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師不修行 第二百七十二章 尋找琉璃,六百年前的斷橋殘雪
第二百七十二章尋找琉璃,六百年前的斷橋殘雪(九千字大章求訂閱)
意下如何?
秋日的午后,附近的鄰人略顯驚訝,將視線投向久違開張的“一靜齋”。
若是他們看的足夠仔細,可以觀察到,當季平安輕飄飄說出這句話時。
原本坐在他對面的老夫子與小書生,身體有了短暫的僵硬。
而店內也猛地安靜下來,無人說話,只有茶霧裊裊騰起,攔在雙方之間。
季平安面帶笑容,仿佛方才一言點破二人身份的,乃是他人。
長眉大法師瞳孔微微收縮,饒是身為達摩院首座,見慣了風雨,但自認為完美的偽裝,被這般戳破,終歸令他的心境難以遏制,浮現漣漪。
他身旁的佛子“了塵”,也褪去了臉上的忐忑,用那雙干凈明亮的眼睛,好奇且驚訝地打量季平安。
下一秒,二人體表空氣扭曲,解除了幻術偽裝,恢復了老僧與小和尚的真實容貌。
“倒是我小覷你了,”老和尚說話時,眼角末端,兩條花白的長眉輕輕抖動,眼神中閃爍奇光,淡淡點評道:
“以你的修為,能看破我佛門幻術,倒還不錯。”
不錯!
若是佛門大覺寺的弟子在此處,聽到這句話,大概會很驚訝。
只因能從嚴肅的大法師口中,得到“不錯”二字,已是極難。
只是,終究是個大人物點評“后輩”的高高在上姿態。
季平安笑了笑,自然不會對一個區區首座的夸贊而受寵若驚。
要知道,當年他去大覺寺,與佛主切磋時,曾經的達摩院首座,也只是殿外旁聽的資格罷了。
不過,眼下二人表面身份確有差距,他也并未表露出什么,只是笑道:
“如此說來,我倒是該謝過二位了。只是未曾想到,佛門的使者,竟會以這種方式造訪,有失遠迎。”
說著,他屈指一彈,兩盞茶盞滴溜溜旋轉,落在二人面前。
老和尚聽出了眼前星官話語中的微諷,也不在意,看著兩股水柱從壺嘴飛出,填滿茶盞,眼眸微瞇,道:
“佛門修行者講求清凈,如此過來,也只是減少些排場罷了。倒是欽天監季司辰,名聲在外,今日一見果然乃少年英杰,倒是能一口道出我二人身份,著實令貧僧意外。”
季平安氣定神閑,笑道:
“只是甫一回城,便得知佛門使團已到,非但有首座領隊,還有佛子、佛女隨行。料想會見面,倒也就不難猜。”
簡單的幾句交鋒,彼此都沒有在具體如何分辨出這件小事上糾結。
只是氣氛,多少有些緊張,季平安大概能猜出長眉的來意,儼然還是試探居多。
可一個達摩院首座,喬裝易容來試探一個小星官,說沒有別的目的,鬼都不信。
至于佛門與欽天監,歷史上也算對頭,他昔年在時,佛門還肯在他面前伏低做小,只是十年過去,人走茶涼。
若是大周國師還在,料想佛門斷然不會有試探的舉動的。
一靜齋內,短暫陷入安靜,雙方各自飲茶,唯有模樣秀氣的了塵小和尚,在一旁好奇審視。
“嗒。”放下茶盞,季平安率先開啟第二輪話題:
“法師今日前來,可是為一弘方丈死因而至?”
長眉法師“恩”了一聲,自然不會說真實目的是試探你的深淺,道:
“正是為一弘而來,云林禪院發回佛門消息,佛主聽聞一弘死訊,頗為重視,故而派我等前來查訪,得知一弘死前曾與季司辰單獨說話,自然要問上一問。”
說到這里,他語氣一頓,一張表情嚴肅,容貌尋常的臉上,忽地雙眸吐出金芒,沉聲喝問:
“敢問,一弘究竟與你說了些什么?還望原原本本,告知貧僧!”
