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小說 一眾詹事府官員聞言亦是同時瞪大了眼睛,目瞪口呆的望向鄢懋卿。
他們實在看不透這位部堂究竟是有多大的腦洞,才能產生如此…驚為天人的想法,竟打算讓這些個打上門來的朝臣自領責罰?
要知道外面這些朝臣之中,至少有一半是平日里傲氣凌人、自視甚高的御史和給事中。
而這些御史和給事中之中,又不乏有那么一小部分將名聲與骨氣看的比性命更重要的耿直之人。
想讓他們互相執杖自領責罰,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然而此時此刻。
高拱對于此事卻持有不同的看法,只見他目光陶醉的望著鄢懋卿那站在梯子上的背影,心中充滿了無法言喻的期待:
“對對對,景卿賢弟,感覺完全對勁了,當初你在俺答王庭時就是現在這個狀態!”
“那時我與沈煉也是他們現在的狀態,目瞪口呆,難以置信,驚為天人。”
“但是我知道你絕對不會令人失望,你說出來的話無論多么不可思議,最終都一定會一一實現,須臾之間化腐朽為神奇!”
“這回你也一定是胸有成竹!”
“來吧,我已經做好了準備,震撼我,驚艷我,征服我!”
眾人自然不會知道,這非但是鄢懋卿給外面這群朝臣量身打造的非典型“電車難題”或“兩船實驗”,同時其中還暗含了“破窗效應”和“從眾效應”。
“電車難題”或“兩船實驗”自然不必多說,本質就是一次針對道德的拷問。
而這群前來鬧事的朝臣,無非也就兩種人,一種是真正為國為民的正義之士,另外一種就是沽名賣直的虛偽之徒。
這兩種人混的圈子高度重合,只要不想在這個圈子里社死。
就能且只能被裹挾著代受一記廷杖,哪怕是互相執杖自領責罰,也不得不咬牙承受。
而這一記廷杖一旦受了,就又陷入了“破窗效應”的泥潭。
一記廷杖是廷杖,被鄢懋卿依《大明律》安在他們頭上的二百記廷杖也是廷杖。
從某些方面上來說,除了數量上的區別,其實傳出去之后產生的影響并無不同。
至少對于這些朝臣中的那相當一部分沽名賣直的虛偽之徒而言,沒有太大區別。
在這些虛偽之徒心中,如果可以自領兩百廷杖的責罰,而不是等鄢懋卿領著錦衣衛去打,起碼互相之間可以不下死手,那就等于撿回了一條性命,這在他們看來絕對是賺到了。
而保住性命的同時,又騙到了可以用來沽名釣譽的廷杖。
還能以受害者的身份換取同情,從而完美掩飾自己的貪生怕死。
甚至事后還越發有了攻訐鄢懋卿、發動輿情脅迫皇上收回成命的正當理由!
這簡直就是一件一舉四得的好事,自是求之不得!
因此這些虛偽之徒一定會盡力讓這件事辦成,而且還會試圖讓更多的人與他們一同接受,得到更多的認同。
這就到了“從眾效應”發揮作用的時候。
人類的本質就是應聲蟲,只要有人牽頭推動,便一定會有更多的人受其影響順勢而為,正如他們今天來詹事府鬧事一樣。
尤其面對生死抉擇的時候,自然更容易從心的順勢而為,傾向于趨利避害。
畢竟能活下去,誰又會真想去死呢?
當然。
鄢懋卿也知道,這些人中一定會有一部分人寧死不屈。
他們可以咬牙接受那一記救人的廷杖,卻寧死也絕不接受那兩百廷杖責罰之后的忍辱偷生。
但同時他也知道,這些人絕對是極少數。
否則在此前“大禮議”的時候,朱厚熜便不可能只打死了十六人便大獲全勝。
而之前朱厚熜執意退隱的時候,更不可能只打死一個人,便壓住了滿朝文武的反對聲音。
針對這些真正寧死不屈的直臣諍臣…
鄢懋卿則還為他們量身定制了另外一套計劃。
正如他剛才所說,如今詹事府忽然領了西廠的職責,人手的確捉襟見肘。
而他才和朱厚熜要了一套莊園,要推進自己的沽名釣譽計劃,也正需要他們這樣的人才!
