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過去,那抹笑意已經轉瞬即逝。
路青憐只是朝他點了點頭,又恢復了面無表情的樣子:
“早上好,張述桐同學。”
仿佛只是一次晨間的偶遇。
可張述桐只覺得渾身上下的肌肉都緊繃起來,坐在身后的并不只是一位十六歲的少女,張述桐見過她一腳踢飛盜獵犯的樣子,知道這具身體里蘊藏著多么恐怖的力量,他甚至忘了系安全帶,儀表盤的警告聲滴滴地響著,張述桐恍若未聞,他只是下意識暗咬牙關,以十二分的警惕望向駕駛座后方的人影。
別看對方只是靜靜地坐在那里,可就像一條正在捕獵的蛇,它們潛伏在獵物身后、平時身體柔軟,此時卻如滿弦的弓箭、蓄勢待發,這時車子顛了一下,張述桐又看到路青憐伸出手、似有意似無意、輕輕扶在主駕駛的頭枕上,他瞳孔一縮,只因那個位置只要再稍稍伸下胳膊,就能碰到司機的脖子…
她到底來干什么的?
為什么會找到自己家的車?
如果突然發難,又該如何制止對方?
此刻張述桐有太多疑惑,尤其是回想起昨晚在禁區的驚鴻一瞥,蹲在岸邊的長發女人、飛速消失在蘆葦叢的身影、慘白的臉與凝固的水面…他隨即衡量起一個方案,如果現在就叫老媽停車,然后自己拉著她快點跑,能否來得及?
但也不行…
路青憐的手一直在頭枕上放著,張述桐絲毫不懷疑,只要自己做出反應,無論多么迅速,她下一刻就會對老媽不利,絕對比兩人還快。
所以該怎么辦?
先藏好自己的懷疑,避免和她起沖突?
路青憐不止一次警告過自己,不要去探究她的事,只要不跨越那條紅線,是否就代表安然無恙?
可如果是這樣,她今天到底來干什么的?
下馬威?
無論如何,只有將她與老媽分開再說了。
焦躁與不安從心間涌起,隨后又被他以自制力按捺下去。
種種對策飛速掠過腦海,直到他的后腦勺被不輕不重地彈了一下:
“人家跟你問好呢,你呆什么?”
張述桐回過神來,看向老媽,盡量控制好自己的表情和語氣:
“她怎么…為什么會在車上?”
“我早上去了學校,發現教室里沒人。”
后方又傳來一道淡淡的聲音。
“什么意思?”
張述桐又猛地扭頭,看向路青憐。
老媽卻接過話:
“你們不是停課了嗎,老師一早發短信通知的,但小路那里沒電話,到了學校才知道停課的事。”
“所以?”
老媽滿不在乎道:
“后面的事并不難猜啊,咱家來這里正好經過你們學校,我當時從校門口看到小路,她還穿著廟祝的衣服,覺得有點眼熟,就停下車問了問,結果還真是你同學,我看雪這么大,她就一個人站在那里,凍得臉都白了,就把她捎上了。”
老媽的語氣很活寶:
“要不怎么說路上耽誤了一會,本來想給你個驚喜的,但桐…述桐你這是什么反應?”
她說著還有心情伸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
張述桐確認了一眼,老媽應該不是被威脅了,她說的都是真話:
“你怎么會認識她?”
他詫異道。
“咱們班的家長有誰不認識小路的,每次開家長會老師第一個表揚的就是她,你媽雖然只見過照片,但一眼就能認出來。”
老媽很得意地顯擺。
好像認出他同學是多么厲害的一件事。
是了,張述桐知道她特喜歡從大街上撈漂亮姑娘,自己小時候如此,現在也是,尤其是他的同學們,上次和顧秋綿去商場就險些被她“得手”,而這次,自家老媽居然把目標對準了路青憐?