這句問話言辭雖客氣,但語氣卻不同。
許是負責佛門事務太久,達摩院首座聲音不怒自威,予人一種難以言喻的威壓。
此刻,尤其搭配上那雙閃爍金漆的眸子,令人不由自主,心生畏懼,生不出“說謊”的念頭。
季平安知道,這是佛門的“真言”神通。
所謂出家人不打誑語,這句“口號”之所以能傳開,便是因佛門有一種神通,可令人口吐真言,但想修成,想要僧人前期堅持不說謊數年。
一旦說一句謊言,便會破功。
所謂的“閉口禪”,便是為了修成這門神通卡的bug……
但這類干涉神魂的法門,對于季平安這種神魂極強的異類,不能說杯水車薪,只能說毫無效果。
此刻,在他的感應中,自己的識海中蕩起一圈圈漣漪,卻轉瞬間,被他自行撫平。
季平安笑了笑,說:“法師有問,自不隱瞞……”
接著,他將自己與一弘的對話轉述一番,但隱瞞了“空明菩薩境”中的影響,與當初告知大護院的版本類似。
兩名僧人安靜聽完,見與禪院提供的版本并無差錯,心中輕輕嘆氣,略有些失望。
長眉法師自持修為高出季平安一個大境界,且佛門“真言”神通發動極為隱秘,破九境修士,幾乎難以察覺。
自然不會想到,法術被季平安完美克制,對其話語并未質疑。
長眉法師“哦”了一聲,說:
“如此說來,一弘之死,倒是咎由自取了。”
季平安抬抬眉毛,沒有接腔,轉而說道:
“大法師還有別的事嗎?”
長眉法師心中不喜,正待開口,忽然,旁邊一直安靜傾聽的佛子開口說道:
“聽說你是大周國師的弟子。”
季平安終于再次將視線挪到少年臉上。
名叫“了塵”的小和尚模樣清秀,臉上帶著笑意,眼孔格外清澈透亮,這時候一縷陽光恰好挪移到他臉上,便顯得笑容格外絢爛。
了塵認真與季平安對視,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錯,仿佛能撞出漣漪。
他重新說了一遍:“聽說你是國師弟子。”
季平安笑著應答:
“欽天監的一座學府,所有星官都是國師的弟子。”
了塵愣了下,然后饒有興趣地點頭:
“有道理。但你應該是較為特殊的那個吧。”
不等回答,他自顧自說道:
“我聽說,你在神都城時,曾贈給雪庭住持一句佛偈,如今已傳到唐國,很多人都聽過,覺得很好。后來,你去云林禪院,也遞給了一弘半句佛偈,幫他補全了困擾畢生的難題,讓他在走火入魔死前,能解開心結,也很好。”
季平安不做聲,靜靜等這名少年僧人下文。
了塵停頓了下,說道:
“大周國師昔年曾與佛主論法,其雖心中雖無佛,但佛法造詣連上代佛主都為之驚嘆,所以,我很好奇,你作為國師弟子,有傳承了幾分。”
小和尚條理清晰,說話不急不緩,顯得頗為從容。
這時候更是抬起一根手指,在面前的茶碗里蘸了蘸,旋即,用細嫩的手指在棕黑色的卦桌上寫了一枚佛文。
并抬手笑道:“請賜教。”
旁邊的長眉法師咬合肌蠕動,似欲要開口,但終究什么都沒說,任憑佛子發揮。
佛門作為傳承悠久的修行傳承,內部有一門獨有的文字,便是“佛文”,傳說乃從《佛經》上拓印出。
內藏玄妙。
佛門中人,除了修為高低的分別外,更講究“佛法”的高低,且后者更重要。
所以便衍生出許多“比拼”、“切磋”的方法。
比如世人最津津樂道的“打機鋒”,說些啞謎,制造出一些佛門公案故事,便是一種。
另外一種修行者間更常用的,便是“佛文”切磋:
即,一方將自身對佛法的領悟,寫成文字,算做題目。
另外一方若能看懂,才可對應地將字一步步,用正確的方法拆解開,便是“破題”成功。
若是破不成,便是落敗。
佛法差些的,更是完全看都看不懂。
而在長眉法師眼中,此刻“佛子”出的這道題目,便著實不簡單,便是他來解,也要思考一陣,才可小心翼翼破開。
季平安垂下目光,盯著那枚佛文看了一陣,然后搖了搖頭。
了塵微笑著等待,見狀臉上浮現失望的情緒,那一絲期待也蕩然無存,索然無味地起身,說道:
“看來,果然如傳言所說,你的那兩句佛偈,只是拾國師牙慧。我很失望。”
然后又對旁邊的老僧說道:
“我們回去吧。”
長眉法師點了點頭,依言起身告辭,竟仿佛二人里真正的主導者,是那個“佛子”。
直到兩道身影走出卦館,遠遠消失在老柳街盡頭。
季平安身后的房門才被推開,小胖墩方世杰探頭進來,確認人已離開,才邁著四方步走過來,表情凝重:
“那倆禿驢是佛門的?”
