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鄢懋卿的話,最先有所觸動的,竟是院內詹事府的一眾官吏。
他們一個個望著鄢懋卿那站在梯子上,一邊聳動著肩膀大笑,一邊卻又微微搖頭的背影,心中不由百感交集。
他們看不到鄢懋卿此刻的表情,亦摸不透鄢懋卿此刻的心思。
但結合他口中說出的話語,他們從這個背影中看出了萬般的無奈…
是啊。
皇上雖然給了詹事府堪比西廠的特權,但是詹事府又何時使用過這項特權?
詹事府里也并非全是忠臣,既有一心只想懲奸除惡、重整吏治的正直之人,也一定有心懷鬼胎,欲借特權以懲奸除惡之名謀取私利的奸邪小人。
究竟是怎么想的,只有他們自己心里清楚。
但是絕大部分詹事府官吏,這幾日都在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若非鄢懋卿這個上司始終壓著,命任何人不得輕舉妄動,否則嚴懲不貸,只怕詹事府早已如同曾經的西廠一般,在朝堂中掀起了一場腥風血雨。
倘若果真如此,這些人今日來的多少還有些道理。
可是現在,詹事府明明還什么都沒有做,還不是一樣成了眾矢之的,引來這些朝臣的謾罵與圍困?
這一刻。
無論是詹事府的官吏無論心性如何,無論是正直之人,還是奸邪小人,心中都涌現出了相同的委屈。
或許是應該做些什么了,這是詹事府的立足之戰!
無論如何都不能輕易退讓,否則即使手握至高特權,詹事府也休想在朝堂之中抬起頭來,今后豈不任人拿捏!
“景卿賢弟,讓他們仔細瞧瞧你在韃靼人面前的風采!”
高拱攥緊了拳頭,望向鄢懋卿的目光中透出堅定與期待。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治軍如此,治人亦是如此,牛筆山人,做吧,責任我與你一同承擔!”
沈坤身上散發出一絲平日深藏的鐵血,他祖輩皆是軍籍,自幼文武雙修。
“鄢部堂,今日便告訴他們知道詹事府算什么東西…”
孔簡、陳英達、李成志等一眾此前被鄢懋卿劃入講讀堂的官員,亦是不自覺的繃直了身子。
“小姨夫,你早該如此,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
嚴世蕃肥胖到沒什么褶子的臉上,隱隱發出絲絲紅光,獨眼中閃爍起了奕奕的神采,
“雖然詹事府這干蠢材恐怕幫不了你太多,但是不必憂心,外甥我這回一定全力助你!”
“鄢部堂,這回無論你做了什么,我呂某人絕不再向皇上密報一字,這是咱們詹事府自己的事…”
甚至就連屢次前往乾清宮告密的太子冼馬呂茂才,都咬著牙在心中暗自起誓…
除了鄢懋卿之外,誰都未曾意識到。
僅是鄢懋卿幾句話的功夫,非但瞬間震懾住了院外的一眾朝臣,亦在頃刻之間將整個詹事府擰成了一股繩,出現前所未有的團結一致。
院外的一眾朝臣也隨之陷入了沉默。
詹事府加在一起一共四十余名官員小吏,此前都無法做到同心同德。
何況這些本就魚龍混雜、各懷鬼胎的朝臣,這里面多的是濫竽充數的人,也多的是拱火鬧事的人,還有更多明哲保身、沽名釣譽的人。
若非這回是來找詹事府的事,而并非像此前大禮議中的“左順門案”一樣直指皇上,根本就不可能這么多人。
畢竟這回可是一下三百多人,而“左順門案”中在左順門跪請世宗改變旨意的人,才只有兩百余眾。
這種規模的對比,已經可以看出這里面究竟有多少人心懷鬼胎。
何況此前“左順門案”的時候,還有把持朝政多年、又有從龍之功的內閣首輔楊廷和在位,而那場抗議活動亦是楊廷和的兒子楊慎牽頭號召。
而這回呢?
即使鄢懋卿尚未來得及一一確認他們的身份,亦知如今朝中根本就沒有人擁有楊廷和當時的能量與聲望。
沒有真正的大佬牽頭號召,濫竽充數的朝臣比例又如此之高。
現在到了考驗他們“真有一頭牛”的時候,你能指望他們真正做到團結一致?
這就是他們忽然沒了聲音、互相開始左顧右盼的原因。
因為除了少數幾個愚忠耿直的朝臣之外,大多數人內心已經開始動搖,誰也不愿真正為此付出代價,哪怕只是可能付出代價。
甚至有人已經心生退意。
尤其是少部分此前并未擲出笏板,甚至根本就沒有攜帶笏板的朝臣。
他們不想繼續暴露,免得被鄢懋卿記住。
因為鄢懋卿已經把話挑明了,此刻他們面對的已經不再是一個太子詹事,而是一個準備行使特權的西廠廠公。
西廠廠公究竟是做什么的,誰會心里沒數?
