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兩日,雨仍然是下個不停,今秋雨水似乎格外多,連帶城內街巷,看上去也蕭瑟了不少。
不過即使如此,也有不少喜歡雨中游賞的士族乘車出游,從車輛外觀上來,也能看出士族間的差別來。
其乘坐的車輛越是寬大,門第越高,且牛車馬車混雜,牛車還要少一些,這是因為彼時道教興起,牛受到了士族和皇族追捧,但能用牛車的,只有皇帝和四品以上高官,其他人是不夠資格的。
清溪巷離著烏衣巷很近,王謝子弟多由此經過,瑯琊王氏子弟因為王敦之亂,行事相對低調,而太原王氏,則是高調的多,蓋因其和庾氏所出女郎,幾乎包攬了這些年的皇后之位。
而謝家則是另外一番光景。
謝氏躋身頂級士族的時間并不長,后世其能夠揚名天下,在于還未到來的淝水之戰,由謝安謝玄等人同心協力,將謝家抬上了頂級高門之首的地位。
謝氏的真正巔峰期,在東晉中期到南朝這段時間,才真正和王氏并駕齊驅,至猶有過之。
但當前這個時間點,謝氏卻是遠不如王氏,雖然已經出過不少出色的子弟,名聲也不遜于王氏子弟,但如今謝氏卻處于低谷期,甚至有子弟受人輕視的情況。
究其原因,一是謝家底蘊不夠,二則是在于上上任家主謝尚和四年前逝世的家主謝萬。
謝萬是謝安之弟,和淡泊名利的謝安不同,他極為擅長展現自我,博取聲名,所以他入仕遠比謝安為早,起點也高得多。
最初他被征辟為司徒掾,卻拒絕不受,永和元年,彼時撫軍大將軍,錄尚書事司馬昱得知謝萬名聲,命其為從事中郎,謝萬就此出仕。
謝萬常戴白綸巾,身披鶴氅裘,足穿木屐,似蜀國諸葛丞相做派,頗受司馬昱賞識,一路高升,在短短十年內,就升到了吳郡太守。
升平二年(357年),謝安謝萬的長兄,時任豫州刺史的謝弈去世,謝萬接替謝弈,升到西中郎將,假節,監司豫冀并四州諸軍事,風頭一時無兩,和大司馬桓溫隱相抗衡。
謝萬之所以升的這么快,一方面是因為其有名士之名,另一方面,他是司馬氏皇族推出來制衡如桓溫這種北地軍權士族的,換言之,謝氏是站在皇族這一邊的。
彼時謝萬的任命,是朝野之間幾方勢力的運作結果,包括桓溫在內的都接受了從未打過仗的謝萬接替這極為關鍵的軍職,但偏偏有一個人極力反對。
這便是早已辭官歸隱的王羲之,其認為謝萬沒有將帥之才,于是先寫信給桓溫勸其阻止謝萬統兵外鎮,但不知為何,桓溫卻沒有答應。
王羲之于是又寫信給謝萬,勸其和士卒同甘共苦,著力練兵,但謝萬同樣沒有聽。
在這種情況下,次年朝廷發動了一次規模極大的北伐,謝萬和北中郎將郗曇作為主帥兵分兩路,北伐燕國。
之后郗曇染病退防,謝萬誤判形勢帶兵逃跑,兵卒自行潰散,導致豫州陷落,謝萬狼狽單騎逃還,被廢為庶人,連帶郗曇被牽連降職。
這次北伐不僅未得寸功,還平白損失了數萬人和一州之地,就此狼狽告終,導致朝廷威望受損,司馬昱一派勢力更是慘遭打擊,反而被朝廷提防的桓溫,借此彈劾謝家,拿到了更多軍權。
三年之后,年僅四十二歲的謝萬在郁郁中病逝,一同去世的,還有郗曇和王羲之,可以說王謝郗三家,都在這一年損失了極為重要的人物。
正在小院中整理書冊的王謐,翻到了自己先前寫的事件分析的紙冊時,也不禁感嘆,歷史的真相往往掩埋于可能永遠也無法解開的謎團中,就像升平五年這么多人去世一樣,誰知道是否一定是疫病的緣故?
他將紙冊放回藤箱,從旁邊拿出幾副字來,這些字在王謐看來,因為比劃生疏的緣故,頗有些拙劣,唯一能稱道的,就是筆意的創新了。
這是他憑著記憶,臨摹的后世張旭懷素,米芾蘇軾等人的行草,雖然形意都遠比不上原書,勝在是東晉這個紙張剛剛興起的時代,書法雖有王羲之珠玉在前,但其他書法作品,卻是差著不少檔次。
這些東西掛到自己鋪子里,唬唬那些大部分人,還是夠了。
他腋下卷著書軸走了出來,彼時天上還下著細雨,一旁映葵連忙打上竹傘過來,王謐見了,便調笑道:“你倒真是會看眼神,我從張氏女郎那邊把你要來,可是賺大了。”
映葵喜上眉梢,“郎君說話真是好聽,奴先前跟著女郎見過不少士子,皆是夸夸其談居多,哪像郎君般多才的,琴棋書畫,竟是樣樣精通。”
王謐一邊走,一邊笑,“別的不說,論琴我可是一竅不通,論畫更是不入流,人物畫講究藏而不露,體形不顯,我這種拿出來,肯定會被世人議論傷風敗俗。”
映葵哼哼道:“我倒是覺得挺好,我還想郎君幫妾畫一副呢。”
王謐上上下下打量了下映葵,“只畫臉,還是畫全身?”
映葵臉上一紅,“郎君又裝不正經了!”
她四下張望了下,壓低聲音,“當然是全身了!”
兩人一邊說笑,一邊走到鋪子里,這幾日王謐將自己先前的習作拿了出來,掛在鋪面四壁以作點綴,倒是已經有模有樣,唯一還沒想好的是究竟賣什么東西才賺錢。
他從后門進了鋪子,卻發現青柳正在和一個頭上帶著絲笠蒙紗的女子說著話。
女子身穿一件裝飾極為繁復的絲綢長衣,襯托得身材極好,王謐知其地位不低,便出聲道:“貴客見諒,因還沒拿到行商司許可,小鋪并未開張。”
那女子輕笑開口,“無妨,妾只是隨便看看,倒是叨擾郎君了。”
王謐通過女子聲音和面紗下朦朧的臉容判斷,似乎年紀三十多歲,顯得頗為年輕,既然對方如此說,他也不以為意,便拿過竹竿,將幾副字都掛在墻上。
那女子一眼掃過去,指著七八副字畫道:“這些都是郎君手作吧?”
王謐有些驚訝,“夫人目光如炬,確是如此。”
“只不過拙作風格迥異,夫人是怎么看出來的?”
那女子笑道:“外在雖然不同,內里卻是一樣的。”
王謐好奇道:“內里?”
“夫人看到了什么?”
那女子轉身向外走去,“離經叛道。”
這話有些不客氣,王謐愣神的功夫,女子早上了車,車夫揚鞭,趕著車子往烏衣巷那邊去了。
他對青柳道:“奇怪的人,她說過是哪家的嗎?”
青柳搖頭,“沒有,她只是一直在看郎君那幾幅字畫。”
王謐撓了撓頭,心道自己先前,應該沒見過此人吧?
車子進了烏衣巷,卻是一路進了王劭府邸,幾道門次第打開,車子直接到了中庭才停下。
顧駿早等在那邊,恭恭敬敬請女子下車,一路女子進了王劭書房。
王劭見女子進來,連忙離座上前,躬身拜道:“弟見過姒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