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時候可以拍?”
“再等等。”
“等多久?”
“…”
暮色如潮水漫過海山城的屋檐,遠處工地的敲打聲漸漸沉寂。
路燈下,張城默默佇立,望著遠方零星的自行車出神。
這是一個迷茫的時代…
校園詩人高喊著詩與遠方,用華麗的辭藻贊美烏托邦式的自由。
民謠歌手抱著吉他,在旋律中反復咀嚼青春往事。
第五代導演仍執著于國際舞臺的聚光燈,而新興的第六代導演則將文藝訴求推向極致。
他們拒絕向時代妥協,甚至不愿讓現實染指夢想分毫,哪怕面對投資人時也毫不退讓。
阿武的投資人沈力威正臉色鐵青地站在一旁。
這個港島來的電影二道販子本無甚夢想,靠著倒賣影片起家,某次酒酣耳熱時被張城和余斌說動,一時沖動投了十萬塊。
原計劃三個月完成的拍攝,僅劇本創作就耗去同樣時長…
寫完后,張城又覺得不滿意,撕了重寫。
如此反復折騰了大半年,劇本才算勉強定稿。
好不容易籌備開拍,張城和余斌卻在選角問題上爭執不下。
張城固執地堅持“阿武“必須展現出那種被時代拋棄的孤獨感;
而余斌則認為主角應該具有更直觀的夢想破滅后的崩潰感,以及更強烈的反抗精神。
他們一直帶著各色各樣的人過來試鏡…
也一直吵。
阿武的投資人沈力威陪他們從盛夏等到了深冬。
最初,他滿懷期待地坐在試鏡現場,看著張城和余斌為一個個試鏡者爭論不休;
后來,他漸漸失去耐心,在會議室里焦躁地踱步,煙灰缸堆滿摁滅的煙頭;
再后來,他變得歇斯底里,拍著桌子質問兩人到底何時能開機;
最終,他癱坐在窗邊,只剩下一臉的絕望與懊悔。
媽的!
投資這幫文藝導演,是他這輩子做得最錯的決定!
“今年,能拍嗎?”
“能拍!”
“什么時候能拍?”
“也許明天,也許后天…也許快一點,也許慢一點…”
“能趕上三月份的大學生電影節吧?”
“大概…”
“…”
路燈下,沈力威煩躁地抓了抓頭發,看著一臉偏執的張城,最終只剩下一陣無言的沉默。
他裹了裹衣服。
媽的!
這該死的天氣怎么越來越冷了?
………
路燈下,昏黃的光暈在寒風中搖曳。
沈力威受不了這刺骨的寒意,縮著脖子躲回了出租屋。
當然,不免罵罵咧咧的。
唯獨張城仍站在原地,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固執得像要與寒風對抗到底。
像一個戰士,也像一個傻子。
不知過了多久,遠處終于晃來一個胖乎乎的身影…
當身影漸漸接近,燈光漸漸清晰以后,張城看清了來人。
那是余斌!
此時此刻…
余斌拽著一個年輕人一路小跑,臉上的肥肉隨著步伐不停顫動,在路燈映照下泛著興奮的紅光。
“老張!你快看看這氣質!你仔細看看,這不就是......”
他激動地比劃著,唾沫橫飛,正準備與張城展開新一輪的爭論。
話剛出口,卻見張城突然掐滅了手中的煙蒂。
鏡片后的瞳孔驟然緊縮,身體微微顫抖著向前兩步,目光死死鎖定在蘇楊身上。
他伸出手想要觸碰又遲疑地收回,最終聲音嘶啞地說道:“就是他,沒錯,就是他!這種被時代車輪碾壓后的孤獨感......哈哈,你怎么,也找到他了?”
余斌頓時愣在原地,所有準備爭辯的話語都卡在了喉嚨里。
他們突然都很激動…
他們興奮地圍著蘇楊轉圈,語無倫次地表達著各自的發現,隨后熱情地將蘇楊拉進屋內。
回到屋中,張城像瘋子,激動地凝視著蘇楊,仿佛看到了一個被時代洪流無情碾過的靈魂…
那些夢想破碎的痕跡如此清晰,讓他確信眼前這個年輕人正逐漸淪為可悲的時代淘汰者。
而站在一旁的余斌同樣心潮澎湃,他回想起在車站川流不息的人群里第一次遇見蘇楊時的情景…
那個孤獨的身影,就像一面鏡子,映照出同樣被時代遺落的自己。
他們從蘇楊身上讀懂了那種深入骨髓的迷茫與寂寞,卻又隱約感受到某種難以言說的深邃氣質。
“我叫沈力威,是這部電影的制片人兼投資人。”
“您好,我是蘇楊,一名泥瓦匠......”
“泥瓦匠?管你是砌墻的還是唱戲的,重要的是…看見沒?那倆瘋子折騰我大半年,今天總算消停了…”
“......”
