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韋晏陷入沉默,一陣微風吹過翰林院。
“回來了…”
一旁的陳英達不知為何忽然閉上了眼睛,仰起頭來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兩行濁淚兀自順滿是皺紋的臉頰滑落,
“老朽感覺到了,翰林院有什么早已消失的東西隨著這陣清風,悄然…回來了。”
“什么回來了?”
高拱詫異的望向陳英達。
一眾正在小聲議論的庶吉士也紛紛噤聲,疑惑的望向陳英達。
沈坤與一眾翰林院官員亦是不解的望向陳英達,心中若有所思。
“你們翰林院不敢重用的人,我們詹事府用!”
“你們翰林院不敢奏議的事,我們詹事府議!”
“一句話,匡扶儲君,廣求明哲,事得專決,皇權特許!
鄢懋卿剛才那鏗鏘有力的話,依舊在每一個人的心中回蕩,仿佛繞梁之余音,又如震饋之咒言。
翰林院與詹事府,一強一弱,一貶一捧,高下立判!
不敢重用…不敢奏議…
即使是尚無資格接觸政事的庶吉士,即使是只能修撰實錄史書的修撰、編修和檢討,乃至只能整理文書檔案的典籍、待詔和五經博士,每一個人心中都隱隱有所觸動。
作為大明的至高學府,翰林人從來就是天下禮教與學術的引領者,心中素來有自己的驕傲。
可不知從何時開始,翰林院的風氣已經悄然變了。
變成了另外一個烏煙瘴氣的官場,品性正直的人會被排擠,敢說真話的人會被雪藏。
只有磨平自己的棱角,成為逢迎上司、言偽而辯的宵小,才能在散館時得到好評,得到御史言官這樣稱心的官職。
可是已經成為此類宵小的人,真的還配得上御史言官,擔得起監察百官的重任么?
在場的人。
哪一個不是寒窗苦讀數十載?
哪一個不是千軍萬馬中殺出來的佼佼者?
哪一個來到這里之前,心中沒有自己的驕傲,沒有遠大的抱負?
哪一個來到這里之后,領略翰林院的風氣之后,沒有一種無法言喻的破滅感?
或多,或少,罷了。
陳英達那聽起來并激昂的話,宛如一記重錘,搗在了許多人的胸口,憋悶的喘不過氣來。
“呼——”
最先像陳英達一樣閉上眼睛,靜靜仰起頭來感受這陣清風的,是一部分眼睛中尚且帶了一絲清澈與愚蠢的庶吉士。
“呼——”
一些官員也慢慢閉上了眼睛,這陣清風令人心曠神怡,一念通達天地寬。
他們之中何嘗沒有像陳英達和沈坤一樣,因為耿直不阿不通世故,因為在一次事件中站錯了立場,因為上了一道不合時宜的奏疏,便在翰林院中困了幾年、十幾年,甚至幾十年?
“呼——”
鄢懋卿也收起了圣旨和蘭花指,慢慢閉上了眼睛融入其中…這個逼裝的真踏馬爽!
陳英達師長。
我愿稱你為至強僚機!
我愿封你為一字并肩逼王!
你這感慨太恰到好處了!
你這發言太具煽動性了!
你讓我裝的這個逼一不小心都升華了!
自今日起,我“鄢黨”信仰已成,本部堂在翰林院雖不說一呼百應,亦可在聲望上壓過這個韋晏一頭。
這翰林院亂還是不亂,只憑我一人說了算!
心中如此想著。
鄢懋卿決定來一個一步到位,一舉將這個逼徹底裝到圓滿,將沽名釣譽做到極致。
“肅卿兄,借你墨寶一用!”
鄢懋卿不再理會此刻已經不知所措的韋晏與部分翰林院官員,邁開大步折返回客堂之內。
高拱自然不敢有違“義父”的意思,連忙快步跟在后面將自己的墨寶呈上。
“這…”
一眾翰林院官員和庶吉士亦是瞬間驚醒過來,帶著滿心的疑惑跟隨鄢懋卿進入課堂。
只見鄢懋卿已經先一步來到課堂東面的雪白墻壁前面,執筆蘸飽了墨汁在墻上揮毫如雨,筆跡灑脫鏗鏘:
汝鄢懋卿二十一而及第,數月即佐天官,國恩厚矣,何以稱塞?
所不竭忠殫勞,而或植黨以擯賢,或殉賄而鬻法,或背公以行媚,或持祿以自營,神之殛之,及于子孫。
吁!可畏哉!
鄢懋卿親筆嘉靖二十年八月十四 這是歷史上徐階丁憂歸來,于嘉靖二十四年遷任吏部右侍郎時,在吏部大堂內寫下的自警戒語。
為此徐階在朝堂中廣獲賢能之名,自此在官場中一路高歌猛進。
先掌翰林院,再擢禮部尚書,隨后入閣對嚴嵩虛與委蛇,甚至為了穩住嚴嵩,還將自己的孫女許配給嚴嵩的孫子結為親家。
而他那在南京鄉試中找人代筆的長子徐璠,事情敗露之后也并未被革除功名,之后拜太常少卿。
最終徐階雖設計斗倒了嚴嵩,世人皆罵嚴嵩奸臣而頌徐階清流。
但據海瑞巡撫應天時的調查卻發現,徐階的父親徐黼只是一個縣丞,家境原本十分平常,可為官多年之后,徐階家族僅在松江(后世上海)一地有據可查的田產,已經超過了24萬畝。
與此同時,整個松江的棉織業和錢莊幾乎都被徐階家族壟斷,擁有織婦超過兩萬名。
光是徐階家族在松江華亭縣一地年收租谷1.3萬石、租銀近萬兩。
就連松江一帶的海運貿易,亦完全在徐階家族的掌控之下…
要知道在這之前,大明還尚未解除海禁,朱厚熜還在“爭貢之役”之后廢除了福建、浙江市舶司,僅留一個廣東市舶司選擇性開展海上貿易,松江哪來的海運貿易?
總之,嚴嵩抄家所得為黃金3萬兩、白銀200萬兩。
而徐階光是田產價值便已遠超此數,且因為斂財手段更加高明隱蔽,利益遠超田產的商業收入尚未計入其數,這就是大明的清流首領…
所以。
這個逼鄢懋卿毫不客氣的先替他裝完了,穿徐階的鞋,走徐階的路,讓徐階無路可走。
如果鄢懋卿沒記錯的話,如今徐階應該正在為母親丁憂。
大概明年丁憂應該就要結束,徐階也將正式返回朝堂,隨后開始在官場狂飆。
以前鄢懋卿不需要考慮這件事,但現在他已經隱約有一種預感。
如果到了那時他還沒有成功致仕回鄉的話,徐階便將取代已經被他害的貶職去了大同做知縣的嚴嵩,成為更加強力的勁敵!
新書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