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
“嘭嘭嘭——”
六月初,西川遭遇入寇的近兩個月后。
在北邊不斷丟失土地的情況下,南邊的戰事依舊激烈,但由于崔鉉掌握了天時與地利,祐世隆麾下大軍始終無法突破崔鉉布置的三座關隘。
不提別的,單說擋在他們面前的邛崍城,與其說是城,還不如說是關。
邛崍城修建在半山腰上,旁邊是河谷,但河谷狹長,不易通行。
崔鉉率領一萬馬步兵駐守此處,先把河谷用拒馬、塹壕封堵,再原地掘出一條護城河,在河道背后修建起丈許高厚的夯土墻。
盡管祐世隆不斷下令用投石機進攻,可半個月下來,邛崍防線不僅沒有出現問題,反而越來越堅固了。
面對難以逾越的邛崍城,祐世隆心中都不免生出絕望感來。
時間來到正午,盡管投石機還在進攻,可祐世隆卻已經預感到了今日又是無功而返的一天。
他返回了牙帳,難得讓人給他準備了一壺酒,試圖用酒精來麻痹自己。
酒過三巡,他正惆悵時,帳外突然響起了腳步聲。
“陛下,尚摩鄢給我們送來了軍情!”
趙諾眉的聲音響起,不等祐世隆傳喚,他便走入了帳內。
祐世隆見狀自嘲道:“他是來向朕炫耀的嗎?”
維冀茂三州雖然人口稀少,但也比他剛剛拿下的漢源、通望兩個縣要好。
在祐世隆看來,多半又是尚摩鄢拿下了什么地方,來向自己炫耀的。
“這…還需要陛下您自己打開閱覽。”
趙諾眉可不敢拆開兩國國主往來的書信,因此雙手呈給了祐世隆。
祐世隆接過后不耐煩拆開,漫不經心的看了兩眼,隨后便兩眼放光。
“高駢可能要調兵馳援西川,多半是綿州和漢州!”
祐世隆將書信遞給趙諾眉看,可趙諾眉看后卻皺眉道:“話雖如此,可高駢手中有三萬余東川兵馬。”
“即便調走半數,還有近萬五來守衛戎州,我們恐怕無法從他手中討好…”
“該死的高駢!”祐世隆聞言,心情立馬變糟了許多。
他這才想起,高駢上次憑借不到兩萬兵馬,便擋住了大禮十余萬大軍。
一場牛頭峽慘敗,讓大禮至今都沒有恢復元氣。
想到這里,祐世隆攥緊了拳頭,而此時帳外卻突然喧鬧起來。
“怎么了?”祐世隆略微激動,還以為是大軍攻破了邛崍城防線。
只是當他向外看去時,并未瞧見報捷的兵卒,只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董清平?您怎么來了?”
本該在陽苴咩城調度錢糧兵馬的董成,此刻卻出現在了戰爭前線。
“陛下,臣是來向陛下獻策的。”
董成風塵仆仆而來,顧不得休息便走入帳內,對祐世隆行禮起來。
祐世隆起身向他走來,將他攙扶過后詢問道:“董清平有何計策?”
“陛下…”董成緩了兩口氣,接著行禮道:
“陛下已經拿下漢源和通望,為何還要執著于黎州呢?”
“我軍兵強馬壯,不該喪命于黎州險阻之地,何不率師沿大渡河開路,直接出兵進攻嘉州?”
董成的聲音并不大,可當他說出這番話后,卻好似驚雷在祐世隆腦中炸開。
“沿河開路,直攻嘉州?”
祐世隆眼神明亮,隨后好似想起什么,將趙諾眉手中書信遞給董成道:
“難怪尚摩鄢會寫信告訴我這件事,原來他是想提醒我,等待東川大軍馳援北邊,我便能直接沿河開路,直擊嘉州。”
“這尚摩鄢雖是番蠻,卻比朕還會用兵,好好好…”
祐世隆沒有生氣,此刻的他無比高興,而董成也將尚摩鄢的信看完了。
他眉頭微皺,隨后才道:“尚摩鄢此人勇猛無謀,這點從他收復多康就能看出來,這不像是他能想出來的辦法。”
“不必管他!”祐世隆根本不在乎這辦法是誰想出來的,他只想要攻入西川境內,占領西川的土地,掠走西川的人口!
