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中的薛定諤 第三百六十七章 墮落
第三百六十七章墮落
我太失望、傷心了。這兩個詞,未曾失望、傷心過的人是體會不到它的滋味的。我真的是失望、傷心!
所有的悲劇,在你我相見時就埋下了伏筆,你我相聚的第一刻就拉開了序幕,而現在,已上演好久了。你看它高潮迭起,是不是?什么時候是劇終,我不知道。劇終會怎樣,我也不知道。但悲劇總是悲劇,不會以喜劇來收場。作為悲劇中的女主角,我已疲倦萬分,只希望它早點結束。你使我的每個日子都灰沉沉的,盡管現在是風和日麗的春天。
那撕裂、掏空、疼痛、暈眩,以及怨恨……那空洞洞的遙遠的聲音;那恍恍惚惚不知發生了什么的感覺……
我記住了這樣的日子,今生今世,刻骨銘心!心里,已經為它點上了白色的小蠟燭……
不知世上有多少女人像我這樣整年心里都飄著雨雪,結著冰。可胸口的創痛依舊新鮮,血,汨汨流淌。可我無奈,我無法用它涂抹我的世界。我的面前是這樣灰暗。可是我多想,多想就這樣一下切開我的手腕,蘸著那般艷紅,為自己畫上一幅今生唯一想畫的圖畫:黑色的天空,白色透明的軀體,潑灑著鮮艷的晚霞般的血……那肯定是很美麗,很動人的。
林婉怡坐在桌前,淚水順著臉滴到紙上,斑斑點點。她每天都給林金榮寫信,她覺得自己的內心,就象夜里海邊礁石上的草棵,一陣陣地被風卷過,被海浪侵襲過,她得不停地掙扎。她的功課,已經越來越跟不上了,她知道這樣下去,她非得被淘汰不可。若想保住資助,各科平均分數至少得以上,可她有一科的期中考試已是不及格,那是在她從林金榮那兒回來的第二天。就是那次,她知道林金榮“結婚”了。可她顧不得這么多了,她已失去了這么多,她還怕什么?她知道她沒有能力去爭取別的,她唯一能賭一賭的,就是林金榮。她是一個什么都輸光了的賭徒,她沒有什么再怕輸掉的。認識到這一點,她非常悲哀--她付出一切,仿佛就是為了失去一切。為了給自己一點點平衡,她把一切她所忍受的都歸罪于李保保,盡管她知道,那是她性格的悲劇。她恨他,有時,她是那么恨他,以致于想起他來,她會用所有的最惡毒的詞匯詛咒他,她會想象自己用什么手段去報復他,在她的想象里,她是不惜任何手段的。
外面的天漸漸暗下來了,窗外樹上新發的芽苞,在暮色中看去,只是一個個小小的黑點。樹林里的溪流,遠遠地傳來“嘩嘩”的聲音。天是淡紫的青色,幾粒疏星已廖落于天幕。布朗夫婦和由美子都還沒回來,四周寂靜得能聽見夜慢慢降落。
中午,林婉怡的導師珍妮陳,那個美籍華裔教授又把她叫到辦公室,很不高興地告訴她說,系上對林婉怡很不滿意,林婉怡平時干的活不多,功課也不是很好,但念及這是林婉怡的第一年,系里愿意再給她一些時間。林婉怡一直低頭不語。
“林婉怡,你有什么打算?你倒是說話啊。”珍妮不耐煩地問,“你怎么老是這種不在乎的樣子?”
我根本不在乎這些,從來沒在乎過。林婉怡想大叫,這些對我來說什么都不是!
