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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我一泥瓦匠啊

  1997年,華夏導演群體正經歷著前所未有的創作轉型陣痛。

  這一年,90年代初“探索片“的黃金時代已然落幕,市場化改革浪潮沖擊下,燕影廠、魔影廠等傳統制片體系瀕臨解體。

  這一年,港片黃金時代漸行漸遠,曾經風光無限的武俠片日漸式微。

  第五代導演們在體制庇護下向商業片轉型,而更多電影人則淪為時代洪流中的失語者…

  他們像失去蜂巢的工蜂,蜷縮在胡同里用過期膠片釀造最后的藝術蜜糖,卻再無人駐足品嘗。

  這一年,懷揣夢想的第六代導演們正逐漸嶄露頭角,紛紛將目光投向國際,渴望站在世界的舞臺上。

  而余斌和張城,勉強也算其中的一員。

  …………

  “這是一個讓我們逐漸失去的時代…”

  “我要用電影記錄時代鏡像中個體的沉浮…”

  “那些在夾縫中掙扎的身影,他們的驚恐、不安與迷茫…”

  “最終,他們像角落里的蛆蟲般被遺忘,被時代的浪濤徹底吞沒…”

  “…”

  海山城的晚風輕輕拂過。

  蘇楊低頭翻看著電影阿武的劇本,眉頭緊鎖。

  他聽得很認真,也努力思索,甚至反復研讀劇本里的每一句臺詞,可還是搞不懂這電影到底要拍什么。

  沒有爽點,通篇都是無病呻吟的文藝腔,讀起來就像便秘剛通時拉出的東西,一根接一根,味道沖得讓人皺眉。

  對面,胖子余斌很顯然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

  他叼著煙,在夕陽下仰著頭,一臉深沉地講述著他對這部電影的理解與野心。

  蘇楊默默聽著胖子的高談闊論,余光瞥見對方指間夾著的香煙。

  媽的!

  煙都不讓一根,真他媽不講究!

  他壓根不喜歡這破電影,就算拍出來倒貼錢請他看,他都懶得瞅第二眼。

  但蘇楊天生不是會當面駁人面子的人,只能繃著張認真臉,時不時點頭附和,裝得跟真聽懂了似的,也長吁短嘆了幾聲附和。

  看著胖子的模樣,他心中的防備感漸漸少了。

  至少這胖子看著不像騙子。

  天漸漸暗了下來。

  余斌依舊自我陶醉地、文藝地說了一大堆東西…

  從時代背景到電影的誕生和立項,從五代導演到六代導演,從華夏到歐洲,從電影殿堂到制片流程…

  等他說得口干舌燥時,蘇楊終于點點頭,硬生生憋出一句:“這電影,好!牛逼!”

  這是他搜遍這輩子高中學歷和上輩子初中學歷的全部墨水,才憋出這么一句贊美詞。

  “拍不?”

  黃昏下,晚霞漸消。

  蘇楊靜靜站立,像一根麻桿般瘦削,卻帶著幾分倔強。

  他微微點頭,神情中透著若有若無的認可。

  余斌緊盯著他,目光漸漸熾熱。

  這個年輕人的氣質太獨特了!

  在車站昏黃的夕照里,蘇楊的身影顯得格外孤絕。

  他說話簡短有力,卻莫名透著深沉,甚至帶著幾分與年齡不符的高冷。

  蘇楊那恍惚的眼神、迷茫的姿態,以及眉宇間若隱若現的深邃氣質,簡直將文藝刻進了骨子里!

  余斌覺得他就像是這個時代的清醒者,卻被時代的洪流無情地推到邊緣,最終淪為無力抗爭的犧牲品…

  而這正是電影阿武想要表達的核心主題。

  “我沒學過表演...”

  “沒關系,按我說的做就行。”

  “完全沒經驗也可以?”

  “完全沒問題!”

  “要拍多長時間?”

  “最多一個月,12月前就能殺青。”

  “這趟活給多少錢?”

  “啊?”

  “我問能拿多少片酬?”

  “一千…”

  “一千萬?”

  “是一千...沒有萬…”余斌的胖臉瞬間漲紅,臉上的肥肉微微顫抖。

  他局促地搓著手,聲音越來越低:“劇組資金確實緊張...不過藝術價值很高...那個...等后期我再和投資人商量,爭取多補些...”

