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依你們的意思,該如何才能形成戰力?”
鄢懋卿倒也不是個剛愎自用的人,如果有專業人士提供更好的想法,他自然也很愿意虛心求教,甚至甘愿做一個放權的甩手掌柜。
“據下官所知,火器雖殺傷力不小,但填裝速度、精準度與穩定性都尚不盡人意。”
沈坤沉吟了片刻,正色說道,
“因此無論如何都不能當做主力使用,尤其不能單一使用,在一支軍隊中的占比最好不要超過三成,保持在兩成左右,用于彌補殺傷不足即可。”
“真正的主力,仍應是短兵步卒,在一支軍隊中的占比至少應在五成以上。”
“并且步卒也應兼顧矛與盾、長與短之間的配合,盾手、矛手、刀手缺一不可。”
“至于剩下的兩三成,則應全部配備騎兵,護于中軍兩側,兼偵察、擾敵與追擊之責。”
“此為下官心中一支軍隊的最優比例。”
“鄢部堂,如此軍種配比早已經過檢驗實戰,當初三大營兵馬配比便與此相似,故而無敵于天下…”
話至此處,卻聽鄢懋卿忽然笑著插了一句嘴:
“所以在土木堡之變中全軍覆沒了?”
沈坤頓時被噎的一口氣沒上來,緩了口氣才重整旗鼓的解釋道:
“鄢部堂明鑒,土木堡之變絕非軍隊配比的問題,實則是皇帝…是奸臣當道、將領無能、指揮混亂所致,怎可因此便否認三大營之軍種配比?”
沈坤找了好幾個客觀原因,結果硬是沒敢將“皇帝昏聵”四個字完整的說出來。
畢竟詹事府與其他的堂部不同,府衙就設在皇宮里面,亂說話也的確容易惹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自當謹言慎行。
“行了行了,我與你說笑而已。”
鄢懋卿笑了笑,又看向高拱,
“肅卿兄,不知你又有何高見,是否認同伯載兄的說法?”
“沈諭德所言不無道理,下官完全認同。”
高拱也是施了一禮,一絲不茍的點頭道。
兩人都是軍籍出身,雖研習過許多兵法戰術,也從祖輩那里傳承了練兵行軍之法。
但此前也都從未親自領兵,像鄢懋卿一樣暫無任何實戰經驗。
因此前人留下的東西便是他們唯一可以借鑒的東西,自然受其影響深重,甚至內心之中將其奉為瑰寶。
至于一些戰法戰術的演變,以及對兵種配比和新式武器的認識。
則要等到在實戰中不斷總結與改進。
哪怕是抗倭名將戚繼光,也是先參加了抗倭戰爭,然后才在一次又一次的戰斗中,總結并改進出了大名鼎鼎的“鴛鴦陣”,練出了令倭寇聞風喪膽的“戚家軍”。
不過與他們不同的是。
鄢懋卿這個作弊的穿越者,卻可以借鑒到一些后人留下在一次一次實戰中總結出來的超越時代認知的東西。
這就等同于有了答案再做題,無論怎么做,就算過程中遇到一些坎坷,最終的結果也一定正確。
鄢懋卿比任何人都清楚。
這個時期的大明,其實已經站在了一個時代的岔路口上。
西方的大航海時代已經開啟。
堅船利炮開門貿易的時代已經開啟。
火器的發展雖不說即將進入井噴期,也已經開始進入了大規模列裝的時代,哪怕后世看來無比落后的火繩槍和佛朗機炮。
而且如果歷史不曾改變的話,最多再過幾十年,占據世界主流的燧發槍便也將出現。
并且隨著火器的大規模列裝,在這個滑膛槍盛行的時代,還將出現一支曾經橫行世界百年、因夸張服飾被戲稱為“龍蝦兵”的軍隊。
對于所有的封建王朝軍隊而言。
這種擁有了近代軍隊服從性與紀律性的軍隊,表現出了近乎碾壓的優勢!