想到這里張述桐面色不由古怪起來,很想對娘親說,您知不知道自己撈了一個多危險的人物回來?就像是從一片小魚塘甩出魚竿,其實咬鉤的是條食人鯊,這根本不是你以為的那種年紀第一的好學生、乖乖女,而是一個渾身上下充滿謎團,至今也分不清是敵是友并且早熟得不像話的女人。
可目前來看確實是自己想多了,他本以為凍僵的蛇類似于給對方通風報信的存在,雖然不清楚原理,但不是沒有可能循著蛇找到自家車子、再一路跟來,可現在來看,似乎真的是場巧遇。
盡管如此,張述桐還是沒有放松警惕,因為路青憐扶著頭枕的手始終沒松開,他呼出一口濁氣,系上安全帶,揉了揉發僵的臉:
“所以你要去哪,回山上?”
張述桐又盯著后視鏡問。
“你不是準備回家換身衣服。”路青憐卻沒正面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淡淡地說。
但她的意思不言而喻——
張述桐皺了下眉頭,只是推辭道:
“我待會還約了朋友玩,不耽誤你的時間,可以找個近的地方把你放下。”
結果話一出口,又被老媽彈了一下:
“哪有把人家放半路的?我一會送你回去。”
“麻煩阿姨了。”路青憐則禮貌地回道。
老媽笑瞇瞇地說不麻煩。
她倒是人緣很好,可壓力全部來到張述桐身上。
老媽唯恐天下不亂:
“對了,我才知道你們周三剛換了座,小路就坐在你前面,你怎么把人家名字寫紙上了?”
張述桐驚愕地轉過頭,怎么她連這事也知道了?
路青憐仿佛猜到了他的想法:
“阿姨問了我一些你在學校的事,有趣點的,我暫時只想到這個。”
“男子漢要敢作敢當。”娘親握起拳頭為他打氣,實則快笑翻了,“多虧了小路,我還真不知道你膽子這么大…”
等等等等,什么時候成“小路”了?
張述桐才發現這個稱呼完全不對。
老媽的社交能力張述桐一直沒能遺傳到,完全無法理解兩人在車上待了一會怎么就混熟了,路青憐不應該說“你暫時可以這么理解”才對嗎?
可這種氣氛真的很奇怪,車子晃晃悠悠行駛在雪面上,側過臉去,能看到雪沫沿著輪轂飛濺,女人笑得花枝招展,后座的少女面色平靜,而自己坐在副駕駛座上沉默,真有幾分其樂融融,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一家人規劃了一場冬日的旅行。
可張述桐沒有因此掉以輕心,真的把學校門口的“巧遇”當成一次偶然事件。
路青憐是一個“目的性”極強的人。
就算是老媽好心、主動拉她上車,但在什么“原因”都沒有的情況下,她絕不會答應。
路青憐并不是愛湊熱鬧、或者說會輕易接受他人援助的人。
可是…
那到底是為什么?
是昨晚在禁區的偶遇?
還是和顧秋綿有關?
還有上車時她露出的那個玩味的笑。
最讓張述桐感覺糟糕的就是那個笑容。
有一種無論做什么都逃不出她掌控的無力感。
他想了想,找到宋南山的QQ,一連發了三條消息:
“路青憐今天有可能去學校嗎,我碰到她了,平時遇到這種情況她會怎么處理?”
“有啊。”老宋秒回,“壞了,你這么一說我才想起來,她家沒電話,是不是跑到了學校才知道今天停課?”
“差不多。”
張述桐回了一句,熄滅手機。
又從后視鏡里望了一眼路青憐,他發現對方也在看自己。
但被發現后對方并沒有移開目光,而是淡然地注視著,他對上那雙古井無波的眸子,讓人心底升起寒意。
“你找我有事?”張述桐試探道。
“小心。”路青憐卻淡淡地說。
小心什么?
他剛生出這種念頭,身體突然向前栽去。
汽車急剎,老媽同時呀了一聲,張述桐雙手撐在儀表臺上,胸口被狠狠勒了一下,定睛一看,才發現前面有輛自行車突然摔倒了。
老媽本來跟在它后面慢悠悠地開,反應及時,離了很長一段距離就穩穩剎住,結果算是有驚無險,卻讓張述桐心里跟著一驚。
路青憐話音剛落、自行車摔倒、然后汽車急剎,這三件事幾乎發生在同一時間,一切巧得天衣無縫、順其自然,就好像那句“小心”就是在提醒自己坐穩一樣。
可張述桐知道不是,他剛才的注意力雖然放在路青憐身上,但余光也在看著前方的道路,他能確定,在對方說“小心”的時候,那輛自行車還正常地騎在路上。
那句小心到底是不是指自行車,還是其他的提醒?
