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唏律律…”
翌日卯時,天色尚暗,劉繼隆便率領一百八十余騎走出了張掖東門。
此時此刻,已經有數百民夫正在運出物資,驅趕牧群。
前日大戰,二百山丹精騎僅陣亡三人,剩余十余人都是索勛的家丁。
他們留在了城內,而劉繼隆也沒有阻攔的資格。
對于他來說,這群索氏的家丁走了反倒是好事,反正山丹那邊還有足夠的男丁參軍入伍,他也不著急。
卸下馬鞍放在路邊就坐,劉繼隆就這樣看著數百民夫忙碌。
隨著時間一點點過去,糧食與豆料都被裝車,牧群也數夠了一千只。
待到辰時,最為重要的四百匹軍馬也被張掖縣衙的主薄派人驅趕而來。
見到軍馬,劉繼隆連忙起身,吩咐李驥他們將軍馬看管好。
眼看到了時辰,劉繼隆也不打算停留,一聲哨響后,便帶著山丹精騎踏上了回家的道路。
一百八十余名精騎和六百民夫、六百輛挽馬車及牧群所組成的隊伍一路向東,好像又回到了幾個月前的那時候。
“果毅,我怎么感覺我們好像回到幾個月前的時候了。”
李驥驅馬上來自我調侃,劉繼隆聞言也輕笑著回應:“可不愿意回去。”
“那是自然!”李驥笑著配合,但這種話也不過是一種輕松的調侃。
過去幾個月,曾經第三團的弟兄們又少了一些,熟悉的面孔也越來越少了。
亂世就是這樣,半點不由人。
如果可以,劉繼隆也想快快活活的與兄弟們在一個城里安度余生。
可這幾個月的經歷證明了一件事,你不主動去找麻煩,麻煩也會主動找上門,哪怕你足夠強大,可大事小事的麻煩依舊不會少。
對于知道歷史的劉繼隆來說,他更清楚河西的亂世還算不上真正的亂世。
最起碼他們有張議潮來主持大局,收復河山來保護一方百姓的太平。
真正的亂世,是二三十年后的王仙芝、黃巢起義,是四五十年后的五代十國。
相比較這些,現在的河西也堪稱太平了。
劉繼隆還未接觸過那些跋扈的牙兵,唯有接觸了他們,他才能知道趙匡和趙光義為什么會矯枉過正。
沉住心氣,劉繼隆率隊向著山丹趕去。
由于有足夠的騎兵,所以劉繼隆將塘騎放出十五里外,讓民夫們驅趕著馬車全速前進。
從辰時到黃昏,僅僅一天他們便趕了七十里路,最多到明日正午,他們就能抵達山丹。
因此匆匆休息一夜后,翌日天未亮,劉繼隆便催促眾人起床趕路了。
盡管回鶻人已經退去,但在城外還是小心為主。
從天未亮到辰時,他們趕了二十里路,每個人就吃著面餅上路。
直到前方傳來哨聲,劉繼隆才抬手示意眾人停下腳步。
前方,持著旌旗的塘騎折返回來,哨聲悠長,不似遇到敵軍。
估算了一下距離,劉繼隆心里大概有了準數。
他眼看著那塘騎從遠處疾馳到自己面前,隨著哨聲停下,那塘騎也對劉繼隆作揖道:“果毅,前面十里外發現鄯州的兵馬。”
“交涉過了嗎?”劉繼隆詢問,那塘騎點頭。
“李伙長已經和他們交涉過了,他們也沒有披甲,營帳距離我們還有十二里,再往東走二十里就是山丹。”
塘騎將他所獲的情報告訴了劉繼隆,饒是如此,劉繼隆卻還是令李驥召回所有塘騎,并要求所有山丹騎兵披甲。
哪怕他們已經與鄯州軍共同作戰過好幾場,但劉繼隆并不會因此就徹底信賴尚婢婢與尚鐸羅。
大半個時辰后,隨著眾人整裝待發,劉繼隆這才下令繼續趕路。
沿著官道走了五里后,他們果然見到了遠處駐蹕的大隊騎兵。
他們在馬背上翹首以盼,直到看見寫著“劉”字的旌旗才開始歡呼起來。
這種歡呼聲,在看到牧群與馬車后變得更為激烈。
鄯州騎兵沒有貿然上前,只是待在原地歡呼。
隨著劉繼隆他們靠近,劉繼隆也瞧見了隊伍之中的尚婢婢、尚鐸羅等人。
待劉繼隆帶隊來到陣前,尚婢婢和尚鐸羅的目光都看向了他的身后。
對此,劉繼隆也沒有賣慘說自己多么不容易,只是抬手作揖,伸出手示意道:
“牧群皆是張刺史派來給節度使的,至于馬車上的豆料和糧食,其中僅有兩千石粟米是送給節度使的,其余的則是送往山丹的。”
“勞煩節度使派出五百人搬運,我們便不前往貴部的營地了。”
劉繼隆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他看到了鄯州軍的營地。
他們的營地在距離官道向東南方向二三里外的地方,去那里代表要遠離官道。
如果是人馬進入還好說,可馬車進去就不一定能輕松出來了。
為了不耽擱時間,劉繼隆直接選擇了當場卸貨,讓尚婢婢他們自己搬回去的辦法。
反正對于他們這一千多人來說,二千石糧食也就是跑幾趟罷了。
“好!”
