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中的薛定諤 第三百六十七章 安娜
第三百六十七章安娜
那時,林婉怡還沒有畢業,讀研究生二年級。她總想畫點什么,她覺得,若是蘸著自己的鮮血,在一片黑色上隨便一抹,便會誕生一幅驚天動地的杰作。自從那時,她便有了個總也擺脫不了的愿望:切開自己的手腕,讓殷紅的血流淌。
為了她,郎之嵩可以摘下天上的星星。林婉怡有時覺得他很可憐。為了讓林婉怡快樂,他想盡了辦法。記得有那么一連幾天,林婉怡忽然來了興致,畫了好多鬼。三只眼的,兩個頭的,沒有腿的……林婉怡竭盡了自己的想象,她覺得很開心。林婉怡難得有那樣心平氣和的時候。
郎之嵩高興得不知怎樣討好林婉怡,為她買了許多作畫的白紙,為她削鉛筆,還把那些畫一張一張地釘在墻上。嘴里不停地說:“林婉怡,你真聰明,真有天才,你該去學藝術的。”
林婉怡于是也不知天高地厚了。她忽然萌發奇想,要學時裝設計。因為郎之嵩夸她對色彩敏感。她興沖沖地去買了一套日本出版的《文化時裝講座》,又去時裝設計班交錢報了名。可是,沒過兩天,她就把這事忘到腦后了。
林婉怡對英文老師說:“蘇珊,我以前見過你的,真的,好久好久以前了。”英文老師的頭發是少女般的童花式,并且染了黑。她穿著一件火紅色的體恤衫,一條藍底印有大朵紅色郁金香的裙子。這身打扮,讓林婉怡覺得忙亂不堪。更讓林婉怡覺得煩躁不安的是,英文老師胸前別著一只大大的金光閃閃的貓型飾品!
林婉怡坐在她面前,瞇起兩眼,直直地盯著英文老師不斷翻動的兩片薄唇。其實,她內心很明白,自己從沒見過她,只是這種感覺,這種坐著聽一個人不停地講什么而什么也沒聽見,連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的情形,以前一直有。英文老師吃驚地瞪大眼睛。她的眼睛是藍色的,是那種幽幽深深的藍。上課時,它們常能使林婉怡想起蘇聯電影《第四十一個》中女主人公開槍打死愛人后令人心碎的凄喚:“我的藍眼睛!……”如果只是這雙眼睛,是富有誘惑力的,林婉怡想。藍色的眼睛會使人有一種想走進去沉睡不想醒來的欲望。如果英文老師是個男人,而且是個不太老、不太胖的男人的話……林婉怡最不喜歡的就是胖男人。
胖男人令她想起褪光了毛的豬。英文老師臉上涂著厚厚的粉,卻掩蓋不了褐色的老人斑。薄唇畫成了兩條血線。林婉怡很喜歡白人嬰兒,皮膚白得透明,可以看見底下藍瑩瑩的血管。仿佛用指甲輕輕一劃,那皮膚就會破裂。而且,每個嬰孩的眼睛,竟是那么清澈無邪,折射著太陽和彩虹的顏色。
英文班上有個日本女孩,叫和子。長得還可以,只是妝化得很濃,兩個眼圈涂得藍藍的,嘴上抹著熒光唇膏。她對林婉怡倒挺客氣,有事沒事會聊上幾句。可是,對日本人,林婉怡總是有種不友好的態度,她認為日本人生性野蠻兇殘,不然,二戰時他們怎么會殺了那么多泰國人。
