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8日,距離東京的地下拍賣會正式打響,倒計時還剩下最后三天。
六本木大酒店,一號機體顧文裕從床上清醒過來。
看向墻上的時間,正好是上午九點,于是他用拘束帶從被子里摸出手機。
關閉免打擾模式,一時間“叮叮叮”的提示音響個不停。
緊接著,昨日收到的歷史信息一條接著一條顯示在手機屏幕上,仿佛車禍現場里發生追尾事故的汽車,上一條信息還沒看清楚,后一條就爭著頂了上來。
毫無疑問,這些消息都是來自顧綺野的。
昨天他一整天都沒搭理顧綺野,因為他感覺如果“藍弧”想找到柯祁芮,只需要通過驅魔人協會就可以了。
這樣一來,顧綺野也可以直接和柯祁芮、蘇子麥兩人自報身份,三人溝通起來也簡單。
不過看樣子,顧綺野似乎并不想以“藍弧”的身份聯系柯祁芮。
而是想以“蘇子麥的哥哥”這個身份和對方溝通,因此顧綺野才會特意從顧文裕這里索要對方的聯系方式。
“哎…有必要么?直接和柯祁芮自爆身份多好。”姬明歡想,“老哥是不信任這個女人,還是不想被蘇子麥知道他就是藍弧?”
昨天早上,拍賣會核心保鏢隊的幾人在解散會議之前說過:下一次再見面時是20號,到時他們會開始布置拍賣會現場。
所以今天一大早,姬明歡就沒有早起蹲點。
顧綺野估計也正待在酒店房間里休息。
姬明歡漫不經心地滑了滑手機屏幕。
他總不可能一條一條翻記錄,于是只看了最后一條。
顧綺野:醒來后,把那個女生的手機號碼發我一下吧?我找她問問小麥的事。
這條信息的發信時間是凌晨3點。
可見大哥為了蘇子麥的事情已經一宿未眠;估計顧卓案也差不多,老爹應該會動用黑道那邊的渠道,來調查蘇子麥和驅魔人協會之間的關系。
當然,查不查得出來就另說了。
畢竟柯祁芮在協會的身份可不一般,幫蘇子麥偽造一個身份簡簡單單。
姬明歡打了個哈欠,噙著眼淚在手機上打字。
顧文裕:微信發給你了,自己看。
姬明歡低著頭打字,點擊發送信息。
然后從指尖伸出拘束帶,抵在房間的墻壁上。自袖口中伸出的另一根拘束帶則是伸向了洗手間,取出漱口杯裝水,再拿起牙刷和毛巾。
拘束帶感官像是雨水一樣,穿過酒店的墻面滲透過去。
姬明歡就當自己在看晨間檔的家庭喜劇,一邊用拘束帶為自己擦拭面部,一邊觀察著顧綺野的房間。
顧綺野正靠墻站立,把一本書放在腦門上,身姿筆挺地看著書。
他穿著一身白色的薄外套,內里是一件襯衣。外套的袖口往上掀起,露出精健的肌肉線條。
老哥正在看的還是那本《局外人》,正在翻閱的頁數將近尾聲。他都已經看了好幾天,可算快看完了。
黑蛹同志忽然覺得自己果然是一個做派優良的公眾人物,都把這樣的大明星拉來看書了,掀起全民看書浪潮指日可待。
顧綺野從薄外套的口袋中掏出手機,看了一眼弟弟發來的手機號碼,遲疑兩秒,按著那個號碼撥通了柯祁芮的電話。
他左手捧書,右手拿起手機夾在耳邊,面無表情。
“你好。請問你是?”柯祁芮的聲音從電話對邊傳來,語氣禮貌而疏離。
顧綺野垂眼看著地面,不急不緩地介紹道:
“你好,我是蘇子麥的哥哥,從我弟弟那里問來了你的手機號碼,想問一問小麥的近況。”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和。
“哦,原來是麥麥的哥哥呀,聽聲音真年輕。”柯祁芮揶揄道,“她經常跟我說,自己的大哥是個小老頭,活得跟個苦行僧一樣,我還以為您年齡很大呢。”
“我妹妹的確嘴上不饒人。”顧綺野笑笑,“顧綺野,這是我的名字。”
“柯祁芮。”柯祁芮說,“你妹妹現在挺好的,就在我身旁玩游戲呢。”
“那你們現在…”顧綺野問,“在哪座城市?”