鄢懋卿如今想打造的,就是這樣一支軍隊。
他自然知道“龍蝦兵”橫行世界的時候,用的已經是更加先進的燧發槍,而火繩槍與之相比還有許多劣勢。
因此這個戰術如今恐怕還無法發揮出真正的實力,還存在一些致命的缺陷。
但是這次山西之行。
他要面對的也不是什么戰斗力爆表的勁旅。
充其量只是那些世家、商賈用來魚肉百姓的家仆;
一些被白蓮教洗腦、欺騙、煽動的烏合之眾;
或許還可以再加上一些代王王府的護院;
就算出現叛亂,面對的一些能被58名倭寇橫行八十余日,殺死殺傷官兵四五千人的、脫籍逃亡比例高達七八成、將領跑的比狗都快的衛所軍;
而真正的愛國將領,比如周尚文那樣的人和他的軍隊,根本就不會叛亂,更不會與他為敵。
因為他這回可是奉旨辦事。
僅這一條就已經足以將所有紀律嚴明、尚有一定戰力的軍隊排除在外。
對于周尚文那樣的忠臣來說,天大的事,也比不過一個“忠”字,也絕不可能與皇帝的欽差為敵。
所以…
這一回他要借助此事,讓朱厚熜瞥見未來的一角,幫大明翻開新的一頁篇章。
與之相比。
分賬的事,大同的事…不過都是這頁篇章上的一句話罷了。
當然,“驚喜”也已經準備好了。
不知道他去了山西之后。
朱厚熜忽然得知“整個晉西北亂成了一鍋粥”時會是什么樣的表情?
朱厚熜得知皇室宗親代王“起兵造反”時又會是什么樣的心態?
朱厚熜得知鄢懋卿分走的那一成將會是怎樣的一筆巨款時,又會是什么樣的感受?
會不會連下十二道金字牌,催他立刻班師回朝?
心中想著這些。
鄢懋卿也吸取了沈坤和高拱的部分意見,點了點頭道:
“兼偵察、擾敵與追擊之責的騎兵的確需要一些,就依你們說的,兩千人中分出兩百訓練成為騎兵。”
“剩下的全部裝備番鳥銃,去城外的窩棚招募青壯,那里有的是吃不飽飯、進不了城的人。”
“告訴他們,咱們詹事府絕不欠餉,若有陣亡雙倍撫恤,概不賒欠。”
“另外,初次招募以六千人為目標,為期兩月的練兵過程中行末位淘汰制,直至淘汰到剩余兩千為止。”
“至于練兵的項目…”
“騎兵我不懂,你們自己決定。”
“火器營的練兵項目,以番鳥銃裝填射擊、走陣、刺殺為主,其余塑造服從性與紀律性的項目由你們自己決定。”
“我只有一個要求:”
“臨戰擊鼓,鼓聲不停,赴湯蹈火,前進不止,否則以逃兵當場處置,撫恤全無。”
“至于戰術方面,只訓練一個戰術。”
“此戰術名為三段擊。”
“一千八百人分為六個方陣,每陣三百人。”
“確保每一個方陣為一個整體,可以隨時六陣合一,隨時可以一分為六。”
“三百人再分為十二行,每行二十五人。”
“臨敵時第一行跪射,第二行蹲射,第三行立射。”
“齊射完畢,除第一二三行迅速退回后方列陣填裝鳥銃之外,第四至第十二行向前行進,第四、五、六行依舊跪射、蹲射、立射…”
“以此類推,反復輪換,前赴后繼。”
“大約…就是這些了。”
其實這就是后世說法更加生動直白的“排隊槍斃”戰術。
只不過基于火繩槍的填裝時間限制,鄢懋卿略微增加了行數,用于確保軍士擁有足夠的時間填裝射擊,確保射擊不會出現空窗。
不過就算如此。
他這種列陣方式,當六陣合一的時候,并且還是三段擊戰術,一輪齊射亦可打出四百五十枚彈丸。
如此密集的彈幕,在小規模的沖突中,已經足以敵方造成毀滅士氣的打擊,更不要說后續還有延綿不絕的射擊接踵而至。
“這…鄢部堂,就這么簡單?”
沈坤聽罷心中更加疑惑,不由與高拱面面相覷。
這可比他們想得簡單太多了,真就是幾句話已經可以概括出來,與他們心中所想的截然不同。
畢竟天朝歷史悠久,自古以來涌現了大量的名將,流傳下來的兵書兵法亦多如牛毛,就算是各類精妙的陣法都令人應接不暇。
如此對比之下,就越發鄢懋卿剛才所說的這個所謂的“三段擊”戰術既笨拙,又愚蠢,還低級。
這可一點都體現不出一個將領的臨陣指揮能力…
“簡單么?”