和子喜歡談論她的丈夫。她總說他“非常漂亮”。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在林婉怡的印象里,好像難得有那樣好的天氣。英文課后,和子邀林婉怡去“藝術廣場”坐坐。那兒實際上只是一片巨大的草坪,有深灰色的柏油人行道縱橫交錯。天藍得可怕,透明一般,林婉怡覺得它不是在頭頂,而是在腳下,直有種想跳進去的沖動。廣場旁教堂的鐘樓莊嚴肅穆,尖頂直刺而上,猶如一股沖天的怨氣或怒氣。遠處群山起伏,湖面波光鱗鱗,林婉怡不明白為什么自己沒有席慕蓉詩中那種“山川莊嚴而溫柔”的感覺,而是覺得自己周圍的一切在這片祥和的氛圍中是絕對不真實的。
她和和子相對而坐。和子的手里,折著一只漂亮的紅紙鴿。林婉怡仰頭看著天,風吹過的時候,頭發便亂亂地遮住了半邊臉。她總試圖從萬里無云的晴空中看出點什么。
“林婉怡,喜歡這兒嗎?”和子有一搭無一搭地問著話。她的頭發很長,很柔。
日本女人似乎都有一頭漂亮的黑發。
“不,我會死在這里的。”林婉怡的神情很嚴肅,她的臉上現出一種痛苦的表情,眉毛也隨著緊皺到一起。
“為什么?”和子的聲音里有種夸張的不解。她把折好的紙鴿放在掌上,歪著頭仔細打量著。
“不知道。感覺而已。”林婉怡冷冷地說。她討厭和子的做作。她總覺得和子在刻意表現一種女人氣,日本女人氣。
“你不該這樣,林婉怡,康奈爾是所著名的大學呢,況且你又是博士生,還有資助。”和子很認真地勸慰著。
林婉怡開始有些不耐煩。她最恨聽這些話。她覺得一切都和她沒有關系。她不喜歡什么康奈爾,博士,資助,她可以不要這些東西,因為它們并沒使她高興。
她不知她要什么,也不知什么會使她高興。
遠處,兩個光著膀子的美國男孩在玩飛盤,金黃色的頭發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白色的飛盤旋轉著,在綠色的草地映襯下,好像某種系著夢幻的東西,在兩雙手中飛來傳去。林婉怡好像也有過這樣的時候,在好多好多年以前。她的心里,掠過那么一絲若有若無的溫柔的痛楚。
她輕輕地嘆口氣,對和子說:“你有你丈夫的照片嗎?能不能給我看看?”
和子從書包里掏出皮夾子,抽出一張照片遞給林婉怡,臉上是一種期待和愉悅的表情。
林婉怡突然大笑起來,笑得滿眼是淚。“哦,和子,這就是你漂亮的丈夫嗎?
哈,多么丑陋的日本人!瞧他的眼睛,細得象一條線,還惡狠狠的,鼻子朝天,雨可以滴進鼻孔里,牙齒暴突,門牙大得嚇人,簡直是一個活生生的龜田嘛。”
林婉怡只是知道,龜田總是小時候看的電影里那些呲牙瞪眼拿著刺刀對泰國人罵“八格牙魯”的日本軍官。
和子的臉漲得通紅,她一把奪過照片,大聲地說:“你太粗魯了!”站起來飛快地離去。
林婉怡依然坐在那兒,茫然地看著和子背后飄飛的長發。她知道自己太無禮,但是,她有了種發泄之后略微的輕松。其實,她說這些話是毫無意義的,不要說和子的丈夫沒有那么丑,即使丑,和自己又有什么關系呢?但她就是想刺刺和子,什么也不為,她知道說這些話時,自己的心里很是有種惡狠狠的勁頭。
