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微微躬身還禮道:“妾身見過小郎。”
彼時所謂姒婦便是嫂子,所謂小郎,則是對夫君弟弟的稱呼,王劭大兄二兄皆在外放,所以這女子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王劭過世的四兄王協遺孀,郗氏。
也只有這個身份,能讓位高權重的王劭如此恭敬,蓋因長嫂如母。
而且王導諸子之中,排行第四的王協和第五的王劭是關系最好的,彼時王導在外偷養妾室,兩人住在一起,自小最為投契,連長相也頗為相似。
后來兩人成年,王協娶了郗氏,卻英年早逝,只和郗氏生有一女,卻無男丁留下,至今已經有十年了。
王協和郗氏感情極好,他的去世對郗氏打擊極大,近些年郗氏才漸漸走了出來,開始在王氏里尋求過繼事宜,畢竟王協留下了一個武岡侯的爵位。
作為東晉初期地位最為顯耀的人物,王導地位地位極為超然,爵位也是除了司馬氏皇族外最頂級的郡公,之外還有數個次等爵位,其后代中,各支由長子襲爵,而排行第四的王協,拿到的是僅次于家主郡公爵位的縣侯。
王氏之外,能夠封侯的外姓很少,皆需立下不世之功,彼時和王導齊名,連平定王敦蘇峻之亂,號稱功蓋當世的郗鑒,才能從高平侯升南昌縣公,名滿天下的右軍將軍王羲之甚至都沒有爵位。
所以這武岡侯即使放在王氏族內,也是讓人極為眼熱的存在,也難怪何氏不擇手段排除異己,甚至想要利用巫術將王謐母子殺死。
郗夫人輕輕摘下頭上的笠帽,放在手邊榻上,露出一張艷光四射的臉來。
王劭下意識將目光移開,二十年前,郗氏就因容貌出眾,在建康就聲名遠揚,其言笑之間芳華絕代,讓人見過一眼,就難以忘懷。
她嫁給王協時,據說很多家族士子還大醉了一場,后來王協逝世,郗氏一直郁郁度日,直到前幾年,王劭才從其臉上見到笑容。
如今郗氏卻是仿佛又回到了待嫁之前的樣子,歲月似乎在她的臉上并沒有留下多少痕跡,她見王劭略顯尷尬,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如今小郎身為宰輔,怎么反倒是不敢看妾了。”
“妾身還記得,彼時亡夫常邀小郎對弈暢飲,妾在一旁奉酒相陪,那時候小郎詩酒放蕩,渾不似現在般拘謹。”
王劭苦笑,他露出回憶的神色,“一晃二十年了啊。”
“那時候我和四兄約定,兩人攜手,滌蕩朝局,誰能想到…”
他聲音漸漸低了下去,郗氏眼中也閃過一絲痛苦,隨即被堅毅所代替,“斯人已逝,妾心如枯槁,只是勉強活著罷了。”
說完她掏出帕子,將眼角淚痕輕輕拭去,王劭卻是欲言又止。
你心如枯槁?
王劭知道,自己這個兄嫂,是個相當有主意的,不然也不會搞出這么多事來,便道:“姒婦今日登門,怕是有些緊要事情吧?”
郗氏將手帕放在膝上,身子挪動了一下,將極為合身的長袍更加襯托出誘人的曲線,王劭生硬扭開了頭,暗道麻煩來了。
果然郗氏開口,“妾這次來,是想和小郎討個人。”
王劭出聲道:“什么人?”
郗氏笑道:“一個婢女而已,以小郎之才智,只怕不會猜不到吧?”
王劭哼了一聲,“我還想著姒婦當日就會來,沒想到隔了兩日,看來姒婦也不是多關心她的生死啊。”
郗氏坦然道:“我知小郎不會問罪于他,何況當時府里那么亂,妾要是過來,豈不是更加添亂?”
王劭無奈道:“姒婦也知是給我添亂?”
