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師不修行 第二百七十一章 季平安:大法師意下如何?
時值午后,太陽光斑透過逐步凋零的樹冠,打在其下的石質圓桌上。
一靜齋的小院內,夜紅翎的烏紗帽格外醒目。
女武夫的刀鞘還擺放在桌上,旁邊圍坐著黃賀與沐夭夭,以及收起了傀儡,重新恢復男童模樣的初代神皇。
“夜司首,斬妖司消息倒是靈通。”
季平安微微一怔,旋即心態平和地開了個玩笑,自側門走入庭院。
黃賀起身,想要先一步解釋,卻給急性子的夜紅翎打斷:
“司辰莫要見怪,實在是涉及佛門,你與圣女又不在城中,我有所擔心,所以才安排人盯著這里。”
在神皇一行人返回后,斬妖司在附近的眼線就將消息遞給女武夫,后者當即殺來。
卻沒想到,最關鍵的季平安和俞漁都不在。
“佛門已經來了么?”季平安表示稍安勿躁,從容地在桌旁坐下。
夜紅翎愣了下,意外于他的淡定,也受到影響,沉穩許多。
認真頷首:
“的確。就在兩日前的夜晚,佛門過余杭而不入,直奔云林禪院,卻派人將抵達的公函呈送給知府。”
季平安“哦”了聲,施施然在自己的藤椅上坐下,又從旁邊沐夭夭面前的托盤里,抓了一串葡萄,塞入口中一粒,含混道:
“所以?”
夜紅翎張了張嘴,一時語塞。
季平安笑問:“那這兩日,佛門可有任何反應?”
女武夫猶豫了下,還是搖頭:
“暫時沒有,其仍住在禪院內,錢塘縣令前往接待,但佛門也說在調查一弘法師之死,其余的,便沒有了。”
季平安笑道:
“對方既然沒有發難,夜司首何必焦急?況且,你我三家,分別代表大周朝廷、國教與欽天監,且與一弘之死又無直接關聯,佛門還能將我們綁去南唐大覺寺的戒律堂么?”
夜紅翎苦笑:
“這……自然不至于。但對方此番只怕來者不善,雖眼下未曾發難,但我料定,必然不會輕拿輕放,就此作罷,所以特來提醒,或是避避風頭,或是早做準備。”
做準備……找后臺還是串供?季平安莞爾。
女武夫雖為坐井修士,但相比于佛門這等龐然大物,終歸顯得眼皮子淺了,亂了陣腳。
倒也不怪她,哪怕是欽天監李國風,或道門的陳道陵長老,若面對佛門施壓,仍舊難免忐忑。
整個院子里,大概只有他和蹲在墻角,偽裝成小孩子畫圈圈的初代神皇淡定的一批。
盡顯老油條風范。
“來者不善?”季平安反問。
夜紅翎“恩”了一聲,臉色凝重道:
“據我了解,此次佛門使團足有二十余人,規模遠超正常規制,且帶隊的,乃是達摩院首座,被稱為長眉大法師的。”
佛門總壇,乃“大覺寺”,寺內有諸多“院”、“堂”。
辟如大護院出身的羅漢堂,一弘法師,雪庭大師出身的證道院,都屬此列。
達摩院,乃是諸多“部門”中,排在第一的,也是佛門法師修行者所在之地。
負責院、堂事務的僧人官職,便是“首座”。
一般由坐井巔峰級僧人擔任,偶爾也有特殊情況。
至于“觀天”境界僧人,對應的是“菩薩”,并不負責佛門日常事務,若做個類比,佛門首座對應道門長老。
佛門菩薩,對應道門“太上長老”,不理俗務,只專心修行。
“長眉法師?”黃博士頭頂亮起小燈泡:
“是那位被佛主改了法號的僧人?