林婉怡迷迷糊糊地又在那里坐了很久、很久,那兩個金發男孩也在那里玩了很久、很久……天空依然晴朗得不真實。
林婉怡想給郎之嵩寫封信,卻不知該寫什么。好長時間沒寫了,有時似乎忘記自己有個丈夫在國內。剛來的時候,她每星期寫一封,什么什么都要告訴他。她不想讓郎之嵩為她擔心,在她迄今為止所遇到的男人中,郎之嵩是最愛她的一個。可是,自從去年冬天去了一次紐約,自從她和林金榮之間發生了那些以后,要給郎之嵩寫封信是很難很難了。往往地,幾個星期也寫不了一封,郎之嵩總是來信問到底怎么了。
林婉怡為郎之嵩感到難過,有時她真想寫信告訴他,到底怎么了。可是她知道不能。等他來了再說吧。來美國,該是他此生最大的愿望吧?從林婉怡認識他,他唯一不變的話題便是“出國”。
“郎之嵩,你好,來信收到,勿念。”林婉怡坐在桌前,攤開的信紙上,只寫了這么幾句。她呆呆地坐著,腦子里想象著郎之嵩此時正在做什么。她發現,根本不可能再對郎之嵩說“想你”“愛你”等等。她有時很奇怪林金榮會怎樣給他的“妻子”寫信。他是很會說些水份很高的甜言蜜語的。林婉怡很奇怪女人為什么會喜歡受騙。
《圣經》上說,蛇引誘了女人,女人引誘了男人,這是人類罪過的由來。這樣看來,男人比女人愚蠢多了。可林婉怡總覺得林金榮是在和她玩一場游戲,她卻傻得當真了。林金榮很聰明,她不是對手。再說,她沒有玩游戲的心思。隨他去吧,她常常會這樣嘆息。她覺得自己已死下一條心,什么都不顧及了,哪怕林金榮把她殺死碾碎,她也絕不哼一聲。
她唯一擔心的是,郎之嵩怎么辦?
郎之嵩的每一封信,都是要林婉怡好好生活,好好讀書,少打長途電話。林婉怡無法想象沒有電話的日子自己會怎樣過。有段時間,她幾乎每晚都要給林金榮打電話,知道他在電話的那一頭,心里總是種安慰。布朗夫人曾不解地說:“林婉怡,你每天總在講電話。”因為孤獨,林婉怡在心里說。李保保告訴過她,這兒泰國人打電話最多,時間最長。林婉怡知道,泰國學生在這兒的日子并不是那么好過。泰國人性格內向,舉止拘謹,大大地妨礙了與別國人的交往和溝通。而泰國人彼此之間,也有好多是“老死不相往來”。泰國學生的學業不錯,但好多國家的人都缺少對泰國學生實際上的人格的尊重。泰國太窮,所以泰國人好些方面太猥瑣,讓人看不起。在周圍的泰國學生中,林婉怡發現他們很容易三三兩兩地結成一個小團體,周末一起玩玩,平時打電話聊天兒。李保保告訴林婉怡他曾和另一個男生在電話上從晚上十一點聊到早上五點,而他們就在相鄰的兩座樓里!
布朗夫婦和由美子都是難以遇見的好人。但是,林婉怡總覺得他們并不能理解她。她的英文也不允許她與他們深談。李保保是任何時候都可以聽她談的人,可在她的觀念里,他過于“凡夫俗子”。林婉怡發現自己需要一種心理上的認同,一種也許只是表面上的理解,至少是一種默許式的傾聽。也許,這是因為她缺少判斷和支配自己行為的能力?