  余斌話音落下,兩人之間陷入短暫的沉默。

  天邊最后的那一道余暉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一個揣著夢想卻囊中羞澀,一個半信半疑卻急需謀生。

  “一千就一千吧!”最終蘇楊打破沉默:“但得先付定金。”

  “你要多少?”余斌連忙問。

  “至少兩百”。蘇楊緊盯著對方眼睛:“否則我怕是騙子。”

  “成!”余斌用力點頭,胖臉上的肉跟著顫了顫。

  “還得簽合同,按手印。”蘇楊又補了一句。

  “沒問題!”余斌答應得干脆,卻突然搓了搓手,欲言又止:“不過......”

  “不過什么?”蘇楊警惕地問道。

  “我還有個合伙人,這事得先跟他商量一下,他同意才算定下來,要不你跟我去見他?”

  “不行,我就在這等。你帶他來。”蘇楊搖頭:“萬一你們合伙騙我怎么辦?”

  “騙你干什么?就一千塊錢的事,至于嗎...”余斌有些無奈。

  正說著,余斌腰間的BB機突然響了。

  他低頭看了眼消息,遲疑片刻:“要不...去我們公司談?投資人正在催電影開機的事…”

  “你們還有公司?”蘇楊略顯驚訝。

  “當然有,就在附近,剛租的辦公室。”余斌連忙解釋。

  “…”蘇楊沉默,提了提自己手里頭的工具。

  “現在我先給你一百塊定金總行吧?你要發現不對勁,隨時可以跑路…你一個大男人還怕啥?”余斌有些著急。

  “先給錢!”蘇楊伸出手。

  “給!這就給!”余斌連忙掏口袋。

  “一個月包吃包住吧?”蘇楊追問。

  “包!絕對包!我們吃什么你就吃什么,這總行了吧?”余斌拍著胸脯保證:“這些都簽合同里,有法律效應…”

  “成交!”蘇楊接過錢,猶豫片刻后終于點頭。

  媽的!

  就算騙子也認了!

  ………………

  1997年,這是港島回歸的第一年。

  這也是傳奇搖滾組合宋唐組合神話破碎的第三年…

  主唱竇文斌突然離開留下的傷痛仍未消散;

  吉他手張曉東因酗酒鬧事、毆打記者的丑聞持續發酵,此刻正深陷輿論漩渦;

  貝斯手于龍獨自帶領著一群年輕樂手,勉強用竇文斌留下的音樂作品維系著這個曾經輝煌的樂隊。

  可惜,獨木終究難支大廈。

  “我要一把真正的吉他!老竇走后,我他媽的什么都抓不住了!”

  電話聽筒里傳來張曉東嘶啞的吼叫,聲音像鈍鋸般撕扯著耳膜。

  于龍咬著的煙頭明滅不定。

  煙霧中,他望著辦公桌上宋唐組合的巡演數據,票房折線圖正斷崖式下跌。

  這支傳奇樂隊正在死去。

  主唱竇文斌離隊如同抽走了樂隊的脊椎。

  最癲狂的是吉他手張曉東,這個曾為模仿竇文斌彈奏手法熬干三盞臺燈的男人,如今像個困在玻璃瓶里的瘋蟋蟀。

  于龍清晰記得那個暴雨夜…

  聚光燈下,張曉東突然掄起陪伴十二年的Fens吉他砸向效果器,琴頸斷裂的脆響淹沒在觀眾尖叫中。

  此后六個月,張曉東的公寓成了噩夢陳列館。

  滿地散落的樂譜上爬滿修改痕跡,音響循環播放著未完成的demo。

  他時而抱著酒瓶在陽臺上嘶吼孤獨,時而把精心改編的曲譜撕成雪花。

  直到某天深夜,他紅著眼掐住制作人的脖子怒吼:“我們完了!全完了!”