“我真看不慣你們泰國學生這種樣子!這是在美國!不好好念,來干什么?你們光知道美國好,為什么不知道美國的競爭很厲害?不想吃苦就呆在泰國好了!”珍妮罵泰國人時,就把自己當美國人;罵美國人時,就當泰國人。她四十年前來美國,才十六歲,口袋里只有二十美元,盡管她的繼父是香港有名的商人,但她說她就為爭的那口氣,決不要他一分錢。她聰明勤奮,硬是靠著獎學金讀完了大學和研究生,拿到了博士學位。
林婉怡也懶得理她。我和你不一樣,她心里暗道。你可以不需要男人過一輩子,可以一輩子單身,我不行。我身邊必須有個男人,而且必須是個我愛愛我的男人。我為男人活著,沒有男人我生存不下去。我忍受不了孤單,也忍受不了寂寞,我忍受不了一個人的世界。我需要心的慰藉,也需要肌膚相親。
“林婉怡,我在跟你說話,你聽見沒有!?”珍妮提高了嗓門。她很胖,頭發短短的象男人。林婉怡從未見過她穿裙子。有時,曉晴跟她嘀咕說懷疑珍妮是同性戀。
“聽到了。”林婉怡心不在焉地說。聽到和沒聽到又怎樣呢?她有些茫然地看著珍妮。
“林婉怡,你是不是很憂郁?”珍妮問道。英文里的憂郁好像沒有中文里的憂郁“嚴重”,是被人們時常掛在嘴邊的。聽說,康奈爾大學有百分之七十的學生因為“憂郁癥”看過心理醫生。“你也許應該去看心理醫生。”
“我去過,沒有用。”
那次聽了安娜的建議后,盡管似信非信,林婉怡還是去了學校的診所,心想反正是免費的,就當做聊天兒好了。可那個中年的女心理醫生好像是弗羅伊德的忠實信徒,她讓林婉怡回答完十幾個問題,確定林婉怡真的有“憂郁癥”后,便開始不厭其煩地問林婉怡的童年。林婉怡自己也念過些心理學書,知道弗羅伊德那一套就是從人的童年時代,尋找人格形成的軌跡。一般說來,成年人的心態特點,是由其兒童時期所發生的某件或某些事所影響的。心理醫生問林婉怡的父母是否吵架,是否虐待過她,是否酗酒或吸毒,是否本身是憂郁癥患者。林婉怡覺得這些問題簡直是對父母的污辱,她很凜然地回答說:“我的父母很相愛。他們很愛我們。我是在一個幸福正常的家庭中長大。”她告訴心理醫生說聽父母講,她從小就多愁善感,而且經常生病。后來,她又看了太多的小說,從不看正經書,總把小說當生活,走不出自己的幻想。現在,她在一個陌生的國度,精神上特別寂寞,壓力也大,加上和林金榮之間的這場戀愛,她實在沒有辦法面對這樣的現實。有時,她痛苦得想死。但是,一想到那樣愛她的父母,她連死的勇氣都沒有。
哪知,心理醫生一聽到她想死,馬上驚惶失措,拿起電話告訴精神病醫生說她有一個緊急病人。精神病醫生和心理醫生的區別是,精神病醫生可以開藥,而心理醫生只能“聽”和“勸”。聽說林婉怡有想死的念頭,精神病醫生讓林婉怡馬上去見她,連時間都不用約。精神病醫生也是個中年的女人,很和藹,象媽媽。林婉怡懷疑只有女人或不太聰明的男人去念心理或精神分析,因為這樣的職業不需要
什么大本事,能聽能說會道就行了。
“林婉怡,告訴我,你為什么憂郁?”
“我想家。我不喜歡這里。我不愛我丈夫。我愛別人。”
“想家為什么不回去呢?不喜歡這里為什么要呆在這里呢?再說,你都二十六歲了,怎么還會這么想家呢?你是個成人,林婉怡,你不再是爹地和媽咪的小姑娘。你說你不愛你丈夫,離婚就是了,和你愛的人在一起。只做使你自己不痛苦的事。”
你不明白的,你不懂,林婉怡在心里說。美國的心理醫生怎能治得了泰國人的心理病!既然人的心理受制于環境和文化,美國人怎能洞悉泰國人的內心世界?