尚鐸羅沒有那么多彎彎繞繞,高興地下馬叫人。
倒是尚婢婢見狀與劉繼隆閑聊道:“聽聞別將擊退回鶻,真為別將感到高興。”
“我家將軍現在是山丹左果毅了。”
劉繼隆還沒開口,李驥便不滿的說了出來。
尚婢婢聞言大笑:“哈哈,那真是恭喜劉果毅了。”
劉繼隆瞪了一眼李驥,隨后才對尚婢婢謙虛道:“不過僥幸擢升,節度使謬贊了。”
“哪里哪里…”尚婢婢苦笑道:“您若是說僥幸,那我過去幾十年也太走運了。”
尚婢婢是看著劉繼隆大展神威過的人,如果劉繼隆的僥幸是這種,那他過去幾十年簡直就是行大運。
要知道他巔峰時,麾下也有四五萬輕騎,能把論恐熱壓制在牦牛峽以南。
如果劉繼隆有這么多兵力,尚婢婢都不敢想這個一口一個僥幸的家伙,能打下多大的疆域。
“不知劉果毅何時準備兌現諾言?”
尚婢婢一想到自己曾經的輝煌,就不免開始試探性的詢問起劉繼隆。
劉繼隆知道他說的是什么,因此他看了一眼尚婢婢:
“山丹剛剛遭遇重創,我即便整軍也需要最少兩個月時間,那時候大雪早已封閉焉支山,因此最快便是開春。”
“開春…”尚婢婢臉色難看,他手上的糧食和牧群可吃不到那個時候。
“節度使放心,在此期間,我山丹可以借糧給節度使。”
劉繼隆做出承諾,但緊接著他也提出條件:“不過我有兩個條件。”
“但說無妨。”尚婢婢的官話倒是說得很好。
面對詢問,劉繼隆坦然道:“我手中沒有那么多軍馬,所以第一個條件就是希望節度使在派出精騎的同時,再將其余輕騎的軍馬調給我。”
劉繼隆看中的不是尚婢婢手中的那三百扎甲騎兵,而是那一千五百余匹軍馬。
雖說這些軍馬比不上中原的軍馬彪壯,但也不算瘦弱。
山丹的軍馬加上張淮深剛給自己的四百匹軍馬,也不過堪堪七百余匹,一人雙馬的情況下,頂多能湊足三百余精騎。
可如果尚婢婢愿意調軍馬給自己,他就能湊出八百余精騎。
這八百余精騎加上尚婢婢的三百余精騎,那就是千余精騎。
憑借這支精騎,他絕對可以在涼州境內來去如風。
“我可以調八百匹給你,甲兵也能調出三百人,自帶雙馬。”
尚婢婢手中有三百六十余名甲兵精騎,但他還要保護自己,所以留下六十余人的要求并不過分。
對此,劉繼隆也頷首表示理解:“既然如此,那第一個條件就定下了。”
“至于第二個條件,我希望借糧一石,還羊一只。”
