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雪白的紙龍在閣樓的正上方形成,身軀長達十米,紙頁迭成的鱗片在夜風中一開一合,獵獵作響。它收束雙翼,巨大的軀體匍匐在屋頂,遠遠望去像是一片由紙頁搭成的帳篷。
赭紅色和服的少女先一步登上它的頭頂,側眼看向夏平晝,向他伸出手去。
“過來。”她說。
好一會兒,姬明歡才從眼前的龐然大物身上回過神來。
從紙龍上移開目光,緩緩地伸出手去,接過綾瀨折紙遞來的右手。少女素白的肌膚透著雪一般的涼意,整個人好像都是沒有溫度的,符合她如同日式人偶一般的外表。
綾瀨折紙沉默著拉了他一把,讓他踩到了紙龍的腦袋上。
晚風中,少女的赭紅色和服像波浪一樣起伏,冰冷的面孔低垂,目光看向夏平晝的掌心,又抬頭看向他的面孔。
“給你一個建議。”她不冷不熱地說。
“什么?”
“最好別松開我的手。”
“你說,我敢松開么?”
姬明歡抬眼對上她的目光,面無表情地說著,心中頗有些無語:姑奶奶,你也不看看這是多高的地方?
下一瞬間,紙龍陡然振翼,在裂空聲之中向著天幕直射而去。
席卷而來的氣壓讓姬明歡幾乎想要跪下,但綾瀨折紙緊緊抓著他的手,利用一片紙幕把他護在其中,免受狂風的吹打。少女素白而冰冷的體溫自掌心傳遞而來,像是握著一塊冰塊,令人心里微微一動。
不過片刻功夫,紙龍便上升至東京上空五百米的高度。
它不再往上升,而是收斂振動雙翼的幅度和力量,保持著一條平整的軌道,像是一片白色的云那樣,輕飄飄地穿梭在漆黑的天幕下。
他們穿過燈火通明的鬧市區,越過萬千片交叉的電纜、都市中心的高塔,繁榮的東京在這一刻顯得很小、很小,好像伸出手,就能把整個世界攬入掌心之中。
夏平晝和綾瀨折紙的身體貼得很近,像是兩個不倒翁,在城市上空的巨大風壓之中一動不動。狂風吹起了他們的黑發,兩人的發絲在夜幕下飛舞。抬起頭就是一片片魚鱗狀的云朵,月影在云層之間忽隱忽現。
少年和少女站在龍首頂部,俯瞰著這個花花綠綠的世界。
他們的瞳孔中倒映出萬家燈火,霓虹燈牌堆迭在一起,在東京市形成了一片星海。這一秒鐘,好像整座城市的光景都屬于他們。
姬明歡忽然明白了,在那部經典老電影《泰坦尼克號》里,杰克站在露天甲板上和兄弟一起對著一望無垠的海洋大喊“我是世界之王”時,心里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這種從未見過的奇觀的確會讓人心潮澎湃,甚至忘記站在你身旁的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
綾瀨折紙抬手撩起飛舞在眼角的烏黑發絲,看了一眼夏平晝神往的表情,淡淡地說:
“我應該在龍的身上刻上一行字。”
“什么字?”
