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11月11日。
晨霧裹著昨夜未散的酒氣爬上窗戶。
蘇楊在花生米與劣質酒精混合的酸腐味中驚醒,喉間灼熱感像是吐了胃水,要燒起來一樣。
窗外海山城的初冬將路燈凍成昏黃光暈,投在散落一地的劇本上…
天氣…
有些冷。
蘇楊裹了裹衣服,看了一下墻壁上的日期。
11月11日。
在這個尚未被“雙十一”購物節定義的時代,海山城的清晨依舊安靜如常 蘇楊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宿醉帶來的眩暈感仍未消散。
記憶越來越混亂,也越來越頭痛,等到稍微適應了一些以后,他環顧這間凌亂的出租屋,昨夜狂歡的痕跡隨處可見…
散落的酒瓶、發霉的飯盒、踩扁的易拉罐,還有滿地煙灰,混合著刺鼻的酸腐味令人作嘔。
唯一整潔的角落擺著張皺巴巴的字條,上面歪歪扭扭寫著:“我們出去籌備劇組了,你好好休息。接下來…全是硬仗。”
看完字條以后,蘇楊嘆了一口氣,又看了看四周的臟亂差…
不能忍!
真不能忍。
他在墻角摸索了好一陣,終于找到一把幾乎禿毛的掃把。
深吸一口氣后,連口罩都沒戴,便埋頭打掃起來。
倒不是有潔癖,實在是這臟亂不堪的環境,讓他完全無法忍受。
媽的,呆久了搞不好全身會生蘚,瘙癢好久都斷不了根…
就在這個時候,蘇楊突然隱約想到導演張城昨天迷迷糊糊間,一邊嘟囔著夢想不死,一邊使勁撓著襠部,而且一撓就停不下來,恨不得將皮都撓開,朦朧間,似乎這貨還在鼻子聞了聞!
蘇楊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一股惡寒感涌上心頭。
干活干活!
…………
冬日的暖陽透過窗戶,照進了出租屋。
蘇楊找來工具,開始收拾房間。
一堆堆垃圾被他裝進袋子,一趟趟地往屋外的垃圾堆運送。
垃圾堆距離屋子也就一百米左右,這幫懶鬼是真的一次都沒有扔過,半年前的易拉罐都特么有。
清理完堆積如山的垃圾,蘇楊又認真整理起散落的劇本文件,鋪好凌亂的床鋪,把桌子擦得锃亮。
做完這一切,他終于長舒一口氣,感到心滿意足。
隨后,他又認真地看起來了那部名叫阿武的劇本。
翻了好幾遍以后,依舊看得有些頭痛。
這電影一點都不爽。
看得憋屈、而且很窩火…
上輩子一直做泥瓦匠的他,接觸了不少人,在底層的日子廝混多了,心中一直有一種宣泄的渴望。
翻完這劇本以后!
媽的逼,更窩火了!
全程憋屈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拍這玩意,有人看嗎?
他翻到最后一頁,隨后,看到導演張城為這部拍都沒有拍的電影,寫了一段影評。
在1996年華夏社會劇烈轉型的裂縫中,電影阿武將鏡頭對準那些被時代浪濤拍碎的殘影。
當商品經濟的潮水漫過計劃經濟堤岸,那些蜷縮在城鄉結合部天橋下的羸弱身軀,那些在工地招工欄前被推搡的竹竿般單薄的影子,都是這個狂歡年代里沉默的標點符號 導演張城用過期膠片釀造著苦澀的詩意,一個幻想翻身的守村人,一個被生活磨掉音符的流浪歌手,最終都淪為胡同墻上剝落的舊海報。
電影中阿武酸澀的文藝腔臺詞,恰似工友們口袋里被汗漬浸軟的家人照片,在資本與理想的角力中,所有關于尊嚴的敘事都被壓平成了夢想的崩塌。
正如余斌所說,這是部用迷茫眼神當便簽的電影,記錄著在“太平洋怪物“般的經濟浪潮里,那些連煙蒂都被踩滅的卑微夢想。
影評寫得相當高大上…
每一個字,蘇楊都特么能看懂,但連起來,蘇楊他娘都看不懂這家伙到底要拍啥玩意了。
不過…
掏了掏口袋里那兩百塊錢和包吃包住的誘惑。
算了!