正如此想著的時候。
“那我們的那兩百廷杖,是不是也可以…”
果然有小聰明鬼已經主動鉆進了鄢懋卿設下的套索之中,下意識的脫口而出。
只是剛說了一半,他就感覺這個問題問的有失“氣節”,連忙又閉上了嘴巴,有些尷尬卻又做出一副理中客的姿態,對看過來的人解釋:
“我就隨口一問,絕非是怕了他!”
“不過諸位也是知道的,咱們之中還有不少上有父母臥病在床,下有小兒體弱多病的同僚。”
“咱們自己的性命雖不足掛齒,但也不能全然不考慮一些同僚的實際情況,若因此牽累了父母妻子,亦非君子所為。”
沒有人對此人的發言,只是默默的收回了目光。
真正的直臣諍臣不可能不顧個人情況強迫每一個人守節,甚至不愿牽累任何人,否則便稱不得直臣諍臣。
而沽名釣譽與濫竽充數的人,則只會覺得此人說出了他們的心聲。
他們甚至希望他能代表他們再多說幾句,給自己鋪設出一條更寬敞的臺階順勢而下。
畢竟越是他們這樣的人,就越是惜命,越不敢賭鄢懋卿今夜會不會公然率領錦衣衛上門制造血案,拉他們一起陪葬…
然后就見鄢懋卿一邊百無聊賴的扣著指甲,一邊依舊是那副無所吊謂的語氣,淡淡的說道:
“若你們能在這里自罰了那兩百廷杖,倒也省了我連夜上門緝拿的力氣。”
“不過我只給你們五個數的功夫考慮,若你們在五個數內開始自罰,又能秉公無私,便由得你們。”
“若五個數之后仍未開始,便只好由得我了…”
文華殿。
其實朱厚熜與翟鑾、許贊、張璧三人的這場碰頭會早就可以結束,也早就可以起駕返回乾清宮了。
但朱厚熜卻依舊有一搭沒一搭的問著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自己耗在文華殿不走,也將翟鑾、許贊、張璧三人扣在這里陪同。
他其實就是想第一時間知道此事的結果,看看鄢懋卿這回究竟又能玩出什么新花樣來。
同時又帶了那么點向翟鑾、許贊、張璧三人顯擺“寶物”的心思,哪怕是朱厚熜這個天子,也難免帶有一些男人特有的幼稚心性:
“唉唉唉,你們三個怎么知道朕撿到寶了,朕可什么都沒說呦?”
當然,這其中其實也暗含了一些帝王心術。
他此前為何要讓這三個人聽到夏言即將回來了,此刻便為何要讓這三個人知道他撿到寶了。
鯰魚效應嘛…雖然這個時代沒有這種說法,但意思就是那么個意思。
“黃錦,外面已經有些時候沒傳來動靜了吧?”
朱厚熜正與翟鑾、許贊、張璧三人說話,忽然做出一副驀地想起什么的神態,看似無意實則有意的問了一句。
翟鑾、許贊、張璧三人聞言眼觀鼻,鼻觀心,為免受到遷怒誰也沒敢接茬。
內閣既是朝臣的領頭羊,又在皇上與朝臣之間承上啟下,發生今日這件事就算不是責無旁貸,也多少有那么點難辭其咎的干系。
同時他們心中也帶著些許疑惑。
在他們的認知當中,這些朝臣的戰斗力絕不止于此,才開始這么久應該連保留節目都還沒有真正祭出,這時候無論如何都不應該如此安靜。
這種情況有點不太尋常,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今日都沒有吃飯呢…
“回皇爺的話,的確比此前安靜了不少。”
黃錦自然知道朱厚熜在問什么,連忙躬身答道。
朱厚熜擺了擺手:
“去看看如今究竟是何情形。”
“奴婢遵旨。”
黃錦聞言快步退了出去,一路小跑著前往詹事府查看。
其實此刻他的心中也同樣頗為奇怪。
親身跟在朱厚熜身邊經歷了那么多大事,他自然也知道這些朝臣什么操行。
事情到了這一步,這些朝臣基本都已經做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只要鬧起來,不到宮禁時分或是像皇上一樣直接暴力鎮壓根本沒完。
而且越是好言相勸,越是責令他們退下,他們便越像是人來瘋一般,鬧得越發潑婦。
眼下還不到晌午,皇上也還在文華殿,他們的確沒有理由這么快安靜下來…
帶著這樣的疑問,黃錦快步穿過了文華殿正門的步廊,又繞過了文華殿東南角的精一室,終于放眼向詹事府大門與徽音門相交的那片小廣場望去。
這一望不要緊。
“欸?!”