他的目光看向趙諾眉,趙諾眉見狀行禮。
“趙清平,你率兩萬甲兵及三萬群蠻,再驅使嶲州的群蠻沿著大渡河北岸開路向嘉州而去。”
“秋收之前,朕要親自前往嘉州,吃到嘉州田地里摘下的糧食!”
“臣領旨!”趙諾眉不假思索的應下,隨后轉身向外走去。
與此同時,董成也突然開口道:“臣敢問陛下,陛下可曾想過拿下嘉州后,我朝應該如何與大唐相處?”
“嗯?”祐世隆看向董成,沉思片刻后才道:“自然是劫掠成都府,擄掠西川的百姓與工匠返回陽苴咩城,充實拓東城人口。”
“如果守不住成都府和嘉州,屆時再想辦法奪下安南和嶺西。”
祐世隆腦中只有開疆拓土,這讓董成不免嘆氣道:
“陛下,朝廷與大唐交戰六年,國中十八歲以上男子盡皆從軍,諸部皆生怨念。”
“倘若繼續和大唐交戰,屆時就連十七歲、十六歲、十五歲的孩子都需要走上戰場。”
“屆時唯有婦人在國中耕作,即便能占領安南和嶺西乃至西川,可我們又能得到什么?”
“西川的漢人是我們的數倍,我們根本無法在此立足。”
“臣支持您拿下安南和嶺西,但是西川的戰事,最好在劫掠成都后止步于此。”
董成的話,自然有一分道理,但祐世隆卻不服氣。
剛滿二十二歲的他,此刻還不滿足攻下嘉州,劫掠成都,并占據嶺西和安南的未來。
他還想要拿下嶲州、擊敗高駢,甚至拿下黔中道。
“董清平,我們好不容易才將大唐逼到如此境地,難道您不想占領更多的疆域嗎?”
“臣想…可做不到。”董成忍不住嘆氣道:
“這些年,國中死傷殘疾的男子,沒有二十萬也有十萬了。”
“國中最少需要休養十年,才能恢復到戰前的國力。”
“更何況此次能夠成功,全因多康吐蕃出兵牽制半個西川的兵力。”
“雖說他們眼下還在北邊作戰,可若是他們見好就收,趁機撤軍,那我們又該如何?”
“陛下,您若是還想讓大禮長久,還請聽臣的這番諫言…”
董成苦口婆心的說著,但祐世隆卻臉色若寒冰,十分難看。
他思考再三,最后不甘道:“等攻下了嘉州,劫掠了成都府,朕會再考慮董清平您這番話的。”
“在此之前,還請您返回陽苴咩城,為朕調度錢糧兵馬。”
祐世隆是董成看著長大的,他自然知道祐世隆并未將自己的言論聽進去,所以只能無奈道:“臣、告退…”
恭敬行禮后,風塵仆仆趕來前線的董成,佝僂著背影離開了前線。
與此同時,趙諾眉也征調了嶲州、黎州境內的蠻人,帶著他們沿著大渡河北岸向嘉州開路而去。
在他們明面進攻邛崍城,暗地開路偷襲嘉州的同時,長安城也迎來了一位功臣。
“大唐萬歲!大唐萬歲!!”