據說,其原本法號并非這個,后轉投拜在佛主門下,按照規矩需重起法號,佛主高居大雄寶殿,見其眉毛極長,便欽點法號‘長眉’……
更因擔任達摩院首座,比尋常法師高一級,尊稱大法師。”
方世杰蹲在墻角畫圈,心想什么垃圾名字……
夜紅翎點頭,正色道:
“一弘法師雖駐在大周,地位特殊,但也不該令達摩院首座親自來調查,此外,隊伍中還有新任的‘佛子’、‘佛女’,名為‘了塵’、‘靜迦’的。”
季平安終于提起興趣:
“水陸法會今年提前了么?”
若說大周修行界,最重大的事情是“神都大賞”,那在南唐,便是“水陸法會”。
每隔數年,南唐一百八十寺內,年輕一代僧人前往唐國都城,面見佛主,從中遴選出最具“慧根”,即,潛力最大者,奉為“佛子”、“佛女”。
將成為名義上的“佛主”弟子,受到佛門傾力栽培,對應道門圣子、圣女,但數量更多。
且每一次遴選出新的,那上一次的佛子、佛女就自動失去該光環。
夜紅翎點頭:
“是的,按照以往慣例,水陸法會都在秋末舉辦,若有事延誤,也有到年底時開啟的。但今年臨時提前,我懷疑與靈素復蘇有關,并且這一代的佛子、佛女都頗為特殊。”
季平安挑眉:“特殊?”
夜紅翎用力點頭,神色古怪,目光掃了眼院中三人,尤其是在角落玩泥巴的方世杰,面露遲疑。
季平安淡淡道:
“夜司首是懷疑,他們是那些人?”
那些人……無疑,指代的是“重生者”……
夜紅翎“恩”了聲,凝重道:
“以往,因有慧根者,大多被一些大寺廟收攏,所以佛子佛女,也基本都在大寺中產生,且往往早負盛名。可這次,兩人悉數出自不起眼的小廟,修為也不高,但卻在水陸法會上,表現出了堪稱恐怖的‘慧根’。”
顯然,這種反常的狀況,實在很難不令人展開聯想。
季平安微微頷首,認同她的判斷。
與大周內,五大宗派與朝廷彼此制衡的復雜情況不同。
唐國內,雖說也有幾個宗派,比如齊念出身的“劍場”,但卻是佛門一家獨大。
所以,重生的佛門弟子,相比之下,顧慮會少些,一旦展露特殊,很容易會被佛門發現。
不像大周內,大家都茍著,生怕露出馬腳,被敵人先逮住。
“有懷疑目標嗎?我指的是,佛子佛女的真實身份?”季平安問。
夜紅翎搖頭:
“對方保護得很好,難以探查,但假如猜測為真,其能脫穎而出,只怕便不是歷史上的早已死去的‘菩薩們’,也起碼是‘大法師’一級了。”
目標范圍還是太大啊……季平安皺眉。
與“道盟”與“道門”各占五百年的情況不同,佛門過往一兩千年內,雖也經歷過數次內斗、分裂,但終歸是連續的。
這就導致,歷史上的菩薩和大法師們數量著實不少……
光季平安認識的,就超過兩手之數,這還沒算離陽崛起之前的“古人”。
夜紅翎說道:
“若只是為了一弘,何必帶著這些人?所以,我料定對方接下來會有動作,且很可能針對你和俞漁。”
季平安回過神,笑了笑:
“多謝司首提醒,不過這等大事,自有辛掌教與監正頂著,我們等待就好。對了,還不清楚你是否已知曉,俞漁與圣子等人,去了三清觀,辛掌教的法身目前在那里暫居。”
辛瑤光來余杭了?
夜紅翎愣住了,她的確不知此事,忙進行詢問。
季平安便將自己搖人,孤身潛入大澤派,將其覆滅的事大略講述了一番,左右不是秘密,再過兩天,也會傳開。
夜紅翎驚得腦海中宛若炸雷響起,呆愣如鵝:
什么……眼前之人,竟潛入了四圣教分部,將其搗毀?
更喚來了書院與道門掌教,一同助戰?
盤踞黑水澤數百年的大澤派,一夜之間被抹去?
死灰復燃,令朝廷無比棘手的四圣教,整個瀾州勢力都被眼前之人蕩平?!