“這一屆的達摩院首座,和這一屆的佛子。”季平安說道。
方世杰直嘬牙花子,罵罵咧咧:
“直娘賊,禿驢耳朵倒是挺靈,第一時間就上門了,咋樣,來者不善?”
季平安不甚在意道:
“名義上是詢問一弘死因,實際上倒更像是看一看我的深淺。辛瑤光說的沒錯,佛門這次是想借機發難,做點什么,我才死了十年,那些蠢蠢欲動的人,就不消停了。”
方世杰憤憤道:
“當初我就說,留著南唐遲早是個麻煩。那接下來怎么辦?等著?”
季平安笑了笑:
“不是你說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行了,我自己有數。”
方世杰欲言又止,但想到自己只是個小屁孩,目前也幫不上什么忙,只好怏怏點頭,忽然瞥見桌上那一枚佛文,好奇道:
“這是……”
“哦,小孩子作怪罷了。”季平安隨口道。
旋即,那一枚“佛子”以靈素凝聚,留在桌上堅不可摧的佛文,便倏然淡化,消失不見。
拆字?
哪有那么費勁,從始至終,季平安只是看了它一眼。
至于被誤以為“不會”的搖頭,只是嫌棄這道題太粗糙,拙劣。
不過,他倒也終于大概確定了,這所謂的佛子“了塵”的真實身份。
“果然是重生者……那‘佛女’呢?又是誰?有沒有可能是……”
季平安腦海中,浮現出數百年前,那個洪水吞沒古錢塘的年代,那座古井中,盤膝坐在殘破蓮臺上神圣不可侵犯的菩薩。
他忽然心血來潮,起身道:
“幫忙看著店,我出去一趟,會晚一些回來。”
方世杰一臉懵逼,沒好氣地抱著肩膀:
“你非法使用童工啊!”
只是季平安沒有理會他的抱怨,那一襲青衫已經消失不見了。
另外一邊。
老柳街外,重新恢復幻術易容的一老一小兩名僧人緩緩登上等待的馬車。
少年僧人掀開車簾,坐在車廂內一頭,看向在自己對面落座的達摩院首座,淡淡道:
“我想換一個對手。”
長眉法師愣住:“為什么?”
御獸宗,山門所在,云山霧罩,終年虎嘯猿啼聲不絕。
忽地,有悠揚的鐘聲回蕩開,于是云層也漣漪般一圈圈擴散。
某間靜室內,許苑云從吐納中撐開雙眼,纖細如同畫筆勾勒的眉毛緩緩揚起,視線落在面前倏然閃爍的門內令牌上。
“發生什么事了?”
許苑云略有些不解,知道這是召集門內高層參與會議的訊號。
起身推開門,她用兩根手指輕輕一丟,“叮”的一聲,令牌旋轉,喚出一頭白鶴,馱起少女直奔主峰上的殿宇。
甫一到達,只見殿內一道道人影陸續匯聚,紛紛朝她行禮,而后才同時望向主位。
一蓬火光閃爍,身穿霞帔,頭戴小鳳冠,肌膚欺霜賽雪,氣質雍容威嚴的當代御主從火焰中顯出。
靜靜坐在高高的椅背下,鳳眸環視周遭。
“御主,敢問發生何事?召喚我等前來?”