“王使君萬勝…”
長安城內,朱雀天街被無數百姓包圍,數萬百姓自覺來到天街兩側,為這位討平賊寇,疏通漕運的官員慶賀。
哪怕是角落的乞丐,此刻也挺起了胸膛,高聲呼喚起了“王使君”。
他們口中的王使君,正是從河南道討賊歸來的王式。
此刻的王式騎在馬背上,身邊被近百名神武軍包圍并拱衛著。
望著百姓們為自己慶賀的模樣,王式內心百感交集。
二十年前,他因為與王守澄有交集而被朝廷冷落晉州,只能庇護晉州百姓不受韃靼入寇。
二十年后的今日,他卻成了長安百姓慶賀的英雄。
二十年的時間,他從三十四歲走到了五十四歲,終于得到了朝廷與百姓的認可。
想到這里,王式不免覺得,此生也算起落有序,沒有任何遺憾了。
在百姓的簇擁下,他前往了大明宮,登上了紫宸殿。
“傳圣意,擢授淮南節度使、諸鎮招討使王式為司徒、兵部侍郎、山南西道節度使。”
“東川利州,本屬山南西道,昔年劃歸劍南東川所轄,而今劃歸山南西道。”
“文州、扶州、龍州、綿州,昔年為東川所轄,而今劃歸東川,以東川節度使高駢制之。”
王式才登上廟堂,便引來了朝廷的冊封,以及昔年針對隴右情況改變的部分州縣劃歸也隨之回到了會昌年間的地位。
昔年文扶龍綿四州劃歸西川,是為了防備逃民北上,同時方便收回隴南七州。
利州之所以劃給東川,也是因為山南西道總是管不住逃民逃亡隴右,繼而劃歸東川。
如今各州各自劃回本屬,也是因為時局所致。
首先是西川的防務壓力太大,所以只能把文扶龍綿四州劃回給東川,讓東川的高駢想辦法守住這四個州,擊退入侵的多康吐蕃。
利州劃回山南西道,也是因為山南西道節度使盧鈞在半個月前病逝,朝廷準備讓王式前去整頓山南西道兵馬政務。
王式能如此快速的討平河淮賊寇,他的政治能力并不差。
從朝廷的這一系列布置中,他隱隱感覺到了朝廷似乎在準備應對另一場戰事。
整個西陲,值得朝廷那么對待的,似乎只有盤踞隴右的劉繼隆。
想到這里,王式不免皺眉,他似乎知道了朝廷為何突然加稅了。
不加稅,哪來的錢糧討平隴右…
“臣王式,謝恩…”
思緒落下,王式稽首謝恩,隨后在平身的聲音下緩緩起身,重新回到了隊伍之中。
不多時,紫宸殿上以百官為主的常朝便結束了,但這只是百官常朝的結束,而非朝廷。
“王司徒,陛下請您移步咸寧宮。”
“臣領諭…”
散朝過后,王式看著宦官走到自己身前耳語,心道果然。
不多時,他與路巖、高璩、徐商三人前往了咸寧宮。
在這里坐著的,除了早早來到的皇帝,還有被賜座的王茂玄、亓元實、齊元簡、楊玄階等北司四貴。
北司與南衙皆不待見王式,畢竟他昔年和王守澄交往,這在北司南衙都算忌諱。
王式坐在右首第四位,隨后便專心等待皇帝開口。
李漼沒讓他等太久,隨著他們四人坐下,李漼當即說道:
“山南西道節度使盧鈞病逝,然其在任數年無功暫且不提,放任流民逃亡隴右,使得山南西道兵馬不修兵甲,操訓不齊更是大罪。”
“念其踐歷中外,事功益茂,便不再追究其過錯,冊贈太傅,謚號元。”
簡單的開場,隴右便以不算太好的形象出現在了皇帝的這番言論中。
皇帝是什么想法,群臣心知肚明,紛紛沉默下來。
眼見眾人沉默,李漼微微頷首,目光看向王式:“不知王使君以為,需時多久才能整頓山南西道兵馬?”
“陛下,臣需要知道,朝廷需要多少兵馬…”
王式開門見山,畢竟如今的大唐深受軍費之害,王式需要知道朝廷需要多少兵馬,然后才知道是需要裁汰,還是需要裁汰后新募。
“王使君以為,若要防御隴右出兵侵占興、鳳二州,需要多少兵馬?”
徐商主動開口詢問王式,王式聞言略微思索,隨后才道:“臣未見過隴右兵馬,然所見者皆稱其兵強馬壯。”
“臣以為,若要守住興鳳二州,非兩萬兵馬不可。”
王式沒有因為自己連戰連捷而自大,而是保守的選擇了兩萬這個數目。
徐商聞言頷首,再度詢問道:“我朝兵馬軍餉,以禁軍三十六貫為最高,次之二十四貫,再次二十貫。”
“王使君以為,山南西道兵馬,應該以多少軍餉為之?”
“二十貫即可。”王式不假思索的開口,而這也是他所了解到山南西道的物價而定下的軍餉。
殿內眾人聞言,紛紛松了一口氣。
坐在金臺上的李漼更是滿意道:“既然如此,裁汰山南西道老弱,募足二萬兵馬之事,便交給王使君了。”
“臣領旨。”王式作揖應下。
眼見他如此沉穩,王茂玄瞇了瞇眼睛,不免詢問道:
“不知王使君以為,朝廷若是要討平隴右,需要多少兵馬?”
