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山城。
一個在地圖上,很認真找,都很難找到的小縣城。
大概,在原先世界的浙省邊上。
談不上發達,也說不上怎么樣,只能說生活得還算安逸。
蘇楊其實挺喜歡這個地方的…
平靜、舒坦、沒有大城市那樣的忙忙碌碌,偶爾還能去海邊玩玩…
原先的規劃,蘇楊大概率就是今晚在天橋下,隨便對付一晚,然后第二天去買點工具,去周邊的車站轉轉接活。
可能第一天很難,第二天也會很難,但以后會越來越好的…
只要有活,他就能活下去。
活下去,日子就會漸漸好起來。
……………
蘇楊對電影,大概是沒什么想法的。
原先世界和老婆談戀愛的時候,也看電影…
但都是看大場面!
什么地球爆炸,什么太平洋來怪物了,什么拯救地球,拯救宇宙…
電影看得很爽。
至于劇情什么…
蘇楊早就忘得一干二凈了。
電影嘛,就是消遣…
“哥們,在聽嗎?”
“在聽…”
路燈下,蘇楊轉過頭,看著前面這個青年。
青年戴著眼鏡,斯斯文文,眼神認真,穿著西裝,自稱是97屆剛畢業的導演,名叫張城,言語中充滿對夢想的執著與熱情。
當看到蘇楊在看他的時候,他很激動,噼里啪啦地繼續跟蘇楊講述著電影。
“1996年,這是華夏社會轉型最快的一年,也是社會邊緣人物,遭遇最大生存困境的年代…”
“很多人在流浪,很多人喪失了夢想,很多人失去了尊嚴,被現實踐踏…”
“我們的電影,就是拍這個故事…”
“我希望,能夠將這部電影,當成是時代的便簽…”
“而你的角色…”
“叫阿武…”
“…”
蘇楊很認真地聽著。
企圖用自己全身最大的能量,去理解導演張城說的內容。
他聽得昏昏欲睡。
媽蛋!
什么玩意!
他聽不懂!
努力地總結一下,大概就是,他是一個精神有些恍惚,被時代拋棄,整天幻想自己翻身的守村人…
當然,成為守村人之前,他是一個有夢想的流量歌手…
然后,一步步被生活的折磨而放棄了夢想,變成了渾渾噩噩的,守村人…
他接過劇本,看了一兩眼這角色的對話。
然后,看得頭都大了。
角色對話特文藝,酸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都不像是一個正常人…
他放下劇本,看著繼續介紹電影的張導…
這個導演也像個神經病,從最初的電影內核說一些聽不懂的文藝內容開始,說到了國際的三大電影節,什么威尼斯、什么柏林、什么戛納…
越說越激動,甚至握緊了拳頭,像極了蘇楊曾經在電視上看過的,騙了父母好多錢的“成功學大師”。
“實在不好意思,我可能真不適合演戲…”
“要不你再琢磨琢磨?”
“真不行。”
“真的不再想想?”
“真不了,謝謝你的好意…”
“…”
昏暗的路燈下,蘇楊搖搖頭,帶著禮貌的笑容,遞回了那個令自己都看不懂的劇本。
無緣無故上門的,幫你畫餅的,百分之九十九是騙子,另外的百分之一,大概率是要嘎你腰子。
97年,雖然不知道這個世界的97年如何,但大概率,是騙子橫行的年代…
天上,不會無緣無故掉餡餅的。
這是蘇楊始終堅信的東西。
在張城的目光下,蘇楊背著行囊,默默地朝著不遠處陰暗的地方一步步走去。
張城張了張嘴,最終將挽留的話壓了下去,遺憾地搖搖頭。
怪特么可惜的!
…………
11月的風,刮得很厲害。
也冷得厲害。
縮在天橋下的蘇楊有些冷。
早知道,就不省那賓館的錢了。
三十塊錢的小旅館…
沒有空調,只有電扇,但好歹能遮風擋雨。
受這罪干什么?