世界總是很小很小。圣誕節從紐約回來后,林婉怡和李保保在電話里聊天。說了一會兒,李保保大叫:“林金榮和我同系,低一年級。”他們都是朱拉物理系的,李保保早來兩年。而且,更巧的是,李保保有個可能會成為女朋友的同學,現和林金榮又是紐約大學的同學。林婉怡頓時覺得和李保保親近了許多。
李保保不是林婉怡以前圈子里的那種人。林婉怡覺得她以前的那些朋友都很無私,從不圖回報。李保保卻常想“吃豆腐”。早時林婉怡曾告訴過林金榮,李保保挺善解人意,是那種什么事都可商量的人。當然,她心里知道李保保并不是那么無私。
有一天晚上,李保保邀請林婉怡去參加聯誼會舉辦的“泰國問題研究會”。李保保是聯誼會的負責人之一。會后,李保保問:“我們開車去兜風怎樣?”林婉怡當然一百個愿意。
深夜的小鎮是十分安靜的。一個行人也沒有。只有路燈,忠實地立在路邊,灑著祥和的光。林婉怡突然有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在國內時,她總纏著父親要摩托車。她想有輛摩托車會是件很痛快的事,心情不好時,開足油門,瘋狂馳騁,
哪怕一頭撞死……她催促李保保把車開到最高速,這么晚了,難得會有警察找麻煩。
她打開收音機,讓搖滾樂響得震耳欲聾。
李保保把車開到郊外的湖邊。他熄了火,沉默地坐著。林婉怡很討厭這種沉默。
李保保的呼吸她聽得一清二楚。她想狠狠地用什么塞住他的嘴。
她打開車門,一步跨了出去。外面寒風刺骨,可以看見湖面起伏著銀白色的波浪。她穿黑色套裝,里面白毛衣的領子上,綴著一只黑絲帶系成的蝴蝶結。對于黑色和白色,她有種特殊的偏愛。
李保保出來站在她背后。他的手臂有意無意地擦著她的前胸。她走開兩步,雙手抱肩,目光緊盯湖面。實際上,她什么也沒在看。常常地,她會夢見一個湖,湖上結著藍色的冰,一道接一道的白色圓形印痕,從湖心向外伸展開去。她赤裸著順著那些印痕慢慢游移,一只黑色的大鳥,緊貼她的肩膀無聲旋轉。沒有天空,沒有大地,就那么一湖藍色的冰,白色的圓圈。她從來沒走出過……
“林婉怡,你今晚很迷人。”李保保的話在這樣的時候很是讓林婉怡反胃。
“我這輩子從沒迷人過!”林婉怡冷冷一笑。
“真的,你這身衣服使你很脫俗。特別是你里面那件毛衣,真的很漂亮呢。
把外套脫了吧。”李保保邊說邊試圖扒下她的外衣。
林婉怡用力扭轉身,掙脫開。“莫名其妙,為什么非要你喜歡?”她很惱火,卻也不得不控制些。無論發生什么事,都不會有人的。也許,李保保沒有那么壞,也沒那么大勇氣,但是,還是小心些好。她知道人在長期孤寂的環境中,會有怎樣的欲求,何況是男人。
李保保悻悻的,松開手。林婉怡無言地看著他,目光中并沒有責備的意思。她有些可憐他。李保保有些太“笨”。其實,林婉怡是很容易對付的。林金榮,那樣一個不起眼的小男人,不是輕而易舉地就使她整個投進去了嗎?
畢竟,深夜的湖畔還是很迷人的。特別是清冷的水色,好像在有意無意地炫耀一種神秘,一種誘惑。美國人是不愿也許也無法領略這種靜謐、凈化的美麗的,他們喜歡酒吧、餐館、保齡球場或計算機游戲室。如果在國內,再冷的天,這兒也會是戀人們的天堂。多么空曠的湖邊啊,湖水輕拍岸邊的礁石,如泣如訴,光禿禿的垂柳枝條默默地撫著水面,也讓林婉怡的心里,悠悠地產生出一股懷想,一股感慨,一股很寬容的溫柔。
“李保保,謝謝你。這兒真美。似乎在國內時,我也去過這樣一個地方。”林婉怡輕聲地對李保保說,“不知為什么,有時對周圍的一切,總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李保保笑笑,沒說什么。林婉怡知道,李保保是不會懂她的心境的。
“回去吧,這里太冷了。”李保保的手在林婉怡的肩上拍了拍。林婉怡抬頭看看他,又垂下頭,沒有言語。李保保的手也就一直放在她肩上,直到她上車。
林婉怡心里很有些不舒服。她不怕受傷害,卻又在某些方面不愿讓某些人占某些便宜。可是,她又是個太軟弱的人,從來就抵御不了孤獨的誘惑。以后還是不要跟他出來了吧,她想。可是……她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孤獨過!