“綾瀨折紙正在遛貓中,勿擾。”
姬明歡愣了愣,后知后覺才發現自己又被大小姐調戲了。她總是這樣,就算開玩笑也是清清淡淡的,和其他時候的語氣沒什么區別,所以很容易讓人忽略其中的意思。
他聳聳肩膀,懶得搭理綾瀨折紙,轉而望向長街之上那些密密麻麻的人影,從上空俯瞰而下,人群就好像樹枝上的螻蟻一樣渺小。
“那些人,看起來好像垃圾。”他嘟噥一句,臉上沒什么表情。
“那在他們眼里,我們像什么?”和服少女輕聲問。
“會飛的垃圾。”姬明歡漫不經心地回答。
綾瀨折紙輕輕地笑了一聲,素白的臉頰上也泛起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聲音說不上是生氣還是冷淡。
“明明是主人帶小貓兜風,什么叫‘會飛的垃圾’?”她淡淡地說,“小貓,造反了。”
他們的輕聲細語被云層蓋去,紙龍載著二人越過了令人眼花繚亂的鬧市區,跨過燈火通明的東京灣彩虹大橋,向著不遠處的一片山林橫飛而去,驚動林中走獸。
姬明歡眼底倒映著的“巨大紅色感嘆號”越來越近——這意味著,他就快要到達卡牌事件的所在地了。
紙龍緩緩收束雙翼,像是著陸前減速的飛機一樣,停在山頂的一片神社前方。
眼中的世界陡然黑了下來,遠離城市的燈火,山林中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僅有從天幕上傾落而下的一點月光相伴。
一個黑白相間的提示框自眼中彈了出來。
已觸發日本東京市的③號卡牌事件——“夜叉和修羅”。
“就是這里?”綾瀨折紙環視四周,隨口問。
“對。”姬明歡點了點頭。
巨大的紅色感嘆號就在頭頂,驅魔人內部系統的光點也顯示這里存在著不止一頭惡魔。
綾瀨折紙遲疑了一下,緩緩松開夏平晝的手,從龍首上方走了下來,越過了一片深紅色的鳥居,隨后步入神社內部。
神社的大殿內是一片荒蕪,柱子銹跡斑斑,老舊的祭品臟亂地堆迭在一起,看起來已經有許多日未曾收拾過了。
姬明歡踏入神社內部,走道上的兩排火炬一盞接一盞地亮起,旋即兩頭盤坐在地、閉目養神的惡魔映入二人眼簾。
已觸發“卡牌事件”的任務:在五分鐘內清除神社內的B級惡魔——“修羅惡魔”和“夜叉惡魔”。
左側為修羅惡魔,三面六臂。
正面為人臉,怒目圓睜,眉間裂開第三只豎瞳;左右兩面分別為青面獠牙的鬼相;六臂分持日本刀、金剛杵、火焰輪、鎖鏈、斷箭、骷髏杯。
右側為夜叉惡魔,身形細長如竹。
皮膚青灰,覆蓋著一層層蛇鱗。關節反曲如野獸,指尖生有鷹爪般的骨刃。面部中央僅有一只橫生的巨眼,瞳孔豎起,裂至耳根的大嘴布滿螺旋狀利齒。背部生有蝙蝠膜翼,與孔雀翎羽混合的翅膀。
“這兩個東西光看長相,就感覺比蜘蛛惡魔要強上整整一個檔次啊。”姬明歡想,“看系統的介紹都是B級惡魔,相當于一個龍級能力者的實力,我自己一個人來討伐還真挺難說。”
思考間,修羅惡魔、夜叉惡魔緩緩從地上爬了起來。
“就它們?”綾瀨折紙面無表情。
“不然呢?”姬明歡同樣面無表情。
夜叉和修羅怒吼著奔走而來,炬火搖曳,一閃一滅,他們的身形被襯得宛如幽魂般詭譎。
綾瀨折紙一揮右手,匍匐在神社外的紙龍猛然張開雙翼,像一片白色的云幕般,猛然竄入了神社內部。
揚起的狂風迫使姬明歡抬起手背擋在額前,片刻之后他睜開眼來,視線被一片紛紛揚揚的紙屑遮擋,什么都看不清。
而等到這片如雨一般落下的紙屑散去之時,只見天空之中正飛著兩顆頭顱。修羅和夜叉的身體赫然已成為無頭之軀,鮮血淋漓。
紙龍像是接住一顆從樹上掉下來的蘋果那樣,咬住了飛在半空的兩顆惡魔頭顱,用紙制的利齒,在一瞬間將它們咬碎。
“咔擦”一聲,血色在森白的牙口之中迸濺出來,像是咬開了番茄,染紅了這頭純白之龍的下顎。