  于龍掐滅第七支煙。

  默默地看著合同。

  違約金兩百萬的合同就壓在巡演日程下面,墨跡如血一般鮮紅。

  他曾在排練室給張曉東下跪,額頭抵著地板哀求:“就演最后三場,演完我幫你把琴房燒了都行。”

  而對方只是機械地重復著調音動作,把E弦擰到崩斷。

  每一次被迫登臺后,張曉東都會陷入瘋狂,摔爛手邊的吉他。

  “最后一次,張曉東,就這最后一次!唱完這場告別演唱會,合同就到期了......”于龍聲音沙啞:“之后你想怎樣都行。”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

  “我說過,這吉他用不順手!”電話那頭的張曉東突然咆哮。

  “我給你換一把!隨便什么吉他,隨便彈什么...”于龍急急打斷:“哪怕只是擺個樣子,用備用帶伴奏也行!”

  “這是欺騙!是對理想的背叛!”張曉東聲音顫抖:“你是樂隊的叛徒!”

  “求你了......就這一次......”于龍聲音幾乎是在哀求。

  長久的沉默后,電話突然被掛斷,只剩忙音在聽筒里空洞地回響。

  于龍閉上了眼睛。

  路燈下。

  于龍在小賣部付完電話費,默默戴上口罩,望著海山城的夜色出神。

  幾分鐘后,助理抱著幾把吉他從琴行出來。

  于龍隨手接過其中一把,指腹撫過琴頸上那道細微的劃痕…

  木質紋理在路燈下泛著溫潤的光,嗯,手感意外地好。

  “老板說,這把是剛收的二手貨,那年輕人賣它時…”助理頓了頓:“眼神靜得像是扔掉了整個世界,也…沒有任何留戀…”

  “嘖。”于龍撫摸著琴弦輕笑:“這老板倒挺文藝。”

  …………

  “不行!”

  “這他媽算什么吉他!”

  “砸了!”

  “垃圾!全是垃圾!”

  張曉東的拳頭懸在半空,手指因暴怒而不斷顫抖。

  他喘著氣,眼神充滿血絲,像一個瘋子。

  舞臺上散落著七八把被砸爛的吉他殘骸…

  助理戰戰兢兢地遞上最后一把吉他,卻在交接時被猛地拽住衣領:“就這些破爛?!啊!這些垃圾?啊?”

  唾沫星子混著酒氣噴在臉上。

  突然,暴怒中的張曉東手指觸到琴頸上一道細微的刻痕…

  舞臺追光燈下,一行褪色的小字在漆面裂縫間若隱若現…

若這吉他終被變賣,請告訴那時的我:夢想已死  琴箱里似有原主人的心跳傳來,張曉東的咆哮戛然而止。

  斷弦在寂靜中微微震顫,勾住他袖口的線頭,像無聲的詰問。

  下一刻…

  他的身體如遭電擊般猛然一顫,呼吸隨之凝滯。

  琴箱里仿佛傳來原主人告別時的心跳聲,混合著某種古老而未被資本玷污的真摯情感。

  恍惚間,臺下觀眾的噓聲與刺眼的閃光燈如潮水般退去,耳邊只剩下自己太陽穴突突跳動的聲音。

  以及…

  那個絕望的身影!

  “誰賣的?到底是誰!”張曉東猛地揪住助理的衣領,雙眼通紅地質問道。

  助理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得一哆嗦,結結巴巴地回答:“是...是個年輕人...聽老板說,是個年輕人…”

  張曉東松開鉗制的手,目光落在琴頸上那行若隱若現的小字上。

  斷裂的琴弦微微顫動,鉤住他的袖口,像是一種無言的挽留,又似殘酷的嘲諷。

  “必須找到他!”他嘶啞地吼著,聲音里透著歇斯底里的瘋狂:“現在!立刻!我要當面問他,為什么要背棄夢想?為什么要放棄!”

  “一定要找到他!問個明白!”

  “如果找不到...”他的聲音突然低沉下來,帶著決絕:“我這輩子都不會再登臺演出了。”

  “他!”

  “為什么...要放棄夢想!”

  “為什么!”

  這一刻…

  他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三年前那個暴雨夜…

  那個永遠儒雅從容的老竇,在演唱會高潮時突然摘下耳返,像丟棄一把生銹的舊吉他般,毫無留戀地轉身離開聚光燈。

  鎂光燈下飄落的彩帶還未觸地,他便已消失在安全通道的陰影里,留下一臉震驚的所有人…

  后來…

  聽說…

  他再也沒唱過歌了。

飛翔鳥中文    女神們的白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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