從那開始,精神病醫生讓林婉怡堅持服用抗憂郁藥“普若扎克”,并讓林婉怡每星期去和她見一次面。那藥也真的很管用,一段時間后,林婉怡發現自己很安靜,本能使她流淚的事,象林金榮的信,或者給林金榮打電話,或給父母寫信,都不再使她流淚了。她不再絕望。
可是,后來,她也為此疲倦了。每次去見醫生,她都要問林婉怡:“你過去的一個星期中感覺如何?有過死的念頭沒有?”讓林婉怡覺得若她沒有死的念頭真是對不起醫生的關心。再說,她也怕這種藥將給她帶來副作用。她怕自己由此變成一個沒有知覺沒有感覺的人。她寧可在大喜大悲中毀滅,也不愿在麻木中生活。兩個月后,她告訴醫生說:“我感覺很好。我一點也沒有死的念頭了。我很樂觀。我想我再也不需要來見你,再也不需要吃藥了。”醫生也很高興,好像她把林婉怡從死亡線上挽救回來一樣:“祝賀你,林婉怡。我也希望從此不再見你。”
其實,死亡的念頭何曾離開過林婉怡。也許是在很早的時候,在沒有來這兒之前,在沒有和林金榮之間的一切之前,她就有這個念頭了。當然,它只是她面對不了現實時的一種逃脫,但她永遠也不會有勇氣和力量去死的,那只是一種幻想,一種誘惑。有時,林婉怡為它深深地著迷。
“林婉怡,你這樣的精神狀態無法念書的。你會被淘汰。”珍妮的語氣挺擔心。其實,盡管她脾氣不好,系里的別的學生都不愿跟她,她手下只有曉晴和林婉怡,但她各方面對她倆還是挺關心的。她念及曉晴和林婉怡不會做飯,也沒時間做,更舍不得出去吃,便經常帶她們倆去吃學校的食堂。康奈爾的食堂,質量是實在不錯的。都是自助餐,可以選擇的種類非常多,生熟葷素都很齊備。每次林婉怡和曉晴都是放開肚皮吃,也不擔心胃和體重。在外面吃這樣一餐,至少得十幾塊錢,一般學生是負擔不起的。
“無所謂的。”林婉怡嘆口氣說。
“林婉怡,我很討厭你這種無所謂的態度。怎么可以無所謂?這是康奈爾,你知道多少人想進都進不來嗎?這是有名的‘長春藤’學校!”
我知道的,林婉怡想。又能怎樣?念什么學校我從來沒在乎過。我只希望感情上幸福。可我從來沒幸福過。不幸福我是什么事都做不了的,什么也不在乎的。愛情一直是我的支柱,沒有幸福的愛情我便沒有一切,盡管我知道我是多么的因此而淺薄。
“林婉怡,你若是這種態度我無法幫你的。不然,若系里決定對你要做什么的話,我還可以幫你說一下。可你這樣讓我沒法說話。”珍妮的脾氣不好,人緣也就不怎么樣了。她二十年前就做了副教授,至今還不是教授。每次都沒人提她,盡管她的教學和研究都做得很好。但是,盡管大家不喜歡她,卻都怕她,因為她誰都敢罵,什么話都敢罵的。
“珍妮,謝謝你。不過,沒什么的,沒必要為我去爭取什么。我真的無所謂
的。”
“那你有什么打算?”
“暫時還沒有。”
此時,林婉怡又在給林金榮寫信了。和他說話,不管是在電話上還是在紙上,都和使林婉怡心碎,疼痛難挨。回憶起紐約四十二街“強森”站上那個小小的男孩所給她帶來的溫馨的感覺早已蕩然無存,每每起他來,只有怨和恨,有堵在胸口的吞不下吐不出的悲哀。他會要了我的命的!因為他,我竟然一無所有。
她忘不了那天。是春節前的一天,她想去掉“它”,既然它已被決定了去掉的命運。她想去林金榮那兒,和他一起過春節。她不愿再忍受那種不適,既然沒有理由再忍受下去。是曉晴送她去的,在那個灰蒙蒙飄著細雪的下午。從那以后,一到這樣的天氣,林婉怡就被抽空的疼痛和眩暈。
完了之后,曉晴把她送到強森站。好冷,林婉怡穿著一件十美元買來的舊呢大衣,下著白色的毛衣和墨綠裙子。就是在這種時候,她也希望見到林金榮時,她不會看起來太難看。
在車上的五個小時,她一直昏昏沉沉。車內和車外都是漆黑一片。她不知一切是否只是個夢。她欲哭無淚。
當林金榮把她從車門上攙下來時,她覺得自己輕飄飄的。她沒有看清林金榮的神色。
“林金榮,沒有了,什么都沒有了。”在等地鐵時,她對閉著眼睛對他說。她的聲音仿佛從遙遠處傳來,連她自己都聽不清楚。痙攣的疼從小腹陣陣涌來。
那天晚上,她什么也不說,只是哭。無聲地哭,她愧對于那沒有機會來到世上的“它”,更愧對于自己和自己的期盼。她哭了好久好久。淚水把半邊枕頭打得濕漉漉的。林金榮不得不趴在她身上,說:“林婉怡,難道只有這樣嗎?難道只有這樣我才能安慰得了你嗎?”