這一刻,夜紅翎的人生觀遭到了劇烈的沖擊,看向季平安的眼神都變了。
若說云林禪院一行,季平安留給她的印象,還只是不凡,底牌眾多。
那如今,出門沒幾天,覆滅了一個百年宗派,且一副淡然模樣,多少就有些“深不可測”了。
方世杰蹲在墻角玩泥巴,瞥了女武夫一眼,心中嘀咕:
沒見識。
“夜司首?”季平安眼下口中的葡萄,出言將女武夫從震撼中喚醒,說道:
“我們已經入城,想要再出去躲躲也不現實,所以,盡人事聽天命,不過我倒對那佛子、佛女頗感興趣,若是那邊有何動向,還望斬妖司能分享情報,再好不過。”
夜紅翎愣愣地點頭:
“當然,沒問題。”
旋即,她突然苦笑一聲,心情復雜地想著:
似乎從季平安來余杭后,斬妖司突然就變得可有無可起來。
然而對話中的人并不知道,就在近乎同一時間,余杭城的大門內,放進來兩道讀書人打扮的身影。
一個老者,表情嚴肅,頭戴方巾,約莫五十余歲。
身旁跟著一個年輕的,約莫十七八歲模樣的少年,束著黑發,容貌清秀,眼眸格外透亮,仿佛不染塵埃。
二人仿佛祖孫般,混入人群,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那年輕的少年望著人群,贊嘆道:
“不愧是大周‘南都’,比之唐國都城都要熱鬧繁華。若是建造一座佛寺,便完美了。”
若是云林禪院大護法在這里,只聽到聲音,看到神態,便可認出這少年赫然是這一代佛子,名為“了塵”的小和尚。
只是此刻,小和尚赫然生滿了頭發,容貌也與原本不同。
旁邊。
一副老夫子模樣,同樣用佛門術法,進行了易容的“長眉大法師”負手行走,說道:
“會有那么一日的。”
了塵“恩”了一聲,似乎頗為篤信。
事實上,在大周國師死后,整個南唐只覺頭頂一座大山消失,信心在過去十年里始終在膨脹。
佛門內部,對于嘗試北擴,將佛法傳播向大周的聲音也越來越大。
“首座,這便去見那個季平安么?”了塵小和尚問道。
長眉法師點頭,淡淡道:
“那星官雖掩藏身份,但根據我佛門情報,大概率便是那老柳街,一靜齋鋪子里的人了。”
正所謂,當一件事有了第二個知道,就不再是秘密。
自當初大東軍府的孫顯祖,將季平安捉到大牢,導致身份初次曝光后,雖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他的“卦師”馬甲都還藏著。
但隨著季平安參與的事件越來越多,尤其與裴氏,學宮,本地江湖,乃至三黃縣接觸頻繁后。
一些情報網或多或少,都能從蛛絲馬跡,追溯到老柳街。
當然,季平安也不很在意,否則他大可以換個地方居住,再改個馬甲,只是沒必要。
佛門大本營雖在南唐,但在毗鄰的瀾州,自然不乏情報力量。
在得知欽天監“天才”,與道門圣女具體住址后,長眉法師便改變容貌,親自前來一探究竟。
而佛子得知后,提出一同前往。
至于琉璃,對一個星官毫無興趣,并未隨之而來。
了塵笑問道:
“大法師若想詢問一弘的事,大可以真身前來,為何要如此這般呢?”