就在這時。
一個身著綠色朝服、胸口補子為溪敕的官員從人群中站了出來,直視著鄢懋卿的眼睛,正色問道:
“你方才說,你沒有一日不想著如何使皇上收回成命,此話你如何證明?”
“你又是何人?”
鄢懋卿目光微冷,反口問道。
這朝服就是個七品文官,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極有可能是個給事中。
如果對面是個濫竽充數的官員,大抵不會在這個時候站出來。
如今再被鄢懋卿詢問身份,如果不是已經將笏板丟進詹事府院內的話,自然也不敢正面回答。
“如鄢部堂一樣,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現任行人司右司副,趙貞吉。”
“你就是趙貞吉?”
鄢懋卿微微一怔,上下打量著這個三十來歲的七品文官。
此人也不是個一般人,日后也是要入閣成為閣臣的,不過還要等到下一朝隆慶年間。
而且在后世的那部電視劇中,他其實是被黑的最慘、也最冤枉的一個人。
因為電視劇里的杜撰人設,使得他一度被后世網友認為是整個劇集中實至名歸的“大明不粘鍋”。
但真實的歷史其實并非如此。
鄢懋卿查過資料,趙貞吉是個比高拱脾氣更加暴躁的人,為人好強,容易發怒,甚至從不審時度勢。
就這么說吧,從嘉靖這一朝開始,一直到下一朝隆慶年間。
此人幾乎把歷任內閣首輔得罪了一個遍,先是嚴嵩,然后是徐階,還有后來的高拱、張居正,他都曾不給任何面子的據理力爭,堅持己見,一旦發起脾氣來連上司的面子也不給,直接直呼其名。
直至最后被高拱給收拾了,致仕回鄉養老。
最終在穆宗駕崩之后,因哀毀過度而患嗽疾,于家中端坐而逝…
也是因為這個性格,他的仕途十分坎坷。
早在嘉靖十四年乙未科殿試的時候,擔任讀卷官的左都御史王廷相稱贊他的殿試答卷,可與漢朝賈誼的《治安策》相媲美,內閣也將其擬為一甲第二名。
結果朱厚熜看過他的殿試答卷之后,不喜歡他在答卷中寫的幾句大實話,于是堅持將其置于二甲第二名。
就因為如此草率的原因,趙貞吉失去了成為新科榜眼的機會。
不過沒過多久朱厚熜就又后悔了,優先將其欽點為了庶吉士。
然后學成三年散館的時候,趙貞吉留任為翰林院編修,于是又上一道反對朱厚熜沉迷玄修、荒疏朝政的《乞求真儒疏》,因此惹惱了朱厚熜,不得不請假回鄉治學。
再接下來,趙貞吉的仕途雖然依舊坎坷,但縱觀整個過程,就有點像現在的鄢懋卿的另一個翻版了。
幾年后他出教司禮監,后來又升任詹事府右中允,管國子監司業事。
隨后便是詹事府左德諭,戶部右侍郎,直至到了朱厚熜駕崩之后,進入隆慶元年,出任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學士,掌詹事府事。
再到隆慶三年,以禮部尚書入閣,繼續協管詹事府事,掌都察院事,加太子太保、榮祿大夫,賜蟒袍、鸞帶…
總之,中間起起落落,卻也參與了許多大事。
比如韃靼人南下擄掠,直逼京師的“庚戌之變”。
彼時滿朝文武噤若寒蟬,只有他一人敢奮袖大喊,直抒己見。
再比如后來的“隆慶和議”,他亦是功不可沒。
在這些事件中,趙貞吉都能在紛亂時局里冷靜審視國情時勢,務實地作出利國利民的精準決斷。
也是因此。
盡管在嘉靖一朝中,他的仕途極為坎坷。
卻也始終受到朱厚熜惦記,屢次貶黜都因朱厚熜一句“趙某何在”,令吏部官員不得不重新舉薦拔擢。
而在得知朱厚熜駕崩的消息之后,趙貞吉也失聲痛哭,長嘆一聲“先帝知我”…
說實話。
這種奇奇怪怪的君臣情誼,一直以來都是鄢懋卿無法理解的。
一個抖S,一個抖M,宛如一場又臭又長的虐戀。
何苦來哉,有病?
如果非要從兩人之間選出誰病的更重的話,鄢懋卿覺得一定是朱厚熜,簡直病入膏肓。
既然喜歡人家,干嘛不對人家好點?