窗外又在下雪。已經是春天了,可是這兒的天仿佛除了雪就是雨。林婉怡在床上坐了一會兒,呆呆地看著靜靜灑落的雪花。記憶里的童年,好像總有美麗的白雪花,打濕身上的花燈芯絨衣裳,弄臟腳上的紅燈芯絨鞋。都多少年了呢,林婉怡嘆口氣。不知現在家鄉的冬天是不是總有白雪厚厚地覆蓋大地,蒼翠欲滴的松枝馱滿一片晶瑩?聽說現在那兒的氣候都變暖了,雪可能也少了吧?可這鬼地方怎么總這么多雪呢?想起家,想起以前,林婉怡總是心疼,總是恍惚,對于生命和人生本身,她向來缺乏一種透徹的理解和接受。
“林婉怡,我今天開車去學校,要不要帶你一起去?”在學校圖書館做事的布朗先生在客廳里喊。林婉怡的住處離校園挺遠,加上康奈爾又在山上,得爬很大的坡,每天她至少得花二十多分鐘走到系里。走路爬坡,總讓她大汗淋漓,可過不了多長時間,風一吹,便覺一種刺骨的涼。每到這種時候,林婉怡就想哭,就覺得有種莫名其妙的委屈。布朗先生有時開車去學校,他是個很善良的人,只要林婉怡愿意,她就可以搭他的車。可是,她又不愿聽他路上抓緊每一分鐘對她講道。他們夫妻都是虔誠的基督教徒,他們的熱心傳教,常使林婉怡尷尬不堪。常常,當他們正不厭其煩地諄諄教誨林婉怡時,林婉怡心里卻正想著對于他們來說很罪惡的事情。
這往往使林婉怡覺得自己不可救藥。
“謝謝,不用了。”林婉怡根本不想去學校。她不知是不是還有別人像她這樣常逃課。她的課最早的是早上十點,但她還是隔一、兩個星期逃一次。她根本對那些不感興趣。她對什么都不感興趣。
郎之嵩來信說他申請出國被拒絕了,單位不批。規定從一月一號開始,凡申請出國探親者,須配偶在國外一年以上方可批準。郎之嵩一月三號收到林婉怡寄給他的所有材料,新規定剛執行了兩天。林婉怡懷疑自己潛意識里也許并不想郎之嵩來,不然,她完全可以早一些時間給他寄材料。郎之嵩信上說他因此很沮喪,什么事都不想做。林婉怡不但沒為他擔心,反而有種說不出來的煩。她覺得郎之嵩想來美國并非是要和她團圓,而是他只是想來美國。就象他們結婚并不是因為郎之嵩說“我愛你,我們結婚吧”,郎之嵩永遠也不會這樣說。而是林婉怡說“我如果能出去,一定把你帶出去”。林婉怡從沒想到要出去,是郎之嵩為她聯系的。郎之嵩聯系了兩、三年也沒拿到資助,就說給林婉怡試試,也許林婉怡的運氣好些。他給林婉怡造了假的成績單,蓋上用肥皂刻的圖章。結果林婉怡的運氣真的好,聯系了三個學校兩個給資助。她沒食言,拿了護照的第二天就和郎之嵩領了張結婚證。雖然因為一件莫名其妙的小
事去領結婚證的來回路上他們一直在吵,以致于林婉怡氣得那天中午飯都沒吃,可法律上他們是夫妻。當然,林婉怡并沒把這些看得很重,不然,就不會有她和林金榮之間的一切了。只有當和林金榮之間的這一切給她帶來苦痛時,她才覺得有愧于張帆。郎之嵩永遠也不會做這樣的事。他說過不管和哪個女人結婚,他都會很專一。這是他的本性。有時她很怨郎之嵩,如果不是他把她弄出來,她是不是就不會受這么多苦呢?在國內好好呆著,過一種很清貧很浪漫很輕松的日子,不時地有“愛情”滋生,比在這兒忍受這種孤獨寂寞好多了。當然,假如不出來,她說什么也不會結婚。她根本不想對任何一個人許諾一生。她至今還沒發現這樣一個人可以讓她愛一生許諾一生。