“就這樣?”姬明歡微微挑眉。
他心說:這可是兩頭B級惡魔,相當于兩個龍級能力者誒,打個比方就是——兩只夏平晝,兩只櫻武、兩只蘇子麥,大小姐你可以別這么隨意就拍死兩只蘇子麥嗎?作為哥哥我會心疼的。
“不然呢?”綾瀨折紙說,“它們還沒死,我留下了一條命。”
話語間,紙龍像吐出西瓜籽一樣,把兩顆殘缺的頭顱吐了出來。
夜叉和修羅的腦袋在神社的地面上翻滾,二者怒目圓睜,半片腦門已經被紙龍啃去,泯滅在龍腹內的一片白色大海之中,伴著紛紛揚揚的紙屑散去。
姬明歡沉默地挪步向前,喚出天驅,抓住皇后石像的棋子。
棋種的虛影“咔”的一聲破碎開來,皇后應聲而至。
她如同一道弧光般閃至兩個頭顱前方,微微俯身,手起刀落,手中的長匕和短匕分別將夜叉和修羅的頭顱斬裂開來。
惡魔的腦袋像是砧板上的魚肉一樣四分五裂,化為一片炙熱的蒸汽散去。
緊接著,一系列密密麻麻的提示框爬上了姬明歡的眼睛。
檢測到二號機體已殺死B級惡魔——“夜叉惡魔”,“狂獵之冬”系統的培養進度已更新:13/18個擊殺數。
檢測到二號機體已殺死B級惡魔——“修羅惡魔”,“狂獵之冬”系統的培養進度已更新:14/18個擊殺數。
當前二號角色的天驅“國際象棋”的進階進度為:80%(到達百分百進度后,您的天驅將自動進化為二階形態,進階后可以與一頭嶄新的惡魔進行契約,全面提升天驅的能力)
“只需要再砍幾頭惡魔,就能夠晉升為二階。”姬明歡想。
已完成卡牌事件:“夜叉和修羅”。
已獲得一張事件卡牌作為獎勵:“夜叉和修羅”,卡牌已加入你的儲存庫中。
姬明歡調出系統面板,摁下“事件卡牌庫”的選項,點擊卡槽頁第一行上的那張卡片。
卡片的介紹界面彈了出來。
事件卡牌名稱:夜叉和修羅 事件卡牌效果:消耗這張卡牌,將你的形體暫時變化為“夜叉”或“修羅”的其中一種,但你只具備惡魔的百分之五十能力。
提示:出售該事件卡牌,可以換取總數“1”個技能點。
“長的太丑,我可不想體驗一下身體變得惡魔的感覺,還不如賣掉之后學一個‘惡魔獵手’的技能,攢一攢一次性惡魔棋子…”
看著卡牌效果,姬明歡默默想著然后動了動手指。
已出售事件卡牌,換取“1”個技能點。
他調出了角色技能樹,毋庸置疑將目光聚焦于分支二的技能上。
分支二(勇):棋種進化(條件:需要在其他分支消耗總共“3”個技能點之后,才能夠被允許學習該技能)(學習該技能需消耗“1”個技能點)→未知→未知…
備注:已滿足學習條件。
抬手長摁“棋種進化”,緊接著一個黑白相間的提示框彈了出來。
已消耗“1”個技能點,成功習得分支“勇”的技能——“棋種進化”(使你的所有棋種全面進化至“白銀體”,攻擊力和防御力得到提升)。
分支“勇”的下一個技能已開放學習權限。
這一瞬間,皇后石像的軀體忽然發生了變化,構成她肢體的元素,從黑鐵漸變為一片華麗的白銀,手中的兩把匕首也連帶著蒙上一層高貴的銀色。
皇后石像垂眼看向雙手,黑鐵色的戰裙如今一片銀白,像是一層朦朧的月光。
姬明歡望著這一幕,微微挑起眉頭,一口氣喚出了黑白環道上的所有棋種。
目光在它們身上掃過了一圈,只見無論是士兵石像,還是炮車石像、國王石像,此時都蒙上了一層華貴而醒目的白銀。原本的灰黑被徹底覆蓋,仿佛冬日時的銀裝素裹。
“貓像主人。”綾瀨折紙望著進化后的白銀棋子們,淡淡地評價道。
姬明歡側眼看向她,面無表情地吐槽道:“你的紙是白色的,我的棋是銀色的,怎么可以說我像你?”
“…哈氣了。”
“說什么都被當成哈氣,可別把貓養成啞巴了。”說到這,姬明歡停頓了一會兒,語氣坦然地感謝道:“謝了…幫大忙了。”
“不許謝,我說過了。”
“什么?”