可是,只有哪樣的什么才能安慰得了我的失去和苦痛!她在心里拼命喊道。林婉怡的一切都被掏空了。這輩子,能填補嗎?
孩子,孩子,我的永遠也沒有機會長成生命的孩子啊!將來,在另一個世界上相遇,你不要原諒我,不要放過我!
為什么會這么寂寞!每一個白日,寂寞得如同沒有盡頭的黑夜。好長的日子啊!太陽不知什么時候升上來,什么時候落下去。到處是綠色的一片,無邊無際。沒有別的顏色。風濕漉漉,粘乎乎的,所有的路都茍延殘喘般的延伸著。而每一個黑夜,又寂寞得如同巨大的墳墓。只有汽車閃著賊亮的燈駛過,使得那層厚厚的寂寞,憑添了幾分緊張的感覺。周圍是黑沉沉的凝重,似乎可以擠出些水來。
日子這樣一日復一日地過去。林婉怡不知該做些什么,也不想做什么。她覺得非常厭倦,好像有塊結結實實的布簾子,無精打彩地垂掛在她面前。她看不見簾子后面是什么,也懶得費那份力氣去掀開它。隨它去吧,她常這樣想。隨它去的結果會怎樣?她懶得知道。她覺得自己是完了,從未這樣頹廢過。只想躺在床上,閉著眼睛,不要做夢。做夢太累了。
可是她睡不著。每天夜里,她都會失眠。腦子里翻江倒海般地映現著的,是所有過去發生的事。或者,是以后的可能發生和不可能發生的事。她不想顧眼前。總覺得沒什么。顧又能怎樣呢?世界在她睜開眼和閉上眼之間是沒區別的。她好疲倦,每天都精疲力竭。日子怎么會是這樣無望和無聊!
林婉怡總想找個什么人傾訴點什么。也許,說點什么,會稍好一些。雖然她知道,對她來說,事情無論如何,都不會有什么兩樣,可她還是想找個人說說。她是個怕寂寞的人。每天每天,她寂寞得只想大聲喊叫,歇斯底里地喊叫。可她喊不出。在國內時不能喊,在這兒還是不能。也許是不敢,心理有障礙,怕別人說自己有毛病。任何人都怕自己被看作異常的人。誰都想過得“正常”些。
但是沒有什么人可以傾訴,沒有。因為寂寞,林婉怡真想把自己的今晚交給什么人,用一種肉體的狂歡,去換取那么一瞬間忘掉孤寂的時刻。人在極度放縱自己欲望的過程中,在兩個肉體的糾纏撕打圍繞攀援中,也許是想不起什么的。所以,有些人在無聊的時候,就會想象或談論男人或女人,就會想性。林婉怡倒是不覺得在無聊時找個男人睡覺是件快樂的事,但是,總歸有個人做伴,比一個人躺在寬寬大大的床上輾轉翻側睡不著好得多。
所以,她真想找個男人睡覺,隨便什么人。可是,即便這隨便的什么人,也沒有。她翻開電話號碼本,琢磨了一會兒,不知該給誰打電話。總不至于說“喂,你今晚愿不愿和我睡覺”吧?雖然她覺得自己下作到了極點,卻也沒有這份膽量和坦率。
客廳里很熱鬧。布朗夫婦在和一些朋友高聲談笑著。林婉怡呆呆地坐在沙發上,呆呆地看著他們的嘴張合著,可是她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么。她的靈魂已經出竅,她知道自己已不在這里了。當然,她也不時地干笑幾聲,附和他們,以免顯得自己無禮。但她知道要追回自己是很難了。她已遠去。她能把自己交給誰呢?她希望此時此刻能有個什么理由,讓她大喊一聲。
昨天,在圖書館碰到李保保。李保保說:“去我家坐會兒吧。”從他的目光中,林婉怡知道他想做什么。她有些忿忿不平,可還是點了點頭。
天很冷。風颼颼地,不合時宜地吹著。已經是夏天了,沒有太陽,潮濕地陰。在這種天氣里,校園里的那些古式建筑,便有了種懷念葬禮的味道。某種氛圍又從四面八方向她擠壓過來了,她真想拔腿跑上鐘樓,然后縱身往下一跳。這是她在這種陰沉沉的天氣里所想出來的唯一件干脆的事情。要么放火燒光一切。
林婉怡穿套白色的牛仔服,那是在國內教書時買的。那時,她的頭發剪成短短的童花式,白色的牛仔服下是寶藍或雪青色的吊帶背心,胸前掛條五彩石子項練。那時她喜歡跨坐在墨綠色的自行車座上,雙腳蹬地,男孩般無拘無束地說笑。在國內,北方的春天總讓林婉怡覺得心境象天空一樣明朗。她曾對朋友們說,只要聞到白楊樹的芬芳,她就覺得世界是她的……
