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謐將手帕放入懷中,拉過青柳,說道:“走吧。”
青柳此時才回過神來,將手中金釵丟到何氏腳邊,對著王劭行了一禮,站到王謐身邊。
王謐看向老白,老白無奈道:“我自然跟著郎君,不然還能留在這里不成?”
王謐這才對王劭深深一躬,帶著青柳老白,大步向外走去。
顧駿看了王劭一眼,發覺對方毫無表情,只得擦了擦頭上的汗,引著王謐一行人出門。
腳步聲漸漸遠去,何氏此時如夢方醒,尖叫道:“就這么讓他們走了?”
“他如此公然行兇,夫君難道就如此縱容他?”
“不行,我要…”
王劭卻不再搭理何氏,而是轉過身往外走去,背影顯得頗為蕭索落寞,以至于腳步都顯得踟躕蹣跚起來。
張玄之起身往外看了幾眼,對張彤云道:“有些不對。”
張彤云輕聲道:“兄也看出來了?”
“按理說主人離開,至少要有婢女添茶,但現在茶早就涼了多時,且屋內竟然沒有留人,實在有些失態反常。”
張玄之目光轉向棋盤:“確實,我方才還以為是王郎想要給我留幾分面子,方才借口出去的。”
“但現在看起來,盤面其實下死了,我根本沒有任何扳回的希望,他想要留一線,斷不可能下到這里才停。”
“他應該是真的想贏,但怕是有了變故,所以才匆匆離開?”
張彤云道:“沒錯,宰輔也是如此,不然至少安排婢女招待,只可能是發生了極為緊急的事情。”
張玄之思索起來,然后起身道:“無論什么事情,都不是我們能介入,準備告辭。”
兩兄妹走到門外,等了好一會,王劭走了過來,見狀說道:“祖希要走?”
張玄之連忙說道:“家中尚有事情,還請尊上見諒。”
王劭點頭道:“也好,今日下得不盡興,祖希隨時可以過來對弈。”
張玄之大喜,拜道:“多謝尊上賞識,玄之當銘記在心。”
他心道這一刻,自己算是搭上王氏這條船了,今日算是不虛此行啊。
他也不再理會什么江東士族內部非議,顧氏已經先一步投了桓氏,張氏要是在再傻乎乎等著,難道要等那幾家都抱完大腿才行動嗎?
王劭將兩兄妹送到中庭,那邊顧駿才急匆匆趕回來,帶兩人到門前上了馬車出門,方才讓人關上大門。
車上張玄之面色凝重,對張彤云道:“這次事情怕是不小。”
張彤云默默點頭,兩人出來的時候,沿途的奴仆少了很多,好些人在匆匆趕往院中某處,她一眼撇過去,看到遠處竟然還有草樹竹木折斷的痕跡。
想到蹤影不見的王謐,她心中升起了一個荒唐的想法,該不會是他惹出來的事吧?
張玄之出聲道:“你覺得,是不是王謐做的?”
“明明前一刻還好好的,怎么會突然惹出事情來?”
“是不是宰輔故意試探我們?”
張彤云輕聲道:“宰輔家事,我們還不夠資格被試探吧?”
張玄之點頭道:“你說的很有道理,不宜再多想了。”
車隊沿著烏衣巷,往來路行去,張玄之望著窗外,忽然目光閃動,“看來猜對了。”
張彤云聞聲向外望去,卻看到了王謐主仆三人,正往清溪巷方向走去。
王謐的袍服下擺上,赫然染著不少斑斑血跡,袖子也破了幾道口子,但他卻是面色淡然,走路閑庭信步,其行步間的神采飛揚,渾然不顧周圍經過士族投過來的奇怪目光。
張玄之出聲道:“還真是出事了。”
“宰輔這個兒子,真是奇特啊。”
“其固有士子豐儀,又帶著種悍不畏死的流民氣息,也不知道他經歷過什么。”
張彤云怔怔發呆,王謐身邊的女子,張彤云記得那是當日救過自己的青柳,如今王謐正一臉溫和,不知道向青柳說著什么。
她目光下移,看向兩人牽著的手,心里沒來由一陣恍惚,隨即轉過頭去。
張玄之出聲道:“要不要去清溪巷看看?”
