷尬之色,試圖狡辯一二。
“不過曾御史有所不知,其實我有病。”
鄢懋卿卻已經打斷了他,接著又笑道,
“此病名為‘火力不足驚悸癥’,太醫院的院史許紳曾親自為我診斷,斷言我已病入膏肓。”
“為了緩解病癥,我必須時常與火器為伴。”
“身邊的火器越多,發射的彈丸越密,嗅到的火藥味越沖,我才能安下心來,否則恐怕活不過三十便將驚悸而死。”
“也是因此,我才借機練就了這樣一支軍隊,用于緩解如此絕癥。”
曾銑聞言一怔,眼睛隨之瞪大:
“天下竟有如此稀奇的絕癥?”
他嚴重懷疑鄢懋卿是在與他扯淡,但是一時之間又找不到證據。
畢竟太醫院院史許紳可不是虛構的人物,他回京之后已經對許紳的神醫之名有所耳聞,那可是連肺癆都能藥到病除的不世神醫!
話說回來,許紳治愈的肺癆,貌似就是鄢懋卿的肺癆…
“曾御史應該知道,火藥當初便是方士煉丹而成,故而其中帶了一個‘藥’字,既然是‘藥’自然便有對應的病癥,只是這病癥不多見罷了。”
卻見鄢懋卿神色鄭重,又一本正經的起身拜道,
“此事不足為外人道也,今日我與曾御史一見如故,才敞開心扉如實相告,請曾御史為我保密。”
“因此此次出征之后,若英雄營力有不逮。”
“還請曾御史費心策應,鄢某感激不盡,功勞什么的都好說。”
鄢懋卿不是一個盲目自信、剛愎自用的人。
英雄營再怎么說也多少帶了點實驗性質,既然是試驗,就一定有考慮不周的細微之處,尚需在實戰中逐步完善。
因此此刻能給自己和英雄營多上一道保險,還盼著日后致仕回鄉去過安穩日子的他肯定不會嫌多。
甚至得知這回為他運送軍資糧草的人是曾銑之后,他還曾仔細想過如何讓曾銑多領一些功勞,從而制止朱厚熜繼續給他升官,如果能一舉促成致仕回鄉的目標那就更妙了…
“鄢部堂言重,下官職責所在,怎敢不盡心盡力?”
曾銑連忙起身還禮。
原來連鄢懋卿也明白我才是此行的無符之帥,這下不但安心了,怎么還有點窩心了呢?
皇上如此知遇于我,我必不辱命!
不過說起來,鄢部堂也真是命途多舛吶。
年紀輕輕就先染上了肺癆,好不容易遇上許紳那樣的神醫,治好了堪稱不治之癥的肺癆。
結果竟又患上了此等稀奇的絕癥,若不與火器為伴連三十都活不過。
真是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專挑苦命人啊…
這病應該不會傳染吧?:mayiws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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