路上沒有什么人。林婉怡覺得很冷,她不得不用手抱住雙肩。李保保高高大大地走在她身邊,讓她越發覺得自己的渺小。她不想和他說什么話。在她看來,他有時挺熱心,但是,也是那種比較粗俗的人,不懂感情,至少不懂她理解的那種感情。
一陣冷風吹過,林婉怡有種想挽住他的手臂的沖動。她多么希望挽住誰的手臂!她側過臉看看他,發現他目光呆滯,便悻悻地垂下頭。她好冷,覺得是那般無助。
進了他的臥室,他便迫不得己地扯下了她的長褲。她把頭扭向一邊,不看他,也不讓他吻她。和強奸沒什么兩樣,也許強奸犯的技術還要高明些呢,她恨恨地想。但是,她寂寞。無論如何,這也許比寂寞好一些。因為有個人在蹂躪你,在擠壓你,有個實實在在的東西伏在你身上,它看得見,摸得著,有形狀,有重量,有觸覺,有溫度,有動作……
他的口臭使林婉怡想嘔吐。林婉怡緊閉著眼睛,不敢睜開。也許,他以為她正銷魂蕩魄?林婉怡怕自己看到他的臉會大聲喊叫著跑掉,她相信他此時的臉肯定丑陋不堪。她只覺得有件什么粗粗糙糙的東西在強迫自己,摩擦自己,她很疼。她想推開他,他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可是,他太沉,象只狗熊。
他似乎很滿意,越發粗暴起來。還問林婉怡說:“林婉怡,喜歡嗎?喜歡和我愛愛嗎?”林婉怡緊咬下唇,不吱聲。心想:做你媽的愛吧,我是在和你相交。相交,是個聽起來相當惡心的詞。和任何男人都可以相交,但只能和自己愛的男人愛愛。就象和林金榮……哦,林金榮,林金榮啊!林婉怡覺得嘴唇要被咬出血了。
“喜歡嗎?”他還在問。林婉怡還是不說話。
林婉怡咬住牙忍受著。她想嘔吐。
他喘息著,呼吸粗得象拉風箱。
盡管他象操練似的顛三倒四,林婉怡還是半點興奮不起來。她知道自己此時只是一具僵尸,一個有溫度的容器,一個需要填塞某種骯臟東西的空間。她為自己感到悲哀。她知道這是自己的肉體,卻不知靈魂在哪兒。每天每天,肉體如行尸,靈魂如風箏。她的靈魂永遠控制不了她的肉體。
她想林金榮。每次和林金榮,她都能得到一種最極端的滿足。只要躺在他懷里,她就一直想要他,想給他。她總是那么濕潤和光滑。她急切地要接納他,擁抱他,挽留他。那才是愛愛,真正的愛愛。她把對他所有的愛,都融化在那種抽搐哼哼的歡樂中。那時一種相許和相托。只有在那種時候,她才真正明白以身相許的真正含義。她想擁住他,真想那樣擁住他,死去。
這時電話鈴響了。李保保裸著下體下了床,邊講電話邊用紙擦著自己。林婉怡還是不睜眼,穿著上衣躺著。她很惱火,對自己,對李保保。這算什么呢?匆匆忙忙地就只是為了把那兩個部位接合一下?就不再寂寞得要死了嗎?她真想吐口痰在他臉上,然后,狠狠地打自己一個耳光。
她摸摸大腿。很光滑,涼爽。可她還是覺得小腹那里粘著些污穢,盡管李保保已給她擦過了。她想好好地洗洗自己,拼命地,從里到外,脫胎換骨。
林婉怡睜開眼,拉過被子,蓋住自己。窗外,仍然是陰沉沉的天,樹葉懶洋洋地搖動。她很傷心,一股隱隱的酸楚和苦痛涌進心頭,她全身顫抖了一下,淚水緩緩地順著眼角流到枕頭上。林金榮,林金榮,林金榮--
“林婉怡,你怎么了?你又怎么了?”李保保的聲音似乎很溫柔,又帶些惱怒。他已穿戴好,一截巨大的木頭樁子一般立在前面。他長得高大,卻不瀟灑,她總覺得他有些笨頭憨腦的樣子。
林婉怡沒理他,不說話。大顆淚珠滾到枕頭上。她此時好恨自己,厭惡自己。她一點都不喜歡他。就因為寂寞,因為無聊,因為一種空空洞洞的悲哀和絕望,她竟允許自己這樣毫不留情地作賤自己。
“穿好衣服,起來好嗎?”李保保又在說話,頭也向她俯過來。林婉怡厭惡地看了他一眼,掉開頭。