黃錦隨之發出一聲怪叫,眼睛不由瞪得滾圓。
然后他又立刻閉上眼睛,晃了晃腦袋,用力揉了揉眼皮,再次睜眼望去。
“欸?!這、這、這是…”
黃錦再次使勁閉眼睜眼,睜眼閉眼,如此反復數次。
只因眼前的情景太過魔幻,使得他哪怕再三確認,也還是擔心自己一時眼花,回去向朱厚熜稟報時不慎欺了君…
一刻之后。
“方才與你們說到了蘇軾…”
朱厚熜一邊等著黃錦回來稟報,想著這回為何去了這么久,一邊還在裝腔作勢與三個閣臣沒話找話,
“朕記得蘇軾的《大臣論》中有這么幾句話,曰:‘天下治亂,出于下情之通塞。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則止。今也上下相蒙,弊成而不敢言,此誰之過歟?’,你們三人以為如何?”
“君父恕罪!”
三人聞言皆是心頭一顫,連忙伏跪在地,
“君父明鑒,微臣雖昏聵遲鈍,愚笨失察,但也決不敢欺瞞君父!”
“今日之事的確突然,臣等也被這些人蒙在鼓里,否則定當極力阻止,事先向君父稟報!”
只因朱厚熜引用的這幾句話,是蘇軾批評朝廷大臣堵塞言路、欺瞞君主,直指其為國家亂象根源的言論。
朱厚熜在這個時候說出這樣的話,很難不令他們認為,這是在正面詰問他們與今日之事的關系。
三人之中最惶恐的人自然還是翟鑾。
朱厚熜不久之前提及他那兩個兒子疑似科舉舞弊的時候,便提到了蘇軾、蘇轍兄弟,如今再提蘇軾,難免給他一種又在故意點他的意思。
“欸?”
朱厚熜聽到三人告饒亦是一怔。
他方才分神想著詹事府的事,甚至都沒意識到自己剛才說了什么了不得的話。
此刻回過神來略微一想,方才明白這三個人為何嚇作這副模樣,不過…不愧是朕,分神之間都能憑著本能這般敲打他們!
心中正如此想著的時候。
“報——!”
殿外終于傳來熟悉的聲音。
緊隨著聲音黃錦已經邁著小碎步跑入殿內,也顧不上去管翟鑾、許贊和張璧三人跪著是什么情況,一個滑跪便氣喘吁吁的報道:
“皇、皇爺,詹事府之圍已解,那干朝臣正在詹事府門外挨板子!”
翟鑾、許贊和張璧三人聞言心中一疑,一時竟忘卻了剛才那不可謂不重的敲打,不自覺的抬起頭來望向黃錦。
什么情況啊這是?
除了皇上之外,誰敢下令打這些朝臣的板子,難道不怕自絕于朝堂?
難不成是剛剛才被皇上賜了西廠特權的鄢懋卿?
那也不可能啊…
這回的事態如此嚴重,怕是已經不亞于當年的大禮議,哪怕毫厘之失,亦有可能引得朝堂鼎沸,社稷震蕩!
何況如今皇上就在文華殿,鄢懋卿就算有西廠特權,也不該不經稟報便如此膽大妄為,否則恐有僭越之嫌。
既有僭越之嫌,又可能引發嚴重后果,這簡直就是自尋死路…鄢懋卿究竟懂不懂為官之道啊?
然后他們就見朱厚熜亦是頗為意外,立刻站起身來疑惑問道:
“朕尚未命錦衣衛前去處置,就憑詹事府那點人手,如何能夠打了那干朝臣的板子?”
“皇上恕罪,怪奴婢一時心急沒有說清楚。”
黃錦連忙又道,
“不是詹事府的人打朝臣的板子,是朝臣們手持廷杖互施杖刑,鄢懋卿和詹事府的人連門都沒開,只一個個趴在墻頭上監督計數。”
“你說什么?!”
朱厚熜一時沒防備住,竟一嗓子有失威儀的破了音。
“哈?!”
翟鑾、許贊和張璧三人亦是脖子一撤,一時忘我失儀,喉嚨里不自覺的發出一聲怪叫。:shuqut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