一名御獸宗男性長老起身,其仿若官袍式樣的衣衫上,繡著交叉的三葉草,一頭白鬼蹲伏。
齊紅棉高居寶座,沉默了下,才將視線投向下首:
“欒長老,你來宣告吧。”
“是。”五官明艷大氣的欒玉起身,女修士素來冷淡疏離的臉上,仍殘存著驚色,開口道:
“前些日,門內差遣各方行走,尋找魔教余孽行蹤,線索疑似指向黑水澤方向。故而,黑長史領門人前往調查,不久前卻發回消息,稱……”
說到這里,饒是以欒玉的靜氣,都難以遏制那股難以置信,在其余門人疑惑的視線中,硬著頭皮說道:
“稱,黑水澤發生一場大戰,大澤派掌門身死,掌門之子被廢去修為,押解入大周官府,島上其余人或死或入監牢,等待發落,同時,有大量瀾州江湖奇門、武夫修士也在其中,稱乃為欽天監、道門、云槐書院聯手剿滅……”
欒玉的發言很長,然而卻無人打斷,或不耐煩,當聽到大澤派被覆滅的消息,在場所有御獸宗修士都愣住了。
懷疑自己聽錯了。
一個在大周境內,登記在冊的正統宗門,傳承數百年的勢力。
竟就這樣一夜之間,被生生抹去?
勾結四圣教?被三大勢力聯手處決?
可為什么距離最近,本該最早察覺的御獸宗,卻反而對此一無所知?
殿內一眾長老、執事腦子一片紛亂,若說在此之前,雖都意識到時代變幻,但這些身處山門內部的人,對外界的變化是缺乏直觀感受的。
三黃縣?事件雖波及很大,但終歸只涉及凡塵。
直到同為修行勢力的“大澤派”被滅,許多人才終于清晰地意識到:
修行界,持續數百年的和平真的結束了。
“為何……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大澤派投靠了魔教?可道門又如何知曉?”那名衣襟繡著三葉草的門人詢問。
欒玉深吸一口氣,干巴巴說道:
“根據黑長史問詢,此事的核心關鍵,并非道門,而是一個你們都聽過的名字。”
略作停頓,年長女修才神色復雜地念出那三個字:
“季平安。”
刷——許苑云登時豎起耳朵,nda動了。
“季平安?神都大賞那個魁首?欽天監的年輕星官?”眾人對此的確并不陌生。
但于他們而言,一個卡在破九境的后輩,也著實還不值得多重視。
欒玉當即,將季平安一行,如何偽裝進入潛蛟島,假裝選夫,實則趁著婚禮之夜,四圣教松懈時發難,一舉破敵的過程描述一番——
隨著大量俘虜被抓,這個過程本就難以隱瞞。
而在聽完其一系列操作后,在場眾人面面相覷,被深深震撼。
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這真的是一個今年初春時,方開始修行的年輕人,能做到的嗎?
想必之下,趙元吉、趙元央兄妹,黯然失色。
高居主位的齊紅棉同樣心中嘆息,她在得知此事經過時,心中滋味,不比這些人平靜。
只有許苑云注意力不一樣:
婚禮?他佯裝選夫,和那魔教圣女成親?
許苑云咬著唇瓣,腦海里思緒繁雜,猛地想起了江湖傳言中,大周國師曾被魔教圣女綁做爐鼎的故事。
雖說:大周立國后,類似的傳言已被辟謠澄清,但……
萬一呢?
許苑云胡思亂想,突然有點坐不住了,生出立即返回余杭確認情況的沖動。
但旋即想到,自己前幾天剛從余杭省親歸來,短時間實在沒有理由,再次前往。
這時候,大殿中已經轟地議論開來,詢問大澤派事件具體,欒玉一時無以為繼。
“安靜。”高高的主位上,“修行界女皇”冷聲開口:
“大澤派既已剿滅,黑水澤即刻起派人前往接收,納入我宗門管轄。后續詳實,命人仔細查驗,另,雖名為剿滅,然則瀾州內,難免仍有漏網之魚,追查之事理應繼續。”
門內諸修士皆應諾。
齊紅棉繼續道:
“另,還有一事,余杭城內不久前發來情報,稱佛門使團于兩日前攜‘佛子’、‘佛女’抵達云林禪院,疑針對禪院住持一弘之死而來……”
走神中的許苑云短暫回神:
佛門,來了?