“香港。”柯祁笍撒起謊來十分自然。
“香港?”
顧綺野沉默片刻,微微皺眉。
他昨天剛在別墅里見到柯祁芮,今天柯祁芮和他說,她們在香港?
望著顧綺野的表情,隔壁房間的姬明歡忍不住呵笑一聲。
他想:“老哥,你也知道這個女同火車俠的該死之處了吧,她可是我在外面玩這么久第一個討厭的人。”
“那,可不可以讓我妹妹接一下電話?”顧綺野頓了頓,“讓我和她聊幾句,這樣我會安心一點。畢竟你也知道,她沒和我們說一聲就走了。”
“好,別著急,我馬上把電話遞給她。”柯祁芮說,“顧先生,你等一等。”
洗完臉后,姬明歡用拘束帶握著牙刷,一邊刷著牙,一邊用另一條拘束帶聽著顧綺野和柯祁笍的對話。
不久后,電話對邊傳來蘇子麥的聲音。
“喂…老哥?”她說。
聽見蘇子麥的聲音,顧綺野沉默片刻,臉色有所緩和:“你在香港那邊,玩的開心么?”
“開心。”
“有沒有受傷?”
“沒有。”
“衣服什么的缺不缺?”
“我朋友家里有衣服。我穿她的,尺碼差不多。”
“昨天,文裕和我說…”
“他說了什么?”蘇子麥的聲音一下子警覺起來。
“他和我說,你在短信里和他說什么,‘其實你是驅魔人’…”顧綺野頓了頓,“還說,你可能加入了什么邪教,看起來神經兮兮的。”
蘇子麥沉默了很久,一字一頓:“你讓他接電話。”
姬明歡翻了個白眼,看向自己的手機。
果不其然,這一刻他收到了來自蘇子麥的微信。
蘇子麥:你是不是有病?
顧文裕:那怎么了?還不是你先發神經。
蘇子麥:那我問你,為什么要跟老哥說?
顧文裕:吃飯的時候,他們問起你來,我就隨口提一下唄。我們父子三人聚會,氣氛可好了,和樂融融,等你回來之后,估計要被我們孤立。
蘇子麥:誰才稀罕。
顧綺野沉默片刻,開口說:“文裕還沒睡醒,等他睡醒了,再讓他給你打電話。”
“那還有事?”蘇子麥問。
“剛才說的事。”
“‘驅魔人’就是一個游戲職業。”蘇子麥皺眉,“你上網搜一搜,那些網頁里不是有很多什么獵魔人爆砍大Boss惡魔,一刀99999,爆黃金寶箱的游戲么?”
她頓了頓:“這你們都能理解成什么邪教?果然是老頭…跟不上時代了。”
顧綺野說:“如果你被卷入了什么危險的事,記得跟哥哥說,我會第一時間帶你回家。”
蘇子麥似乎明白哥哥的顧慮,于是說:“一,我沒被傳銷組織帶走;二,我不可能被邪教騙走。”她頓了頓,“你滿意了么?”
顧綺野佝僂著背,似乎不知道該說什么。
只是靜靜地看了手機界面上,妹妹的名字一會兒。
然后他勾了勾嘴角,語氣松弛地說:“好吧,我還是相信我們家小麥的智商的。”
“那我掛了?”
“掛了電話后,可以先把我的微信從黑名單里拉出來么?”顧綺野笑。
“等我回去再說。”
說完,蘇子麥徑直掛斷了電話,只剩下一陣“嘟嘟——”的聲音,還在顧綺野耳邊回響。
他背靠窗臺,抱著肩膀,低垂著頭沉默了很久。
似乎是不忍心看藍弧老爺黯然神傷的樣子,姬明歡嘆口氣,默默從墻上收回拘束帶,不再觀察那邊的情況。
他心中想道:“大哥還是太溫柔了,是我的話就直接沖到柯祁芮的酒店,高低得給她來一套霹靂閃電旋風拳解解氣。”
片刻后,姬明歡用拘束帶把洗漱用品放回浴室里,然后拍了拍屁股,從床上起身,走出房間,敲了敲隔壁的房門。
顧綺野很快打開門,一夜未睡的面容有些憔悴,但臉上還是掛著笑意。
“怎么了?”他問。
“你不是說,要找個時間去外邊逛逛?”