見張彤云搖頭,他點頭道:“也是,太急了,改天吧。”
車隊越過王謐三人,消失在遠處,而王謐只是略略向車隊了一眼,青柳見狀笑道:“郎君,車上的張氏女郎,一直在看你呢。”
王謐失笑道:“你是不是想多了,人家看我做什么。”
青柳掩口笑了起來,“明明郎君也在看人家。”
“何況現在兩邊沒有門第之差,郎君要是有意追求,張氏那邊,怕是也會樂見其成呢。”
王謐無奈道:“我怕是要被逐出家門了,你還取笑我。”
青柳目光一黯,“都是妾連累了郎君,郎君底牌,本不該此時亮出來,只為了換妾一條賤命,太不值了。”
王謐握緊了青柳的手,“不,在我眼里,你的命更寶貴。”
“至于這牌,早出晚出,關系不大,以我現在的力量,也不可能殺了何氏。”
“當年我的命,是你所救,我還沒有還清,在此之前,沒有我的允許,你不許死。”
青柳垂下頭,輕輕嗯了一聲。
王謐又道:“何況何氏是用我來威脅你,你才想著和她同歸于盡吧?只能說她咎由自取。”
“何況我今日故意把事情鬧大,也有我的一些道理。”
老白疑惑道:“得罪了家主,對郎君有什么好處?”
王謐嘆道:“我先前表現的太好了,過猶不及。”
“何氏的事情,我也是借題發揮,現在兩邊鬧崩,我斷無再回那邊的可能。”
“剩下來的,就是看阿父的想法了,大不了輸光光,咱們回村去重頭再來。”
青柳輕聲道:“妾跟著郎君。”
老白哀嘆一聲,“老奴也跟定郎君了。”
王謐哈哈笑了起來,“老白,別這么悲觀,咱們的路,還長著呢。”
天空上烏云再度匯聚起來,好不容易放晴了幾個時辰的天空,又開始淅淅瀝瀝滴下水來。
三人嘻嘻哈哈跑回小院時,雨已經開始下了起來,兩婢迎了出來,映葵見王謐心情頗佳,出聲道:“郎君今日碰到好事了?”
王謐接過翠影遞過來的麻布,擦干濕漉漉的頭發,嘆道:“確如你所說,好的很呢。”
他心中嘆息,帕子上面,到底有沒有帶著致人死亡的病毒,王謐其實也不清楚,但生母李氏的事情,以自己目前的狀況,貌似也只能做到這樣了。
他抬起頭,看向黑得讓人得喘不過氣來的天空,對青柳道:“燒些水,一起把手洗干凈。”
翠影映葵疑惑不解,郎君拿了什么臟東西嗎?
青柳低聲道:“能洗掉嗎?”
王謐沉聲道:“過去的臟東西罷了,一定可以。”
雨一直到了天黑,仍舊沒停,冰冷的寒氣將清溪巷的行人全都趕走,家家戶戶都關了門,提早關燈睡下。
噼啪打在樹葉上的雨聲中,王謐和青柳下完幾盤棋,青柳關上屋門,服侍王謐上了床,將油燈吹熄,然后紅著臉上了榻,鉆進了麻被。
麻被下面,兩人漸漸貼近,手指緊緊扣在了一起。
如泣如吟的風聲響了起來,伴隨著隆隆的雷聲,漫天烏云卷起,細雨化作傾盆,仿佛將心底的悲傷和淚,全部倒了出來。
白天劫后余生的傾訴,紛亂落在耳際,往事種種,皆化作漫天囈語,吹入城中,飄入小院,落在兩人小屋窗前。
雨點打碎花瓣,灑落滿地殘紅,相擁滲入泥土,滋養著大地,靜待下一個花季的到來。
黑夜之中的烏云,終是露出一絲縫隙,射出皎潔的月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