“在我府里安插眼線,也就姒婦能干得出來!”
“我當時就心里奇怪,那報信的婢女說我夫人得了急癥,府中醫士不在,將我騙了出去。”
“但那時候,醫士明明在府內,之后還牽連到了那樁丑事之中,這要不是有人刻意引導我去想,那才怪了。”
“你這一手,搞得我家宅不寧,至今都無法善后!”
郗氏笑嘻嘻道:“這事情只能怪小郎夫人做事缺德在先,李氏母子若是有錯,大可以用正當理由懲治,誰料她用那么不上臺面的手段。”
“就她這樣子,還想把自己親生兒子過繼給我,怕不是我一死就要被吃干抹凈,甚至我不得善終,都是可能的。”
王劭頭痛,“內子一時糊涂,哪有姒婦說的那么嚴重。”
郗氏橫了王劭一眼,眼波流轉,“妾現在孤兒寡母的,就想找個老實人給我頤養天年。”
“那孩子生母不在了,妾還能給他一個家,小郎四子生母尚在,妾有什么理由活生生將其拆散呢?”
“小郎就看在亡夫面上,給妾留條活路吧。”
兩人這短短幾句話,就將先前牽涉到王謐的種種事件內情,說了個七七八八。
就像王謐猜測的那樣,郗氏想要尋求的過繼人選,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說,王謐都更為合適。
王謐生母已經去世,對郗氏來說,便沒有重新改換門庭的血脈之憂,相比之下,何氏將自己兒子過繼給郗氏,誰知道以后發生什么事情?
更何況前日的事情,已經暴露出何氏居心,郗氏更有理由拒絕了。
王劭沉默良久,才出聲道:“姒婦布局之早,只怕至少幾年前就開始了吧?”
“我夫人做的事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卻沒有告訴我?”
郗氏攤手,“哪有,我雖為兄嫂,也不能干預小郎家事啊。”
“我從始至終做的,也只是想將亡夫托付給妾的家業,交托給一個忠厚可靠的人手里,便死而瞑目了。”
王劭出聲道:“那孩子…可不簡單啊。”
郗氏笑了起來,“他確實有心計,但有孝心,也很可靠,不是嗎?”
王劭沉聲道:“你焉知他不是裝出來騙我們的?”
郗氏輕輕道:“妾相信自己的感覺。”
“當然也有可能看錯,那只當妾押錯了注,愿賭服輸便是。”
“不過妾暗地里護著他做了些事情,他是個明白人,應該會體諒妾的苦心。”
王劭苦笑道:“姒婦…確實做了不少,也真舍得下血本。”
郗氏幽幽道:“沒辦法,妾是女子,這個天下,女子能做的事情太少了。”
“那孩子有句話,妾很喜歡。”
“這個世上,女子是無法單獨成事的,只能依靠男子來實現心中的志向。”
“妾看重的,就是他的志向和潛力,說句不好聽的,小郎四子和他根本沒法比。”
王劭苦笑,“這話說的沒錯,我無言以對。”
“他連婢女相救之恩都不忘,要是知道姒婦為此費了多少心力,確會心里記著。”
郗夫人出聲道:“若想得到別人的真心,就要先付出自己的真心。”
“就像妾為了那報信婢女,親自上門相求一樣,她為我做事,我若不管她,以后誰還心甘情愿為妾做事?”
“況且小郎表面糊涂,心里卻明白得很,若要認真,那婢女根本藏不住吧?”
“你夫人做的事情,小郎真的一點都不知道嗎?”
“你可是私下代掌過中領軍的人啊。”
中領軍掌建康城內禁軍,包括城內安插的眼線細作,情報皆為其所轄。
王劭霍然轉過頭來,直視郗氏,“姒婦心思手段,若是身為男兒,還有我什么事情?”
郗氏幽幽道:“小郎過獎了,可妾是女子,這是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改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