出租屋內的環境很差。
劇本散落一地,各種飯盒堆積如山,煙蒂塞滿易拉罐。
沈力威癱在破沙發上,眼下青黑,胡子拉碴,看到蘇楊進來以后,第一時間站起來,激動地和蘇楊握了握手。
蘇楊有些恍惚地站在原地。
這位投資人的形象與他想象中完全不同…
沒有半點架子,反而透著一股意外的熱情。
只見沈力威抬手擦了擦額頭的汗,伸手指向仍沉浸在激動情緒中的張城和余斌,疲憊的面容間突然浮現出如釋重負的神情。
這個細微的動作,就像在無聲地宣告,這場拖延已久的電影,終于要開機了。
就在蘇楊剛放下石灰桶,勉強在雜亂的房間里找了一個地方剛坐下的時候,兩位導演突然翻箱倒柜地翻出來兩瓶寫著英文的不知名的酒,又找了一些花生米和不知道放了多久烤鴨,激動地給蘇楊倒了一杯…
“來喝兩杯?”
“我不太會喝酒…”
“沒事,少喝點。我知道你心里苦悶,其實我們誰不是呢?這個年代的年輕人,誰不苦?夢想和現實…算了,不提了,一醉解千愁!喝完好好睡一覺,明天就是我們締造傳奇的第一天!”
“可我真沒什么夢想…而且你們可能誤會了,還有,嗯,我完全沒有表演經驗,需不需要先…”
“誤會什么的不重要,表演的事回頭再說,今晚先喝酒!”
“但…”
“來,干了!”
“…”
昏暗的燈光下。
蘇楊看著激動的張城和余斌,最終在兩人的眼神下,喝下了第一口酒。
這酒,很辛辣,也帶著一些苦感,蘇楊喝不習慣…
而兩人則是大口大口地喝著,時不時地干杯,然后控制不住地聊起了學校的女孩們,聊起了五代導演們,聊起了電影,聊起了臺島的金馬電影,聊到了歐洲三大電影節,聊到了奧斯卡,最終,聊起了夢想。
沈力威也喝了點酒,然后沒多久就沉沉睡去了,躺得四仰八叉的,毫無形象…
蘇楊則是陪著,喝著喝著,漸漸開始有些暈乎乎的…
昏暗的燈光下,酒氣混著花生米的油香在屋內彌漫。
張城突然抓住蘇楊的手腕,鏡片后的眼睛泛著醉意與狂熱:“兄弟,你眼里有火,只是被現實澆滅了!”
余斌也拍桌附和:“對!你那把吉他賣得再干脆,但,骨子里還是追夢人!夢想很遙遠,但,我們不能放棄,放棄了,就是那些庸庸碌碌的,普通人了…”
蘇楊被嗆得咳嗽兩聲,無奈放下酒杯:“我真沒夢想,就想憑著手藝,攢錢娶媳婦…最多開一家裝修公司,其實…”
張城突然按住蘇楊的酒:“別急著咽下這口酒...你嘗不出嗎?這杯里兌著時代給我們的苦膽汁。”
“我還記得,三年前,宋唐組合這個如日中天的傳奇樂隊,那一年,我們在舞臺下,親眼看到,老竇扔下話筒走進雨里時,放棄了夢想…”
張城半仰著頭,看向天空,仿佛陷入了回憶。
“我這輩子,都忘不了那一幕,也忘不了,夢想破碎的那些人…”
“那些,年輕人…”
“一夜間,信仰崩塌…”
“事實上,我們都被現實夯進地基里了…但,這又怎么樣呢?”他突然笑起來,把酒杯重重磕在劇本上:“總得有人當承重墻,扛著所有垮掉的理想繼續往上蓋啊…我們就是那些人,你懂嗎?”
“我不是很懂,我就是個泥瓦匠…蓋房我懂,但你說這些形容詞,我真不懂…我很庸俗,我很喜歡庸俗,我就想當個普通人…”蘇楊看著灑出來的酒,感覺到一股寒意,一臉的迷茫。
媽的!
這幫人越來越瘋了!
就在這個時候…
余斌突然紅著眼眶攬住他肩膀:“別怕,我們會把你從庸俗里拽出來,這段路,我們一起走,兄弟,來,敬夢想!”
屋外寒風呼嘯,蘇楊盯著這幫喝酒的瘋子。
他們覺得他是一個夢想破碎的人…
他們覺得他們是在拯救他…
但他…
他和這兩人,好像不是同一個頻道里出來的…
夢想?
什么夢想?
他完全沒有!
看著他們的熾熱的眼神和激動的表情,蘇楊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媽的!
拍完電影以后,離這兩個瘋子遠一點…
媽的!
這電影能不能早點拍?
…………
清晨的鳥鳴聲中,星火音樂的卷簾門被緩緩拉起。
老板剛推開店門,便看見一個戴著口罩的神秘人靜立門外。
晨光斜照下,對方沉默地踏入店內,在老板疑惑的注視中輕嘆一聲,隨后盯著老板。
“我想找個人。”
“誰?”
“前天賣掉吉他的年輕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