顧綺野想了想:“呃…今天要不,先算了?我沒什么心…”他遲疑了一下,低聲說:“我今天有點累。”
“那算了。”
姬明歡轉身就走。
“等等。”顧綺野忽然叫住他,改口說:“那我們坐車去看看附近的明…”
姬明歡扭頭看向他,打斷了他:“都說算了…你看看自己的樣子吧。”
顧綺野一愣。
沉默片刻,姬明歡繼續說:“老哥,好好休息…你看起來很累。”
說完,他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里頭,隨手把門關上了。
走廊上,徒留顧綺野一個人還靠在門邊發呆。
不知道為什么,他感覺自己似乎已經很久、很久,沒聽過家人關心自己了。
上一次,還是從媽媽口中聽到類似的話。
“好好休息嗎…”顧綺野喃喃自語著,一時間思緒紛雜。
在作為異行者在外打拼的這些年里,尤其是第一年,他每天放學,拎著超市買來的食材回家時,總會在客廳或者玄關,看見一個爛醉如泥的父親倒在地上。
當時他才14歲,每天都頂著對酒精味的厭惡,面無表情地把父親拉扯到了床上,為的是不讓弟弟和妹妹回家后看見這一幕。
然后關上門,靠著門背喘一口氣,扔下書包,開始打掃客廳里的臟酒瓶,用消毒水把一股酒味清除掉。
最后才開始準備弟弟和妹妹們的晚餐。
到了晚上就換上戰服、戴上頭盔,前往協會執行任務。開完會議,每天都得大半夜才回家。脫下衣服,在浴室里用協會的特效藥物處理身上的傷口。
然后再窩在房間里,開著一盞床頭燈,靠在床頭板上一筆一劃地把作業完成。
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是到了半夜三四點才睡覺,才睡兩個小時就醒來。
每次顧文裕和蘇子麥在學校惹出事來,都是顧綺野代替父母,到校挨訓。
他總會低垂眼簾,安靜地坐在椅子上,耐心、謙和地聽老師說的每一句話,聽教導主任厲聲訓斥自己,說:
“你這個當哥哥的沒當好榜樣,教好弟弟和妹妹,他們才會在學校惹事,和別人打架。”
等教導主任和老師們把嘴都說破皮了,顧綺野才會慢慢抬起頭來,一臉平靜地跟老師介紹他們家里的情況。
說他們沒有其他孩子那么好的家庭,沒有陪伴在身邊的爸爸和媽媽,所以,希望老師可以對他的弟弟妹妹寬容一些。
請多給他們一些機會,他們都是很好的孩子,只是需要一些時間。
顧綺野還會解釋說,自己盡管在照顧弟弟和妹妹,但沒有把學業落下,每天都會抽出時間給他們補習功課,自己沒有帶壞他們。
他已經很努力了。
老師和主任每一次聽完他家里的情況,都會愣了很久,然后愧疚地拍拍他的肩膀,再也說不出什么話來。
很多年下來,顧綺野只覺得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
因為他從沒聽見過…這個家里有誰會關心一下自己。
哪怕一句。
在這幾年里,稍微有些厭煩,或者撐不住的時候,顧綺野總會對著鏡子擠一擠笑容,對自己說:都是因為媽媽死了,弟弟和妹妹性格才會變得內向,他們沒有錯;
父親更不用提,從一開始,顧綺野就沒打算能從對方口中聽見一句“謝謝”。
但他卻沒意識到,自己好像也是會累的,他也是一個人而已…
為什么就只有他得照顧別人的心情?
為什么家里總是沒人愿意對他說一句“你已經很累了,好好休息吧”?