鄢懋卿倒覺得一點也不簡單。
這戰術對于軍士的服從性和紀律性要求極高,哪怕與敵人面對面“排隊槍斃”都不能退卻。
而他特意命兩人先招募六千人,采用末位淘汰制,逐步淘汰至兩千人,便是在對這些軍士進行服從性測試。
至于這戰術是否既笨拙,又愚蠢,還低級,又能否體現出一個將領的臨陣指揮能力。
鄢懋卿只想說:
親,時代不同了,準備迎接火器普及的時代吧。
其實作為一個穿越者,他心里知道,這也是天朝火器從明初開始全面領先世界,到如今卻需要仿制西方的火器,再到后來與西方出現了代差的原因之一。
軍隊中許多思想保守、恪守傳統的將領,被局限在了經驗主義之中,一時之間的確很難用發展的眼光去看問題。
另外。
也正是因為火器的普及,大幅降低了練兵成本,使得一個只玩了兩個月火器的新兵蛋子就有可能輕易射殺一個玩弓、玩刀數十年的悍將。
這在某種程度上,這也影響到了許多傳統武將、軍戶的核心利益,難免有人反對。
“鄢部堂,下官還有一個要緊的問題,這種主力盡數裝備火器的軍隊,一旦與敵軍短兵相接,豈不是毫無還手之力?”
高拱也忍不住提出了自己的擔憂。
“所以主要的練兵項目中不是有刺殺一項么?”
鄢懋卿笑著反問,
“秦漢的弩張士遠可張弩殺敵,近可拔刀御敵,遠攻近戰皆是精銳,我們不也一樣?”
“可是…用什么來刺,鳥銃?”
高拱依舊不解。
“有何不可,兵器的事我自去安排,你們只管依我所言募兵練兵便是,時間緊任務重,都動起來吧。”
鄢懋卿胸有成竹的撂下這么一句,隨后便邁步向外走去。
望著鄢懋卿的背影,沈坤和高拱相視苦笑。
“肅卿賢弟,你與鄢部堂更加相熟,你看這…”
沈坤依舊無法理解鄢懋卿這“三段擊”戰術有何精髓,只覺得他是在紙上談兵,應該拉上高拱再好好勸說一番,免得最終害人害己。
高拱沉吟片刻,忽然抬頭問了沈坤一個問題:
“伯載兄,在你心中,鄢部堂可是一個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蠢人?”
“那倒不是!”
沈坤一怔,當即搖頭否定,
“鄢部堂在在下心中非但不是蠢人,反倒是一個令在下敬佩的天人,雖有時看似倒行逆施,但實則胸中另有乾坤,所以…”
說到這里,沈坤似乎明白了高拱問出這個問題的意思。
高拱微微頷首:
“如果你曾與鄢部堂一同去過大漠,你就會像我一樣,哪怕心中滿是質疑,也甘心追隨于他。”
“因為縱使再令人難以置信,鄢部堂也從來不曾令我失望。”
“還有…偷偷告訴你,鄢部堂心眼不大,千萬不要嘗試與他作對!”
“走吧,先去募兵。”
這一刻,沈坤忽然有些恍惚,他又不由想起了那日鄢懋卿拿著一個喇叭趴在詹事府墻頭上的情景…
兵仗局。
作為內官二十四衙門中的八局之一,專司制造刀槍、弓矢、盔甲等軍用器械。
當然,兵仗局也負責制造火器,治下還有一個另設的火藥司。
這些年兵仗局相繼仿制過番鳥銃、佛朗機炮和兵仗局工匠自主研發的大將軍炮。
其中最多的自然是番鳥銃這樣的輕型單兵火器。
不過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火器始終無法受到足夠的重視,研發也總是受到各方各面的阻礙,導致相關工匠嚴重缺乏,使得明末幾乎扭轉明清戰局的“紅夷大炮”也需要委托盤踞香山澳的弗朗機人代工。
想我泱泱大國,連國之利器都無法做到自主研發制造。
這成什么了?
豈不與后世的另外一個時常被天朝網友們戲稱為“正是在下”的神秘東方大國旗鼓相當?
帶著這樣的心情,鄢懋卿來到了兵仗局大門口。
不待守門的小吏詢問,便將牙牌懟到了他臉上:
“我有皇上口諭,叫你們的掌印公公速速出來領旨!”
新書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