新的問題油然而生,這時老媽說摔倒的是個認識的人,要下去看看,車門閉合,小小的空間內只剩兩人。
“剛剛那句話什么意思?”張述桐等女人走遠才問。
“今天路上的雪很厚。”路青憐卻突然說起一個無關的話題。
“你到底想說什么?”他皺了皺眉。
“張述桐同學,你今天有從雪里碰到過凍僵的蛇嗎?”
“你…”
果然!
她果然知道蛇的事,張述桐正準備直接挑明,路青憐卻不給他插話的空隙,緊接著補充道:
“但凍僵的蛇不代表會死,等升溫后就會恢復活力,我的意思是——”
她又露出玩味的笑,淺得難以察覺:
“你要小心,別被咬到。”
張述桐聞言迅速拉開車門,然而巧合的是,老媽這時也回來了,順便解釋道:
“是我一個朋友,她穿得厚,人沒事,但不過去問下,顯得不太好…”
張述桐心中又是一沉。
時機又是把握得剛剛好。
他完全陷入了對方的節奏中。
剛才老媽下了車,其實是一個脫離險境的好機會,可之所以沒立即下車,就是那句“小心”引起了更多的猜測,他想借機試探出對方立場;
然而這句話的含義和他理解得恰好相反,非但不是提醒,甚至可以說是某種意義上的威脅,于是他聞言就要下車,狼狽點也好,準備先帶老媽離開再說,可路青憐仿佛算準了聊天的節奏,又是等她話音一落,老媽正好拉開車門:
“你們剛剛在聊什么?”
“那條蛇。”路青憐意有所指。
“哦,那條凍僵的蛇啊,可惜我當時扔了,”老媽好奇地望向自己,“是不是該給你朋友們帶過去,清逸和杜康可能會感興趣?”
張述桐又是一愣:
“這個你也跟她說了?”
“閑聊嘛,小路說她今天下山的時候也碰到一條,我和她說不用怕,那種蛇沒毒。”
…她真的會害怕蛇嗎?
換句話說,她真的會在山里遇到凍僵的蛇,并當作一件趣聞來分享嗎?
作為青蛇廟的廟祝。
張述桐唯有沉默。
車子發動,很快駛入城區,路面平坦了一些,路青憐終于把手移開了,就放在膝蓋上,側過臉看著窗外不說話。
張述桐卻如芒刺背。
她并不準備解釋自己的來意。
越來越多的問題縈繞在心頭,比如蛇、比如禁區、比如她的目的,可每每想要開口,張述桐都又強行把話咽回去。
對方選擇了一個絕佳的切入點。
他現在連最簡單的提問都在猶豫。
一路無話,特指路青憐。只有老媽偶爾問他幾句,張述桐只是心不在焉地作答,他抽空給老媽發了短信,讓她多加提防、別這么沒心沒肺,可老媽在開車,壓根不看手機,張述桐只好耐著性子等,等到了家就可以創造一個獨處的機會。
他的手指無意識敲打著車門的扶手,等時間一點點流逝,他又發信息給班主任,讓對方去檢查下院子里還有沒有其他蛇。
做完這一切張述桐把手機關了靜音,他又看了后視鏡一眼,盡管知道對方很難從中窺見屏幕上的內容,但張述桐總有種淡淡的不適。
他隨即又想,站在路青憐的角度,迄今為止,獲得的情報有哪些。
自己去了別墅。
班主任也在別墅。
環山路幾乎被封死了。
顧父出島了,還沒有趕回來。
對了,還有昨天在教室聊的商業街糾紛,那幾個人被他送進去。
無論是親眼所見,還是由老媽透露,這些應該是對方已知的情報。
她能靠這些情報做什么,自己又能反過來利用它們做什么?
他想著這個問題,不再言語,直到車子在宿舍樓下停好。
而這些話只能回到家說。
理由正好是上樓換衣服。
他便問老媽自己那件厚大衣放哪了,實際張述桐根本沒有厚大衣,祈禱平時總能猜透自己心思的老媽能快點反應過來。
可這時沉默許久的路青憐突然問:
“可以上樓喝杯熱水嗎?”
她表情淡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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