李保保伸出手,撫摸著林婉怡的大腿。林婉怡頓時感到毛骨竦然,就好像觸到一只癩蛤蟆。她一把拽過長褲,三下兩下套上,卻依然躺著不動。
“來,我幫你把鞋穿上。”李保保把鞋套在她腳上。她有些感動,又有那么一絲歉疚,重重地嘆了口氣,坐起來,手輕輕地拍了他的臂一下。
沒有意思,以后還是別這樣了,她想。
她還是很冷。最可怕的,她又有那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好像此時她所經歷的事,在以前也發生過。她不明白自己是誰。她真想撕破喉嚨,拼命大叫一聲。多少年來,她一直想這樣喊,可從來沒喊過。
表上的指針在無情地移動著。夜越來越深了。她的恐懼也越來越深。多少年來,黑夜對于她,一直是座地獄。她怕失眠時的那種感覺。她不知手腳該往哪里放,不知該躺成什么姿勢。頭痛欲裂,眼睛也睜不開,卻依然在想什么,在聽什么,在無聲地對什么人說什么。鐘在桌上“嘀嘀嗒嗒”地響著,她好像聽到一種什么催命的詛咒,直想殺點什么,燒點什么,毀滅點什么。每一個黑夜,她都這樣無望地掙扎。在心里,她瘋狂地哭泣著。
床越來越大,最后就象一片巨大的云。林婉怡越來越小,縮成嬰兒一般。她全身蜷著。那床不停地浮動。林婉怡想下來,她受不了這種漂浮的感覺。她發現腳底是一片灰蒙蒙的無底空間。她怕自己落下去。她拼命地想伸展自己,卻有種力量,從四面八方涌來,無情地壓縮她,擠榨她。她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救救我吧,救救我--”林婉怡費勁力氣狂呼著,可是,她發不出聲音。好像有只大手,扼住了她的喉嚨。隔壁傳來了沉沉的呼吸聲。由美子正在酣睡。林婉怡希望有人闖進來,把她從床上拉起,那么,這所有的一切都會過去。
沒有人能夠救她,她知道。幾乎每天夜里,她都要這樣掙扎搏斗一番。她不再徒勞地努力,安寧下來,等候著。慢慢地,她看見自己穿好衣服,拿起書,向門外走去。她走得輕飄飄的,象邁太空舞步。這種沒有重量的感覺使林婉怡感到一種窒息般的沉重。林婉怡看見自己悄悄地開了門,走出去。外面是荒涼的一片,沒有路,只有枯黃的雜草。也沒有天。林婉怡看見自己不小心被石頭絆了一下,摔倒在地。那時,林婉怡還不知道這種毛病叫“睡眠癱瘓”,有的人是精神性的,有的是身體性的。
床上的林婉怡猛然抽搐了一下,覺得有種東西又回到了自己體內。她終于能夠活動自己了。她伸出手,擰亮臺燈,翻開《圣經》,輕聲讀起來:
“所以,神憑他們逞著心里的情欲行污穢的事情,以致彼此玷辱自己的身體。他們將神的真實變為虛謊,去敬拜事奉受造之物,不敬奉那造物的主。主乃是可稱頌的,直到永遠。阿門。因此,神任憑他們放縱可羞恥的情欲……”
林婉怡不是基督徒。她知道,為自己尋找一根精神支柱非常困難。她難以相信任何她未曾得到、未曾見過、未曾體會的東西。但是,她總需要尋找點什么來填補自己,堵塞自己,盡管她明白,填補堵塞之后她依然空虛。所以,她枕邊一直放著一本《圣經》,失眠時,她偶爾會讀上幾段,讀的什么,她并不知道。她常覺得這是褻瀆。
外面是死一般的寂靜。林婉怡的臉,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蒼白。她的黑頭發亂亂地披在肩上。她的目光很渙散,望著正前方,眼珠一動不動。墻壁很白,上面連一個黑點都沒有。看來,她就要這樣等著黑夜過去了。
“我是在哪里呢?”林婉怡總是有這樣一個疑問。這個疑問常纏得她疲憊不堪。此時,她并沒有力氣去尋找答案。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她那種尋找答案的急切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種百無聊賴的情緒。有個答案又能怎樣呢?她常這樣想,沒意思。