“我的貓,我養。”
綾瀨折紙打了個哈欠,抬起手背捂嘴,低垂眼眸道:“困了。我從不過十二點睡覺。”
“那我們趕緊回去,現在才十一點半,還來得及。”姬明歡想了想,“但你的紙龍太顯眼了,我們從東京市區飛過來的過程中肯定被人看見了,再原路飛回去,很容易被人抓拍到,這樣容易暴露4號開的咖啡館的位置。”
“那你想怎么回去?”
“她。”
說著,姬明歡抬手指了一下皇后石像。
皇后石像微微頷首,恭敬地向綾瀨折紙點了點頭。
綾瀨折紙看了皇后石像兩眼,沉默片刻,匍匐在神社內部的紙龍緩緩地瓦解開來,化為一片紛紛揚揚的紙雨,在簌簌的聲響中落向四面八方,其中還裹挾著一片片惡魔的鮮血。
姬明歡默默收回天驅,除了皇后以外的所有棋種都隨同黑白環道消逝開來。
皇后石像微微俯身,將綾瀨折紙扛到了左肩上,姬明歡則是被扛到了她的右肩。
皇后巨像把二人護在懷中,隨即腳尖一點地面,向著神社外暴掠而去。懷中兩人臉龐湊得很近,像兩個機器人腦袋,臉上都沒表情,仿佛在參與蘿卜頭模仿大賽。
綾瀨折紙微微一愣,有生以來她還是第一次這么貼近一個人。
皇后石像的身影覆蓋著一層華貴的銀色,在月下跳躍的姿勢像是一頭白鹿。
她抱著兩人迅速離開這片黑魆魆的山林,穿梭在高樓大廈之間,像是一陣風那樣越過了東京灣彩虹大橋,最后從附近一棟高樓的天臺一躍而起,輕盈地落至咖啡館的閣樓。
然后緩緩松開雙臂,把夏平晝和綾瀨折紙放了下來,在這之后,她便不加遲疑地回到了夏平晝的天驅之中。
姬明歡雙腿一軟,慢慢地坐到閣樓屋檐的邊角,感慨一聲:
“真累…”
綾瀨折紙在他身旁坐了下來,淡淡地說:“小貓也喊累?累的不該是帶小貓兜風的主人?”
姬明歡深吸一口冰涼的空氣,默默地在閣樓屋頂上躺了下來。眼瞳中倒映出東京的夜空,高掛的繁星在夜幕下閃閃發亮。
他忽然說:“以前…我也經常和一個人在閣樓的屋頂上聊天,看星星。”
“誰?”綾瀨折紙好奇地問。
“一個朋友。小時候的朋友…”姬明歡輕聲說。
綾瀨折紙沉默片刻:“我不一樣。”
“什么?”
“我還是…”她頓了頓,“第一次和別人在閣樓的屋頂上聊天。”
赭紅色和服的少女沒有學姬明歡一樣躺下來,只是靜靜地坐在屋檐邊,垂眼看了看晚風中的長街,又抬眼看向天空。今夜的星星很美,比東京的霓虹還要更亮。
“很正常,正常人誰會跑到這種地方來聊天?”姬明歡說。
“不。在其他地方,也沒人和我正常聊天。從小到大,因為是黑道的繼承人,身邊所有人都迎合我、害怕我;后來離開了家族,加入旅團,我發現人都一樣…不管是被我殺的人,還是想殺我的人,都一樣無聊。”
“你不害怕殺人么?”
“我從小就看見很多人死在自己面前,他們教育我,不能因為死人而產生情緒。這會影響未來的一家之主的判斷。”
“好極端的教育…這就是日本黑道么?”
姬明歡想了想,又問:“那在你眼里,我不僅不無聊,還是第一個和你正經聊天的人?那我可真榮幸。”
“區區一只小貓咪…還挺敢說。”綾瀨折紙愣了一會兒,淡淡地說。
“今晚我就睡在這里了。”姬明歡閉上眼睛,“晚安。”
“隨便你…”
說完,綾瀨折紙向下落入閣樓的窗臺,然后回到了閣樓里頭。
她的腳步聲從閣樓之中傳來,越來越遠,也越來越輕,最后是一道清冷的人聲響起:
“晚安,小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