“這些羊會在每次東掠之后酌情減除,不會讓貴部前幾次空手而歸。”
“好!”尚婢婢也不指望就憑第一個條件就能獲得借糧機會,劉繼隆所說的要求并不過分。
至少在河西來說,一石米的價值絕對等于或大于一只羊。
尚婢婢在河隴之地縱橫多年,他很清楚涼州吐蕃的實力。
單說五百精騎就足夠劉繼隆在涼州除姑臧城外之地縱橫,而涼州吐蕃不少于三萬人,牧群數量絕對稱得上是龐大二字。
涼州五城各自獨立,哪怕是人口最少的番和,也最少有十幾萬牧群。
單單劫掠一個番和,就足夠讓尚婢婢養兵數千,牧馬近萬。
不過僅憑這點兵力就想要返回鄯州,未免有些不太實際。
他要返回鄯州,首先要有足夠多的甲兵,但他軍中不曾有善于打造甲胄的工匠,因此他只能將目光投向劉繼隆。
只可惜他擔心現在開口會讓劉繼隆誤以為他有野心,所以他只能忍下想法,想著等雙方合作深入后再提出此想法。
這般想著,他眼睜睜看著尚鐸羅搬下兩千石米,吆喝兵馬驅趕牧群放牧。
“既然已經卸完了糧食,那我們就先告辭了。”
“若是貴部糧食吃完,可以來山丹找我借糧。”
“山丹事務繁多,待空閑時,我會再來貴部叨擾的。”
三言兩語間,劉繼隆便把好賴話都說盡了,不等尚婢婢開口便吹響了木哨,帶隊繼續踏上歸途。
尚婢婢連忙作揖送禮,隨后帶著兵馬馱運糧食返回營帳。
不過兩刻鐘的時間,他們便漸行漸遠,兩方人馬各自都瞧不見旌旗了。
如此行軍二十余里,前方的山丹城便近在眼前。
先前派出的塘騎已經與山丹的百姓、兵卒打過照面,城外的耕地上盡是試圖翻土的百姓。
他們有的人頭戴白布,目光直愣愣的看著劉繼隆他們,想來都是在前番幾次大戰中戰死親人的烈屬。
見到兵馬返回,一些百姓拋下農具便朝著官道跑來,渴望見到自己的親人。
“李驥!”
“在!”
劉繼隆在馬背上吩咐,李驥連忙應下。
望著奔跑來的百姓們,劉繼隆聲音低沉:“帶民夫入城,兵卒就地解散,與親人好好團聚,三日后軍營點卯。”
“是!”李驥點頭應下,劉繼隆催馬向城內走去。
很快,他的后方傳來解散的聲音,以及百姓見到親人的歡呼聲。
當然…也有三戶百姓未曾見到親人,只見到了那被帶回的尸首。
盡管已經走遠,聽不到那哭嚎聲,但那聲音卻自然在劉繼隆腦中生成,仿佛在他耳邊哭嚎一般。
“別將!!”