入秋后,瀾州范圍氣溫轉涼,雖說樹木遠看仍舊蒼翠,只是走得近了,已能看出衰敗之感。
季平安離開老柳街后,先行以遁術遠離熟悉地點,抵達最近的城門。
旋即租借了一匹馬,騎馬出城,全速朝西北方向,即:
錢塘縣方向狂奔。
在確認了“佛子”是重生者的身份后,他難以遏制生出一個猜測:
倘若“佛女”同樣是重生之人,那究竟會是誰?
或者說的更直白些,會不會是——琉璃菩薩?
這個猜測一經浮出水面,便如野草般瘋長,只是理智上并不能予以確定。
佛門幾千年歷史,女性強者眾多,見過的,沒見過的,若從概率上判斷,恰好是琉璃的概率并不很大。
但總要試一試。
當然不能直接上云林禪院面見,雖說憑借“姜姜”的隱身法,可以避開很多視線。
但一來不能確定使團深淺,若是給返回的長眉法師感應到,會很麻煩。
二來,若壓根不是琉璃,他貿然嘗試接觸,問題更大。
退一萬步,假設真是琉璃,季平安同樣難以確定后者的態度,畢竟當年的事……說到底,二人仍是敵人的立場。
他是很難與對華陽等人一樣,可以敞開心扉,直接暴露身份的。
所以,他準備嘗試另一種方式,迂回打探。
“換位思考,倘若她是琉璃,時隔數百年重新來到錢塘,會怎樣?”
經常重生的朋友都知道,這種情況下,幾乎每個重生者都會“故地重游”,去尋找自己記憶中印象深刻的地方,再去看一看。
而恰好,古錢塘城,如今的“錢塘縣”中,便有這樣一處故地。
腦海中過往的記憶翻涌,季平安揮鞭催動胯下駿馬,化作一道黑煙,朝錢塘趕去。
為避免與佛門撞見,他刻意繞開了云林禪院,從西門入城。
兩地相隔本就不過半日,季平安抵達時,天還未黑,西天邊紅霞暈染,好似紅楓落葉。
“唏律律。”
降低馬速,季平安飛快辨認了下方向,朝著印象中的方位前行。
錢塘縣內,繁華遠不如余杭,但許是因臨近傍晚,街上人流也密集起來。
前些時日,與衛卿卿、搬山道人在此處的一場大戰的余波已經平息,除了城南的一片廢墟房屋外,似已再無痕跡。
數百年滄海桑田,城區重建,昔年的許多建筑都已坍塌,毀滅在歷史的煙云中。
但終究會有少數保留下來,作為“名勝古跡”保存,供給后人憑吊。
季平安換了一副妝容,扮做游俠模樣,牽著馬匹穿過人群,沿著橫貫古錢塘的一條河流北岸,最終抵達了一座斷橋處。
那的確是一座斷橋,造型古樸方正,是上個朝代的建筑特征,原本橫跨這條河流,只是中間卻中斷開。
于是,便只剩下兩側斷橋遙遙相望。
石橋歷經近千年風吹雨打,表面的雕刻已模糊不清,橋墩上爬滿青苔,斷橋上有一座座小攤,亦有游人憑吊。
下方正有一條小舟穿行而過,持船櫓的船夫站在床頭,竹笠下臉龐泛紅,舟上是兩名文士子。
季平安望著斷橋片刻,牽著馬匹,徑直朝附近一座茶樓行去,底下有專門看管馬匹車輛的老叟,看到他堆起笑容:
”客觀看馬?”
季平安手腕一抖,一粒碎銀飚射出去,在后者愣神之際,詢問道:
“這兩日,你可看到有僧人來此憑吊?尤其是尼姑?”
看馬人整日在橋頭,迎來送往,記性一流,只這兩日的功夫,斷然沒有忘記的道理。
老叟捏著碎銀,露出討好笑容,竭力認真想了想,搖頭道:
“這個,小老兒真沒看著,若是前些日子,城中偶爾還能瞧見幾個僧人,但從打前些天城里有仙人武斗后,便明顯少了。更遑論尼姑?”