神經病!
“鄢部堂還未曾正面回答下官的問題,你果真沒有一日不想著如何使皇上收回成命?”
趙貞吉點了點頭,依舊盯著鄢懋卿的眼睛,緊接著又問了一遍。
“呵呵,此一時,彼一時。”
哪知鄢懋卿聞言忽然又咧嘴笑了起來,
“今日受爾等這般欺辱,禍及詹事府同僚,我已經不需要再想了,是你們替我做出了選擇。”
“斗爭一旦開始,再想結束就不是你們一廂情愿的事了,除非我也同意!”
“你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想罵就罵,想打就打,當我詹事府是什么地方,當皇上的圣旨是什么東西?”
“街邊的公用旱廁咩,擦屁股的草紙咩?!”
“我是誰?是殘酷暴虐的西廠廠公?還是輔佐儲君監國的太子詹事?全由你們決定!”
“行刑!”
話音剛落。
“啪!啪!啪!…”
詹事府院內隨即響起了陣陣打板子的聲音,期中夾雜著此起彼伏的哀嚎,無比清晰的傳入院外的一眾朝臣耳中。
有人已不可避免的面露恐慌之色。
甚至還有人不動聲色的向后退卻,藏于一眾朝臣身后準備伺機溜走。
“鄢懋卿,你!”
趙貞吉聞聲則是目眥欲裂,一聽開口的音量便知道不會是什么好話。
也的確還有一小撮人不退反進,上前一步站到了趙貞吉身旁,全然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準備一同聲討鄢懋卿。
“我知道!!!”
拿著喇叭的鄢懋卿卻又適時用更高的音量將他們打斷:
“我知道,你們之中尚有些人并未向我投擲笏板,亦有一些人并未攜帶笏板,以為可以僥幸避過我的緝拿。”
“不過不必憂心,宮門侍衛自會認真記下你們每一個人的出入記錄。”
“自此刻起,除了被皇上召見的三位閣老,所有離開皇宮的官員皆在緝拿之列。”
“我將確保你們每一個人都有寧死不屈的氣節和共同進退的決心,也助你們心想事成,坐實了我這西廠廠公的惡名。”
一聽這話,原本還抱有一絲僥幸心理的朝臣面色都已發白。
因為此時此刻,任誰都聽得出來,鄢懋卿心思如此縝密,顯然是已經認真了,并不打算放過他們之中的任何一人。
就在這時。
“廠公!呸呸呸!部堂,有人…快不行了!”
院內忽然傳來一個小吏的稟報。
“打了多少杖?”
鄢懋卿微微偏頭,淡淡的問道。
“回稟部堂,才打了二十六杖…”
“潑醒了繼續打,依《大明律》擾亂宮廷秩序之罪,就算咽了氣也要打足一百杖。”
鄢懋卿冷聲說道,隨即又回頭看向一眾聽到這個消息之后面色更加難看的朝臣,
“此刻正在受刑的幾人,無一不是與你們志同道合的同僚,在你們靜坐歇息的時候,他們仍在奮力擂門慟哭,不知你們是否感同身受?”
“我倒也不是不能大發慈悲,給他們一個活命的機會。”
“不過他們能不能活,卻要由你們來決定。”
“拿來!”
說著話的同時,鄢懋卿從院內接過幾條小吏遞來的廷杖,逐一從院墻上扔了出去,似笑非笑的審視著一眾朝臣:
“若你們一人挨上一杖,應該可以替這幾人打完剩下的廷杖,我便答應不再對他們用刑。”
聽到這話,院內的嚴世蕃當時就不淡定了,目光灼灼的望向鄢懋卿。
厲害了我冒青煙的小姨夫!
從今日開始,你就是我心中的楷模,你不做廠公誰做廠公?
我只想過殺了他們的人,沒想到你竟然如此狠毒,還要誅了他們的心。
此刻他們若是替這幾人受了剩下的廷杖,好歹還能不因此事留下道德污點,卻也讓詹事府在此事中完全占據了上風!
倘若有人不愿站出來代受廷杖,那便證明他們皆是罔顧同僚性命的明哲保身之人,此事便將成為他們一生都洗不凈的道德污點,這些人也將被視作一群沒有節操的烏合之眾,他們的政見主張還有何說服力?
只是有一件事嚴世蕃一時沒看明白。
鄢懋卿扔出去這幾條廷杖又是什么意思?
“鄢部堂的意思是…我們自己打?”
外面已經有朝臣望著從院內扔出來的廷杖,試探著問出了嚴世蕃心中的疑問。
“詹事府如今人手不足,請便。”
鄢懋卿無所謂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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