蘇楊有些后悔,不過在看到天橋下,同樣縮著一些人以后,他那種孤獨的情緒倒緩解不少,開始自來熟地跟這些人聊了起來。
這幫人看到蘇楊這么年輕就跑到天橋下睡覺也很震驚…
在他們印象中,這種二十歲不到的年輕人,不應該在這骯臟的、混亂的天橋下面。
攀談中,蘇楊漸漸與這些人熟絡起來。
他們并非流浪漢,也不是精神異常者,更不是那些懷揣不切實際夢想的流浪藝人。
事實上,他們都是再普通不過的建筑工人。
1997年,正值國家經濟騰飛之際,樓市與股市齊頭并進,全國各地掀起了一股建房熱潮。
商品房這一新興概念開始進入人們的視野。
為了養家糊口,許多原本在鄉下務農的中年人紛紛背起行囊,涌入城市謀生。
然而,這些工人的處境并不樂觀。
他們屬于建筑行業中的邊緣群體,既非正式的建筑工人,也未能加入正規施工隊,只能靠打零工度日,干的都是最苦最累的活計。
既分不到工棚,又舍不得花錢住旅館,城市的天橋下便成了他們遮風避雨的臨時棲身之所。
盡管生活艱難,這些建筑工人卻出奇地樂觀。
在與蘇楊的攀談中,他們眼中閃爍著對未來的憧憬。
“我閨女在縣里念初中,回回考試都是前三名!”一個滿臉皺紋的漢子咧嘴笑著,露出泛黃的牙齒:“老師說,她準能考上省重點,將來讀大學,坐辦公室吹空調,再不用像她爹這樣風吹日曬…”
“現在日子多好啊!”旁邊一個瘦小的男人裹緊單薄的工裝,語氣里滿是知足:“以前在老家,一年到頭連頓飽飯都吃不上。現在好歹能往家里寄錢,娃兒們都能上學了…”
“等這棟樓蓋完,工錢發了,我就給媳婦買件新衣裳。”老李摸著口袋里皺巴巴的照片,照片邊緣已被磨得發白,他給蘇楊看了他的妻子:“她跟了我十幾年,連條像樣的裙子都沒有…”
夜風掠過天橋,裹挾著遠處工地的水泥味。
他們縮了縮脖子,笑聲卻此起彼伏。
有人擠眉弄眼地說起村里新過門的小媳婦,有人繪聲繪色模仿城里二奶扭腰擺臀的模樣,粗糙的手掌拍打著膝蓋,濺起一片帶著汗酸味的歡騰。
笑著笑著,話題突然拐了個彎,老張的侄子偷鋼筋被逮個正著,老王幫包工頭打架折了三根肋骨,此刻正蹲在局子里等保釋。
聊著聊著,笑聲漸漸低了下去。
話題不知何時轉到了12月的討薪問題上,眾人頓時陷入了沉默。
天橋下,一個個身影蜷縮著靠在地上,漸漸閉上了眼睛,似乎沉沉地睡去。
偶爾響起此起彼伏的呼嚕聲,夾雜著橋上呼嘯而過的汽車聲…
蘇楊也感到疲憊不堪,迷迷糊糊地睡到了凌晨四五點。
當他醒來時,發現工友們早已收拾好行裝準備離開。
臨別前,這些工友對蘇楊格外照顧,不僅熱情邀請他一起接活,還傳授了在工地快餐店蹭飯的訣竅…
“小蘇啊...”老李把半截煙屁股遞過來:“買好東西后,如果找不到活的話,明兒跟我們去東郊工地上工?”
他咧開嘴,露出被劣質煙草熏黃的牙:“教你個招,快餐店點盤炒青菜,米飯能續五碗,湯桶就擺在門口隨便舀,我們三五個人一起吃,對付著就能吃得很好…”
工友們說完后,不僅給了蘇楊買工具的地址和接活的地點“山城車站”,還叮囑他一些注意事項,比如哪家的工具質量好、哪里的人流量大,哪里哪里能省錢…
蘇楊點點頭,目送他們扛著工具漸漸走遠。
昏黃的路燈下,他們的身影被拉得越來越長,最終隱沒在晨霧籠罩的街道盡頭。
而蘇楊裹了裹衣服,望著頭頂那輪月亮稍作休息后,也背起行李默默朝車站方向走去。
……………
夕陽西下,山城站依舊人聲鼎沸。
打工仔們擠在招工欄前,像沙丁魚般推搡著,伸長脖子張望包工頭手中的紙板。
蘇楊背著行囊在人群中穿梭,卻被一次次推開。
“太瘦!”
“嫩娃娃能掄得動錘?”
“算了吧,工地的活不適合你…”
包工頭們瞥見他單薄的胳膊和稚氣未脫的臉,紛紛搖頭。
汗臭與煙味混雜的空氣中,招工聲漸漸稀疏。
最后幾縷殘陽將蘇楊的影子拉得細長,像根被遺棄的竹竿,孤零零戳在滿地煙蒂的水泥地上。
蘇楊情緒倒沒什么變化,一切似乎也在預料之中,這具身體,似乎確實是比較羸弱…
就在蘇楊搖搖頭,準備離開的時候…
“嘿,哥們,有興趣拍電影嗎?”一個胖乎乎的男人突然湊近,臉上堆著略顯猥瑣的笑容,上下打量著蘇楊。
蘇楊被這突如其來的搭訕弄得有些發懵,下意識轉過頭。
只見胖子那雙小眼睛死死盯著蘇楊,目光仿佛要將他扒光一般,盯得他渾身不自在。
“我是電影制片人余斌。”胖子咧嘴一笑,從西裝內袋掏出一張名片:“我們正在籌備一部新戲,你的氣質特別合適,尤其是那股孤獨、迷茫又深邃的眼神,絕了!你天生就是拍電影的料!”
他一邊說著,一邊將名片遞到蘇楊面前。
蘇楊低頭瞥了一眼,忽然覺得這張名片有些眼熟…
像是之前那個戴眼鏡的年輕導演張城遞過來的那一張。
胖子又塞過來一本劇本,封面上赫然寫著兩個大字…
阿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