“舉止打扮怪異之人呢?”季平安又問。
后者仍舊搖頭,表示這兩日并未見過。
沒有來過么?所說原本便不抱有什么希望,但得到這個結果,心中一口氣難免沉落下去。
看馬人察言觀色,小心翼翼道:
“您是約了友人這兩日相見么?那不如在樓子里坐坐,沒準就來了。”
拙劣的攬客手段……但倒也有些道理,換位思考,若是琉璃,這兩日在佛門使團中,想必也沒有機會單獨脫身。
是了,若說單獨行動,趁著今日長眉法師與佛子離開錢塘,反而是最大的可能。
索性來了一趟,不如等上一等,季平安想到這里,便將馬韁朝他一丟,道:
“上好的飼料喂著,稍后還要用。”
看馬老叟連聲稱是。
季平安蹬蹬走入茶樓,傍晚時候,樓中人漸密集,他走到二樓占了個位置,點了糕點茶水,扭頭可以看到窗外斷橋落日。
思緒收束回歸,方聽見茶樓內說書人好巧不巧,說到“斷橋”二字:
“……要問,這錢塘斷橋因何而成?還有一段故事,乃是與數百年前,那場淹沒整座古錢塘城的水災有關。”
茶樓旁多是游客,說書人也盡逮住這幾段抓人眼球的說,老茶客自然聽得膩歪,但仍有行腳商人聽得稀奇:
“莫不是大水沖垮了?”
說書人站在小桌后,捋著胡須,熟稔地搖頭:
“非也,此橋建造千年,豈是一場大水可撼動?”
頓了頓,其故意做出緊張神秘姿態,抬手朝天上一指,說道:
“據說,此乃兩位仙師打斷。”
茶樓內,頓時響起數道嘶聲。
許是因不久前城內方有仙師搏殺,百姓們代入感十足。
然而沒人知道,毀滅南城那座小院的當事人,就坐在此處。
更不會知道,打斷這座千年古橋的當事人,也在這里。
季平安聽著耳畔說書人的故事,望向外頭斷橋,視線越過橋的斷口,恰好可以瞥見城外云林禪院的山頭。
他還清楚記得,六百年前,那場洪水凍結成冰雪,將半州之地,化為冰霜。
萬物凋零之際,身為“離陽”的自己,與琉璃菩薩就是在禪院那座枯井下,用了五十八天,將后者堅守的佛門“五條戒律”悉數捅破。
也就在那一天后,二人之間的關系徹底發生了轉變。
琉璃在“離陽真火”的滋潤下,得以從妖族的“寒毒”中撐了過來,度過了死劫。
而在捅破了這最后一層“戒律”后,曾經圣潔的菩薩,也好似自暴自棄,徹底跌落凡塵。
第五十九天。
呈現“大”字形,自暴自棄的琉璃從蓮花臺上起身,抓起了離陽放在她旁邊的衣服,遮住全身。
赤足走到在井內墻角沉睡的離陽身旁,用腳丫輕輕踢了他一下,嗓音干涸嘶啞地說:
“我餓了。”
然后沒有絲毫猶豫,接過離陽遞過來的烤肉,大快朵頤。
第六十天。
沉睡中的離陽被琉璃推醒:
“走了,去‘打獵’。”
她將尋找食物的過程稱呼為打獵,語氣中,仿佛與過往并沒有什么區別,但離陽還是敏銳注意到了她的變化。
二人之間,那絲最后的隔閡,仿佛消失了。
接下來的幾十天里,二人就仿佛成為了一對原始時代,或者末日后的“夫妻”。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每天按時爬出井口,裹著厚厚的棉衣,拉著制作的爬犁去附近的殘垣斷壁中搜尋吃喝、各種物資。
有的時候運氣差,要走很久,甚至在外面過夜,但又擔心吸引來一些心懷歹意的幸存者,便也不敢點火取暖。
那個時候,琉璃會毫不在意地靠過來,兩個人相擁而眠。
許多個清晨,離陽睜開眼睛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都是睡在自己懷里,那張栩栩如生的臉龐。
于是,他莫名開始盼望運氣差。
至于運氣好的時候,找到了足以享用數日的食物,二人也會擺爛,一整日宅在井里不出去,有陣法阻隔,兩人就對坐盤膝打坐,恢復修為。
到后來,某一日,琉璃看他總是睡在地上,忽然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說道:
“可以睡這里。”
于是,本來就可以睡兩個人的蓮臺上,又多了一個離陽。
日子就這樣平淡地一點點走過,外界的冰雪開始有了融化的跡象,井口的陣法愈發薄弱,而兩名大修行者的修為,也終于在第一百天的時候,恢復到了足夠自保,離開這片區域的時候。
這日清晨。
二人默契地都醒的很早,沒有說話,默默地一起從蓮臺上起床。
一起施法洗了臉,一個生火,一個洗鍋,做了一頓很豐盛的早餐,甚至將珍藏的調料都一股腦倒在了鍋里。
一口酒,一口肉,兩個人吃的很專注,很投入,等消滅了鍋里最后一點湯汁,與最后一顆肉沫。
琉璃說道:“走?”