長眉法師耐心解釋道:
“我們終歸不只是為了一弘而來,他的死因源于心魔,此事已有定論。此番真正的目的,是親眼看一看,試一試欽天監這一代天驕的深淺,只有看清楚,你與靜迦之后應對起來,才更容易。
若是大張旗鼓前來,兩宗勢必會干擾,此人也會有所準備,自然要易容暗訪。只可惜,那道門圣女已奔了三清觀去,倒是不便了。”
了塵搖頭笑道:
“佛門如今,也已經這般算計了么?真正的修士,當有強大的內心,何必用摸底,試探的手段?一切敵,凡有阻,跨過去便是。”
他的語氣中,帶著一絲傲然,分明是批評,但卻仍舊保持著笑容。
長眉法師一時語塞,但卻沒有批評。
作為達摩院首座,他已躋身佛門高層行列,知曉身旁“佛子”的真實身份,更知道,對方有資格這般說。
只好道:
“可你與靜迦,終歸還未曾恢復曾經修為。而那季平安與俞漁,乃是當今時代的后起之秀。”
了塵嘆道:
“如此,便是前輩欺負晚輩了。”
長眉法師理直氣壯:
“那又何妨,大周國師昔年那般強大,不也從不講究所謂強者姿態?此外,你若不想試探對手,何必與我一同前來?”
了塵沉默了下,仰起頭笑道:
“我只是聽他是國師弟子,便想看看。”
長眉法師也沉默了下,然后低低哼了一聲:
“大周國師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即便是他再次歸來,也不可能如你與靜迦一般,這般早地回歸佛門,得到全力栽培。
要知道,修行一步落后,步步落后,等到你們重歸菩薩境界,他或許還在哪個小地方掙扎。這一次,氣運該歸屬佛門了。”
說完,他雇了一輛馬車,與佛子一同登上,朝老柳街趕去。
一靜齋小院。
夜紅翎騎著她那匹黑馬離開了,背影莫名蕭瑟。
方世杰起身,回屋洗手,修行去了。
對于佛門的區區一個使團,神皇完全沒放在心上,只留下八個字: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黃賀與沐夭夭面面相覷,也給趕回屋修行。
只剩下季平安一人,吃完了一串葡萄,起身撣了撣袍子,正準備回屋,忽然間心血來潮,源自星官的預感令他停下了動作。
略一思忖,他徑直走入前面的撲面,并推開了店鋪,掛上了開張的牌子。
一靜齋卦館,時隔小半月,再次迎來了開張,只可惜因為長久地關門,原本因裴氏打出去的名氣,也漸漸沒落。
更沒有了堵門排隊算卦的景象。
季平安樂得輕松,施施然擦干凈了卦桌,給自己沏了一壺茶,坐在椅子上靜靜看書等待。
約莫過去一炷香,他將視線從書籍挪開,透過門扉,望見街角走來了一老一少,兩名讀書人。
二人沿街走到店鋪前,認真辨認了牌匾,徑直跨入門檻,為首的老夫子拱了拱手,用地道的余杭方言問道:
“敢問,可是一靜齋的李安平,李先生?”
旁邊的少年也好奇地看過來,眼睛里帶著審視。
季平安放下茶盞,視線隔著水霧,饒有興趣地看向這對祖孫,笑著頷首:
“正是,老先生要算卦?”
長眉法師露出欣喜的笑容,忙拉著佛子在柜臺前坐下,道:
“早聽過了一靜齋李先生的名頭,是個有本事的,只是前頭來過,得知出門去了,不想今日倒是來巧了。”
季平安笑著說:
“的確是巧,我這上午剛回家,二位便登門了。”
長眉法師完美演繹出一個江南本地家學嚴苛的老夫子形象,一陣寒暄,這才進入正題:
“我這孫兒快要考秀才,特來請先生算一算,此番能否如愿?只是倒不知小先生可擅長此道?”
江南作為大周的科考大省,算姻緣,算科舉,都并不少見。
季平安聞言笑了笑,說道:
“老先生有求,自然要應,否則豈不是辜負了二位遠道而來?”
說完,他認真端詳了少年幾眼,忽然輕輕嘆了口氣。
長眉法師緊張道:“先生為何嘆氣?”
佛子也裝出忐忑模樣。
季平安搖了搖頭,面露難色,反復沉吟許久,才終于輕輕嘆了口氣:
“想要考秀才,按照我大周的規矩呢,還要請佛子先考取童生才好,否則是萬萬不成的。這卦,多少有些為難人了,不如先令佛子還俗,再入我大周學堂,大法師意下如何?”
錯字幫忙捉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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