她熄滅燈,重新鉆到被窩里。每個關節都狠酸軟,她恨不得鋸掉它們。死了會不會好一些呢?她看不起自己,認為自己連試試死的勇氣都沒有。
“夜,怎么這么長啊!”冰冷的淚珠,碩大地滾下。
夜,可真長啊……
在國內時,她也孤獨。可是,她有能力抵御那種致命的誘惑。記得那年秋天的一個晚上,她和那個小有名氣的作家端著盛滿腥紅色葡萄酒的玻璃杯,在窗前談論“城市詩”、“后現代派小說”,和省內那些知名文人們的趣聞軼事。他是個健壯魁偉的年輕男人,有著黑黑硬硬的短發,高高的眉峰,和稍凹的細長的眼睛。不知是因為林婉怡本來就不勝酒力,還是因為他深深的注視,她慢慢地在一只椅子上垂下頭,漂漂浮浮地想睡去。那種感覺很舒服,腦子里是一片溫柔的乳白色,她微笑著,只想睡,沉沉地睡,什么別的也不想。
“留下來吧,留下來,好嗎?”她聽見作家在她耳邊說,聲音里有種震顫的磁性。他口中的熱氣吹到她頸上,癢癢的,她直想笑,可那睡意把她裹得緊緊的,使她動不了。“留下來吧,我孤單得要命!你也孤單,我知道。”她感到他有些粗糙的手輕輕撫摸著她的臉。
聽了他的話,她有些酸楚,但昏昏沉沉的腦子里還是冒出了一個疑問:他的手怎么這么粗糙?根本不象個文人。你孤單,我也孤單。她想哭一哭。
“留下來吧,我們都很孤單。何不彼此安慰?”他把她的頭抱在胸前,喃喃道。是啊,我們都很孤單,何不彼此安慰?作家的低語,象一把柔軟卻又鋒利的小刀,在林婉怡的心里輕輕劃著,雖然沒有鮮血淋漓,卻也是一股清晰的疼。疼得她猛然睜開眼,睡意全無。那時,北方特有的滿月,又大又圓地正掛中天,透過窗外的梧桐枝葉,在沒有開燈的屋子里灑下一地神秘、溫情、卻又性感的如水光斑。一想她自己的住處,那間只有一個書架,一張書桌,和一只單人木頭床的四周墻壁粉刷成慘白的宿舍,她感到了種徹骨的寒意。作家的雙手環住她,她的頭靠在他胸前,她感到了他的體溫,盡管隔著她的毛衣和他的毛衣,她還是感到了那種只有男人才有的溫熱。這樣的溫熱使她神往癡迷,使她有種安息于其中的盼望。
“留下吧。”他的臉貼在她的頭發上,懇求著。
“留下嗎?”她問他。她感到他點了點頭。“可是,讓我想想,讓我好好想想,好嗎?”她把頭更深地埋進他懷里。她根本不想走。但是,她又怕,怕這種誘惑將使她以后的日子更加孤獨。還是不要冒險吧。可她實在不想回自己的住處。
“我留下。但是,答應我,就這樣了,只能這樣了,好嗎?否則,我們的友誼會在今晚之后蕩然無存,變成別的。”而任何別的都不如友誼美麗、長久。
他點點頭,把她抱到床上。就這樣,在如水月華中,他們和衣相擁而臥,她的頭,坦然地枕在他自然地伸出來的臂上。即使多年以后,林婉怡給他寫信時,也感謝那晚他的手臂,感謝那種相依的純情。從那以后,他們的友誼更加緊密。這些年來,他是唯一不需要她說很多也能懂得她的男人。那個夜晚是他們唯一的。他們從來不提。孤單的時候,他們互相安慰了,但他們抵擋了誘惑。他們將永遠分享他們軟弱時的勝利。
可為什么在這里,她那么輕易地就被誘惑!想想她和李保保之間的一切,林婉怡
只感到丑惡、惡心。李保保其實長得不錯,可就因為那一切太“實際”,太赤裸裸
了,林婉怡覺得李保保也丑惡、惡心。每次和李保保之后,她都是流淚,有時是絕望的
哭泣!以致于李保保惱火地說:“林婉怡,你究竟為什么!既然這樣,我們就別來往
了。”
林婉怡總是想林金榮。和林金榮時,那是一種如海潮般洶涌的激情,如浪花輕拍礁石般的歡樂,如退潮后依然留有濕潤痕跡的沙灘般的寧靜和滿足。那是兩片紅葉纏繞著一起升到太陽底下的晴空然后又一起降落到柔軟的草坪上的過程。而和李保保,算什么?就象饑不擇食者在垃圾箱里翻到一塊骨頭,啃完后更覺饑餓和惡心?不,林婉怡并不是饑餓。也許,除了孤獨,和因她想對林金榮進行報復?能報復得了嗎?