門口的兵卒咧著嘴,激動作揖的同時,渴望得到劉繼隆的關注。
劉繼隆對他們擠出笑容,隨后走入城內。
此時的山丹城內,幾乎每隔五六戶便能見到掛在門口的白布。
一條街望去,起碼有十余戶百姓家門掛著白布。
這并不算多,但也僅僅是因為山丹軍兵源以其余七城為主。
倘若日后山丹軍以山丹兵源為主,他劉繼隆一場失利,便會引得家家披麻戴孝,滿城哭嚎。
不知懷著何種心情,劉繼隆緩慢渡步來到了縣衙前。
縣衙的兵卒扶他下馬,劉繼隆只是詢問張淮溶是否在,隨后便整理了心情,向衙門內走去。
不多時,他便在內堂見到了一身便衣的張淮溶。
在他將張淮深的安排告訴張淮溶后,張淮溶也舒緩了一口氣。
“你能拔擢二級接手山丹倒也好,這山丹沒了你,也不知道會亂成什么樣…”
張淮溶苦笑搖頭,這幾日他算是體驗了一把劉繼隆過去幾個月的經歷。
各種事情堆積在他頭上,使得他每日睜開眼睛便是一陣頭疼。
現在劉繼隆回來了,還帶回了自己需要返回沙州的消息,這讓張淮溶心情都不由愉悅幾分。
“這衙門,日后便由你來做主了。”
張淮溶拿出山丹縣令的印章,仿佛交出了千斤重擔。
劉繼隆接過那小小印章,并不認為自己就這樣擁有了它。
“好了,我明日便帶六百民夫出發,隨行兵卒便只帶奉余、奉敬等十余人便可。”
張淮溶提起了幾個名字,這群人基本都是官職不高的張氏基層兵卒。
他沒有提張淮滿和張淮澗,因為二人如今是校尉,必須等沙州傳來擢升的消息,確定他們的去留才行。
“你今日暫住院子,明日再搬來吧。”
張淮溶說罷笑了笑:“你勞累這么長日子,今夜就好好休息,明日便不用去送我了。”
他話音落下,不等劉繼隆開口便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劉繼隆見狀只能作揖,隨后轉身離去。
半盞茶后,他返回了自己在山丹的院子,而曹茂顯然已經知道他回來的消息,站在院門口伸著頭,仿佛要把整條街道都看個清楚。
見到劉繼隆出現后,他激動且高興地跑來。
“別將!”
曹茂忍住了激動,畢恭畢敬行了一禮。
“做飯了嗎,餓了…”
劉繼隆精神疲憊,曹茂搖了搖頭,卻又點了點頭,十分矛盾:“菜已經備好了,您回去就能下鍋,一盞茶就能吃到。”
“多準備些,等會馬成他們估計會過來。”
“是!”
主仆二人交談著返回院子,望著院內熟悉的一切,劉繼隆抬起了雙臂,曹茂也利落的將他甲胄卸下。
“熱水已經備好了,您去沐浴回來就能吃上飯菜。”
曹茂十分開心,跟隨劉繼隆的這些日子是他人生這么些年來最開心舒服的日子。
自劉繼隆出征以來,他幾乎吃不好睡不好,生怕劉繼隆出什么事,生怕自己又要回到以前的生活。
如今劉繼隆回來,他恐怕是最高興的那一個。
劉繼隆應了一聲,脫了袍子后便穿著中衣走向臥房。
不多時,在他脫下中衣走入浴桶后,前院立馬傳來了炒菜的滋滋聲。
他泡在水里,精神有些恍惚,隱約聽到了前院傳來說說笑笑的聲音,想來是馬成他們來了。
他沒有著急起身,因為李驥那邊估計快不起來。
他就這樣泡著,直到浴桶的水變得有些涼后才起身換了一身衣服,順帶擦干了頭發。
將頭發簡單盤起來固定好后,他這才重新振作,整個人又恢復了往日的精神。
等他出現在前院時,整個人已經變得精神抖擻,渾然看不出他這幾日經歷了那么多事情。
“別將!”
“叫什么別將,現在是果毅了!”
“對對對!果毅!果毅!”
見到劉繼隆出來,陳靖崇、馬成、耿明、李驥、曹茂等人紛紛起身,而飯桌上也擺上了四菜一湯。
兩份葷菜和兩道素菜,再加上一道油光十足的雞湯,足夠讓院內院外的人口水流出嘴去。
劉繼隆看到了站在院內的斛斯光,當下看向曹茂:“廚房內的菜備足了嗎?”
“備足了!”曹茂笑著回答,劉繼隆這里的規矩是飯菜備足,以免中途來人不夠飯菜。
“斛斯光,你和院門的那兩個弟兄一起去廚房吃飯吧,別拘謹,吃飽了再出來。”
劉繼隆吩咐一聲,斛斯光聞言精神一振:“是!”
話音落下,劉繼隆便見他走了出去,而他自己也坐在了這個時代未曾有的八仙桌前。
他掃視一眼眾人,臉上重新掛上笑臉:“都坐下吧,難不成還要我請你們?”
“嘿嘿!”聽到他開口,眾人這才先后坐下。
劉繼隆沒說什么開場白,只是拿起筷子示意眾人。
“今日敞開了吃!”←→新書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