“果然…”王式心中暗道,隨后沉思片刻:
“某不知隴右兵馬錢糧幾何,不敢妄下定論,但若以流言中隴右部眾百萬,帶甲數萬來看,此役恐難輕勝。”
討平隴右并不簡單,這點朝野上下都十分清楚,不然李忱和李漼這兩位皇帝也不會忍了隴右那么多年。
這點王茂玄和路巖、徐商他們也知道,但他們想要的是王式給個確切的說法,這樣他們才能安下心來對隴右用兵。
且不提多康吐蕃是否仍屬隴右,單說隴右日后要是再玩養寇自重的戲碼,那到最后遭罪的恐怕還是西川。
西川是朝廷避難之所,自然不能常年遭受賊寇襲擾。
“戰事艱難,我等自然知曉,但仍需要王使君出謀劃策。”
“王使君以為,朝廷討平隴右,需動兵幾萬,耗費錢糧幾何,耗時幾月?”
王茂玄畢竟要致仕了,北司諸宦不敢說的話,他自然敢說。
王式倒也清楚,王茂玄問的問題,無非就是北司及南衙乃至皇帝想問的問題。
他沒想到,自己才解決了河淮盜寇的問題,朝廷又給他帶來了一個新的難題。
眉頭不斷緊皺,思緒間,王式只能大概道:
“臣以為,恐怕需要調動京西北八鎮及禁軍,以及山南西道、劍南西川、東川等處兵馬,所需不下十五萬。”
“以臣平賊河淮之耗費推算,每歲度支除軍餉外,境外犒賞不下二百萬貫。”
“若是戰事順利,二三載可平隴右,若是不順,則需要四五載。”
“不過以臣之見,隴右雖不有不臣之意,然今并未表露不臣之舉,貿然討伐,恐諸鎮駭動。”
“此外,諸道百姓已然困苦,還請朝廷削減賦稅…”
王式并不支持朝廷討伐隴右,因為他對隴右不熟悉,并不能肯定朝廷能夠討平隴右。
不過他的這番話在北司南衙及皇帝聽來,雖然遠超他們的預期,但若是能夠討平劉繼隆,朝廷也就不必再受隴右威脅了。
想到這里,李漼臉上明顯出現了意動之色,而時刻關注皇帝臉色的路巖也立馬開口道:
“加賦稅于百姓,至尊亦有不忍也,然隴右劉繼隆屢次驅使番賊入寇,若不加以懲治,如何能彰顯朝廷威嚴?”
“陛下,臣以為…賦稅暫不可削減,理應討平隴右,還京畿、關內、劍南諸道百姓安樂后,方能削減賦稅。”
路巖的話,讓本就意動的李漼更為意動,但他心里還有所顧慮,那就是禁軍。
他的目光看向王式,忍不住詢問道:“依卿之見,需要出動多少禁軍,方能討平劉繼隆?”
王式在心底嘆了口氣,他已經看出來了,朝廷是決心要收拾隴右了。
無奈之下,他只能仔細盤算,片刻后給出答案道:“臣以為,京西北八鎮理應出兵六萬,東川理應出兵兩萬,西川需出兵兩萬,而山南西道只需出兵二萬固守興鳳二州。”
“至于禁軍…”王式的目光忍不住看向北司的王茂玄等人,末了才道:“不少于三萬。”
“可!”王茂玄等人還未開口,李漼便點頭道:
“神策軍出兵二萬,余下由神武、龍武、羽林等六軍出兵。”
“若禁軍不足,且從河南、河東諸鎮調遣戍兵而來,卿以為如何?”
李漼詢問王式,王式眼見皇帝是鐵了心要討平隴右,當即只能點頭。
“自然可以,不過討平隴右非心念一動便可,需提前準備,籌措糧草軍餉與調遣兵馬,操訓大軍,非一年半載不可。”
“倘若消息走漏,討平時日恐怕還需往后推延,臣請陛下三思…”
王式還在試圖挽回,可李漼已經氣血上頭。
“傳朕旨意,戶部、度支及兵部調度,皆以王卿為首。”
“待兵馬調度,糧草籌措齊全,朕必復隴右,以還先帝遺愿!”←→新書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