有次去林金榮那兒,林婉怡講故事般地對他講了他和李保保之間的一切。林金榮哭了,
說:“林婉怡,你怎么墮落成這樣?”
看見他的眼淚,林婉怡想林金榮還是挺在乎她的。她不愿讓他難過。于是,她告訴他那是她編的,為的是想知道他是否真的在乎她。不過,林婉怡心里有種說不清的快意:她還是能讓林金榮難過的,她在一定程度上報復了他,盡管,這報復的代價她以后根本承受不起。
“林婉怡,若我女朋友能像你這樣敏感,我和你之間就不會有這一切了。”有一次,在林婉怡的床上,李保保一只手肘支撐著身子,一手撫摸著林婉怡光滑細膩的山峰說。林婉怡閉著眼,假裝什么都聽不見。門輕掩著,因為她領李保保進她房間時,坐在客廳的由美子詢問似的看了她一眼。布朗夫婦還沒有回家,不過,林婉怡知道他們倆都是嚴格的基督徒,這件事若是讓他們知道了,肯定又是一番讓林婉怡很難忍受的說教--林婉怡畢竟是結了婚的。所以,剛剛每當李保保發出點聲音時,林婉怡總要用手堵住他的嘴。
有時,盡管林婉怡覺得和李保保之間的一切使她自己看不起自己,使她覺得自己很惡心,不可救藥,但是,在他的肉體貼近她的肉體的時候,至少,他和她之間沒有空隙。林婉怡怕日子里那么多的空隙。當她的沾滿汗水的身子靠上李保保沾滿汗水的身體時,當她感受到他的重量時,在那一瞬,她畢竟有種沉甸甸的感覺。這種感覺,給了她片刻的安慰:形體上,她不是單獨的。盡管,當李保保離去后,她會更加的空虛和空洞!因為和布朗夫婦同住,她不能留李保保過夜。可是,有時她盼望他能留下,讓她在他的臂彎里沉睡--只要他是個男人,不管他是誰。其實,李保保是有著寬闊的肩膀和強壯有力的手臂的。他常常拉著林婉怡的手,撫摸他的身體,邊問:“林婉怡,我是很有力的,是嗎?”看著他眼中的期待,林婉怡只能機械地點點頭,她心里,實際上是一片空白。和李保保比,林金榮很弱小,可是,他把林婉怡的一切都吸干了。林婉怡沒有給自己和任何別的人留下什么。
“林婉怡,如果你實在不愿和你丈夫過下去,就嫁給我吧。”好幾次,在她的身體不知不覺間反應著李保保時,他哀求道。這只是本能,林婉怡無聲地說。她知道自己身心都太敏感,也許是心過于敏感,她才對于任何的觸摸,都有強烈無比的反應。曾和她在一起的那些男人們都那樣地驚訝和迷戀于她的敏感!因為林金榮,因為和李保保在一起時,她想的是林金榮,她總覺得自己很機械,很被動,盡管李保保一再地說:“如果我女朋友能像你這樣就好了。”和林金榮在一起,她是那樣地放蕩,瘋狂,溫柔,和順從!在他面前,她是一個完全的女人,一個在戀愛中的女人,一個愛得很絕望,很徹底的女人。因為這樣的愛,她注定要失去得很絕望很徹底。(,xs52la,方便下次閱讀,或且百度輸入“xs52”,就能進入本站)這篇小說不錯推薦先看到這里書簽找個寫完的看看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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