離陽說道:“好。”
于是兩人再一次爬出井口。
這一次,沒有穿厚厚的冬衣,而是便于行動的薄衫,離陽背起長劍,琉璃將自己的玉凈瓶揣在懷里。
二人沒有帶著那架很好用的爬犁,走得時候,離陽想了想,還是朝井口中抖落一簇劍火,任憑井中的痕跡,被烈焰吞噬。
兩人站在井邊,一直到火焰熄滅,光亮不再,這才轉身并肩朝遠處的錢塘城走去。
冰天雪地,一眼望去仍舊是一片銀白,只是地上開始多了一些腳印,有動物的,也似乎有人的。
可這一次,二人沒有如往常一般循著動物的腳印追擊過去,也沒有刻意避開可能存在的幸存者。
只是沉默地,在一片純白的世界里走進了錢塘城,沿著廢墟后的大地漫無目的地行走,偏巧這一路上竟也沒有遇到什么人。
或許有,但遠遠看到兩人的樣子,也就避開了。
終于,就在沿著凍成冰的河岸走了不知道多久后,二人前方出現了一座古樸,連通兩岸的橋。
橋上鋪滿了冰雪,扶手上厚厚的積雪結冰,反射著耀目的光。
琉璃本就白皙的臉龐,在陽光下有些通透。
二人踏上橋梁,走到中間時,她忽然停下腳步,說道:
“就走到這里吧。”
離陽停下腳步,沉默了下:“不再走走?”
琉璃扭頭,用那雙純粹的,透明的,沒有絲毫瑕疵的眼珠看著他,說道: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
她說話的時候,唇邊會吐出一蓬白霧。
離陽擠出笑容,道:“說的也是。”
停頓了下,他試探問道:
“不再試試打一場?試試抓我這個‘魔君’回去?”
琉璃強裝鎮定的臉上,似乎有些動容,但還是被她強行按耐住,撇過頭去,用略顯沙啞的聲音說:
“沒必要了吧。”
長久的沉默。
離陽終于輕輕嘆了口氣,說道:“恩。”
頓了頓,他說道:“那從此之后,我們就還是……”
琉璃仰起頭,輕聲吐字:“敵人。”
仿佛宣告著某種結束,站在橋梁中間的兩個人同時轉身,一個朝南,一個朝北。
琉璃邁出了第一步,赤足踩在積雪里,發出“嘎吱”的輕響。
離陽身后背負的劍鞘輕輕搖動了下,橋上的積雪忽然浮現出一條筆直的線。
一步,兩步,三步。
兩名大修士朝著橋的兩岸漸行漸遠,積雪上的那道痕跡,也越來越深。
直到轟隆一聲,偌大橋梁居中而斷,一節節石頭紛紛灑落,在萬籟俱寂的世界里,發出轟響。
記憶里最后的一幕畫面,也隨之四分五裂。
茶樓里。
季平安耳邊說書人的聲音重新清晰起來,他視野中,窗外的落日卻已沉入地面,然后黑夜涌來。
曲終人散,他等了這許久,想等的人終究還是沒有到來。
“果然是我猜錯了么?”
季平安自嘲一笑,起身結賬,桌上的茶水與糕點半點沒動。
然而就在他走出茶樓的時候。
忽然看到,一個牽馬的,蒙著面紗,戴著斗笠的身影停在門口,對看馬人說道:
“這兩日,你可在這附近,看到舉止怪異之人?”
ps:排版先更后改,九千字,補昨天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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