給錢就干活,愛誰誰吧。
蘇楊最終還是搖搖頭。
穿越到這個陌生的世界里,兩段混亂的記憶一直交織在腦袋里,零碎的記憶令他時不時地頭痛,有時候跟個神經病似的,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這個世界還是原先世界,更像是做夢一樣…
他無奈地搖搖頭。
再次看著那個劇本,開始一邊強忍著全身的雞皮疙瘩,一邊不斷地背誦著劇本里那些拗口的,又帶著一些土味的臺詞。
……………
晚間的天氣更冷了。
走出街巷口,人忍不住會感受到些許哆嗦感。
蘇楊發現來到這個世界以后,雖然對這個世界很陌生,兩段記憶很混亂,但自己的記性似乎是非常好。
當然,也許是阿武臺詞本身就不是很多的關系,蘇楊將劇本里的東西,全部都背熟了,甚至連一些配角的記憶,都背誦了一遍。
中午抽空吃了一碗1塊錢的青菜面以后,蘇楊回到了出租屋里自己背了一遍,又核對了一遍,發覺自己沒有背錯。
估摸著給自己四天時間,自己整個劇本5000字都能全部背誦下來。
當然,蘇楊不打算真的去背了。
他的頭又痛了,又冒出了幾段零碎的記憶。
索性就離開出租屋,來到外面走走。
這個世界的97年,和原先世界的似乎沒什么區別。
音像店、錄像廳、天橋邊上叫賣盜版錄像帶的,以及從早上唱到晚上的流行音樂…
BB機好像挺多,來往的年輕人們趕著潮流,都別在自己的腰間,但所謂的大哥大手機卻沒有看到,只看到并不算多的,“大眾桑塔納”。
是的,這個世界也有大眾汽車,只是造型稍微變了一些…
蘇楊聽到了一陣叫賣聲,緊接著,在一家音像店停了下來。
轉頭看了一眼,隨后,看到了,音像店上的海報。
舊時代的鎂光燈尚未冷卻,新生代的螢火已然點亮夜空。。
暮色低垂。
這個世界的華語樂壇的霓虹在世紀末的風中明滅不定。
音像店的玻璃櫥窗上,蘇沐雪的新專輯螢火蟲被簇擁在“天后之戰”的猩紅標題下,封面上她半垂的眼睫如蝶翼輕顫,指尖抓著一簇微光,仿佛要將整個時代的茫然與期待揉進那一寸溫柔里。
又仿佛,在期待著什么東西…
舊神隱退,新王加冕!!!
大海報下方的小報標題在油墨香中發酵。
娛樂版面上那略微清冷的面龐,給了一個特寫,仿佛是為這場加冕禮鋪就紅毯。
這個女孩子好漂亮!
蘇楊看著這個女孩子略微發呆。
這一刻,腦海中突然想到了原先世界,很多報紙里似乎出現過的劉Y菲、或者劉詩S等明星…
想著想著!
他媽的,突然有點想家了。
隨后,他嘆了一口氣,想抽口煙,但摸索了半晌以后才發現自己口袋里已經沒煙了。
最終看著不遠處櫥窗里的那些沒聽說過名字的煙,又對比了自己口袋里的199塊錢…
算了!
不抽了!
就在蘇楊轉身欲走之際,隔壁音像店突然爆發出一陣騷動。
只見一大群年輕人如潮水般瘋狂涌向店內,此起彼伏的呼喊聲在街道上炸開。
“最后一百張票!”
“傳奇樂隊告別演出!”
“最后一舞!別錯過!”
“…”
蘇楊下意識看去。
暮色中,音像店外突然沸騰如滾水。
影迷們蜂擁推搡,汗濕的鈔票被高舉過頭頂,年輕人踩碎海報沖進店內,玻璃柜臺在擠壓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老板站在凳子上嘶吼:“票沒了!真沒了!”卻被淹沒在“宋唐永恒!搖滾不死”的哭喊里。
突然,他奪過擴音喇叭:“最后的演唱會,江晚晴將壓軸獻唱!”人群驟然靜了一秒,繼而爆發出更瘋狂的尖叫…
暮色已深,霓虹初上。
蘇楊駐足凝視著音像店斑駁的櫥窗,宋唐樂隊的海報在晚風中微微顫動。
那幾個赤膊的長發身影,像從九十年代泛黃的膠片里闖出來的幽靈,眉宇間還凝著黃金時代的桀驁。
記憶中,這段往事似乎發生在五年前。
自1992年那聲震徹港島夜空的吉他嘶吼起,他們便如一面殘破的旗幟,深深插在華夏搖滾的脊梁上。
可惜三年前,這個傳奇樂隊因種種原因在嘆息聲中分崩離析,漸漸走向落幕......
蘇楊目光轉向海報上另一個女孩…
江晚晴。
這個女孩很漂亮,笑容甜美地站在聚光燈下,酒窩里還帶著未被娛樂圈浸染的青澀感。
她的海報與“天后之戰”的猩紅標題重疊在一起,猶如新舊時代交替時迸發出的火花。
老一輩天后的余暉尚未褪去,而新生代的女孩們已經虎視眈眈地盯上了那頂象征至高榮譽的天后王冠。
蘇楊默默地看向了另一邊的蘇沐雪…
只是......
她們看起來不過十六七歲?
至多,再年長些許?
這樣的年紀,不是剛上大學,或是高中?
他們不用上學嗎?
蘇楊準備離開的時候…
一段電臺訪談突然飄入耳畔。
那聲音清澈如泉,又帶著幾分清冷的疏離…
好像是蘇沐雪。
“螢火蟲…”
她停頓片刻,聲線里泛起溫柔的漣漪。
“其實是寫給某個少年的歌。”
晚風捎來她輕若呢喃的補白。
“他像穿過弄堂的穿堂風…”
“是哥哥一般的存在,仿佛,永遠都陪在我身邊…”
“卻又成了......”
“凝結在時光琥珀里的…”
“那抹白月光…”
“但…”
“我,弄丟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