哪怕只是一句也好啊。
因為沒人對他那樣說,他就覺得自己好像還可以堅持住,繼續麻木地、疲憊地做下去。
但在這時,弟弟忽然對他說了這句話:“好好休息,你看起來很累。”
死一般的沉默籠罩在昏黃的走廊上。
“對…是該休息了。”
顧綺野低垂眼目望著地板,輕聲自語著,抬手撓了撓額頭。
他關上門,緩緩回頭步入酒店房間,倒在了酒店的大床上。懷著一個還算過得去的心情,緩緩地闔上疲憊的眼皮。
顧綺野睡著了。
同一時間,隔壁房間里。
剛讓拘束帶為自己洗漱完,姬明歡又開始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同時操控多具機體負擔太大。反正這一天閑來無事,索性躺在床上閉上眼睛,美美地睡一個回籠覺。
可不久之后,一道冷冽的通報聲將他從沉沉的睡夢之中喚醒。
“限制級異能者,編號1002——‘姬明歡’,導師來訪,盡快做好接受審問的準備。”
姬明歡睜開眼時,入目是一成不變的銀白色天花板。冷色燈光平鋪而下,罩在他慘白的臉龐上,瞳孔在燈光的刺激下微微收縮。
“好久不見。”導師走了進來,微笑著說。
“好久是多久,我都不知道過了幾天。”姬明歡嘆口氣,“感覺你們再把我這樣關下去,我人都要變傻了。”
“所以,我給你找來了一個新朋友。”導師在桌前坐下。
姬明歡下了床,拉了一把椅子坐下:“上次說的那個‘神話級奇聞’的家伙么?”
“沒錯。”導師點點頭。
姬明歡托著腮部,狐疑地問:“這里一共關著幾個‘神話級奇聞’的持有者啊,你們不會告訴我,其實不止一個吧?”
“的確是這樣,”導師雙手合攏,緩緩說道,“目前世界上已知的兩名神話級奇聞的持有者,全部集中在這里…我們不能把他們放出去,否則這將會成為人類的一場浩劫。”
他頓了頓:“人,無法駕馭神的力量的。”
姬明歡白了他一眼:“你別特么的吹牛了,不如先告訴我,這兩個人的奇聞碎片都是什么?”
導師緩緩地說道:“即將和你見面的這個孩子,叫作‘孫長空’。這個名字還是我為他取的,靈感來源于中國神話的孫悟空。”
“你不會想說…”姬明歡瞇起眼睛。
導師點點頭:“沒錯,他身上的神話級奇聞碎片,就是‘齊天大圣孫悟空’。”
姬明歡一愣:“那另一個孩子的奇聞碎片又是什么?不會是紅孩兒吧,還是說牛魔王?都可以和美猴王湊一對了。”
“另外一個孩子的狀況,我們決定目前先對你保密。”
“為什么?”
“他的現狀不太穩定,或許得再等一些時日,才能讓你們見面。”
“那好吧。”姬明歡聳聳肩,“反正我也不在乎,最好這輩子別讓我見到他。”
他想了想,調侃道:“說起來你們的安排還挺有意思的,第一次先讓我見一只小狼,第二次又讓我見一只小猴子,這里以后不會變成一個動物園吧?”
“那你又是什么動物呢?”導師扶正眼鏡,微微一笑,“小狐貍?”
“哪有?”姬明歡不以為然地說,“就算我本來是狐貍,也快被你們馴化成樹懶了——成天就在這里睡覺,啥事也干不了,大腦組織都要退化成原始人了。”
導師笑了笑,然后說:“說到這個,正好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什么消息?”
導師微微斂容,認真地看向姬明歡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
“經過我們的判斷,我們認為,可以讓你們試試離開基地,執行一些難度低下的小任務,幫助你們控制自身的能力。”
姬明歡一怔。
沉默半晌,他開口問:“…真的假的?”
“嗯。”導師點了點頭,“這是真的。”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離開這里?”姬明歡聲音沙啞,又一次確認道。
導師又一次點頭。
姬明歡怔在椅子上,瞳孔中倒映出導師那張令人捉摸不透的虛偽面容。
此時此刻,一個危險的念頭突然出現在了他的腦中:
“等會兒,難不成…救世會的人是要帶我們去參加東京的地下拍賣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