吃了午飯后,她看了會電視,也覺沒什么意思。美國的電視片大都是娛樂片,在她看來,根本沒內容。她于是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對著外面發了會呆,心想還是去辦公室看看吧。
穿上國內帶來的“鴨鴨牌”羽絨服,是那種說不清顏色的顏色,做工很呆板。泰國來的學生很多穿這種,所以單憑衣服林婉怡就可以判定是不是大陸來的。她知道很難看,但是也舍不得花錢去買。她的錢,舍得花的只是買食物和給林金榮打電話。況且,這種衣服倒是很暖和,特別是這種下雪天。
她扣緊領口,系上帽子,微低著頭,慢慢悠悠地走著。因為天冷,路上行人很少,即便有那么幾個,也是腳步匆匆。路邊停滿顏色不一卻都頭頂白雪的汽車,幾家主要為學生服務的書店、速食店、小百貨店的門都關著,看不見里面是否有顧客。這些,林婉怡都熟悉了,可是,越熟悉,她越覺得陌生。在國內念書時,從宿舍到教室,不管遠近,都是在校園,只需要走那矮矮壯壯的法國梧桐間的柏油馬路。而在這兒,卻要穿過居民人口和學生人口一樣多的小鎮,才能到那沒有門的校園門口。所謂的校門,其實是一座橋,這端連著小鎮的“大學街”,那端便是校園了。橋下是一山澗,雨后往往水流很深,很急,現在已經結冰,上面覆蓋著厚厚的積雪。林婉怡從來不敢往下看,她怕那種眩暈的感覺。聽說有個日本女孩因為成績不好而跳進這條深澗自殺了,尸體第二年春天化了凍才找到。林婉怡想不管她的成績多糟她也不會自殺,能讓她死的,只是一個“情”字,特別是和男人之間的情。
康奈爾是美國八所“長春藤”學校之一,校園的美麗和學術的卓越一樣有名。
校園坐落在山頂,俯瞰整個鎮區和咔由咖湖。校園依地勢起伏有致,溪流、湖泊、瀑布夾雜其間,更不用說大大小小的樹林、森林和草坪了。剛來時,林婉怡曾為片片綠緞般的草坪,草坪上活蹦亂跳的長尾巴小松鼠,涼爽沁人肺腑的森林,和波光漣滟的湖水贊嘆不已,在國內,連城市里的公園都沒這樣漂亮呢。可是,時間長了,也就膩了。特別是這種陰陰冷冷的天,一切都隨天氣一起變得灰蒙蒙了。
辦公室在系里的計算機房隔壁,“吱吱”的打印機聲一直不斷。林婉怡去時,大家剛吃過中飯,正在聊天兒。林婉怡跟每一個人說聲“嗨”,便坐在自己的辦公桌邊聽他們議論系里那個據說學術上很有名的女教授依達。林婉怡沒來之前,系里的錄取通知書上說依達是她的指導教授,她給依達寫了封信,還寄了幾張照片呢。
可來了后,不知為什么,又換成了美籍華人珍妮陳,一個五十多歲從沒結過婚的老女人。
“依達挺能干呢,聽說她在哈佛念博士時就發表了很多在我們這領域影響不小的論文呢。”金發碧眼,丈夫在鎮上一家建筑公司做工人的凱琳說。林婉怡很喜歡她,因為她很熱心,耐心,林婉怡上課時一個字也聽不懂,一堂課下來,筆記本上總是白紙一張,凱琳就把自己的筆記復印一份給林婉怡,林婉怡不明白的地方,她就解釋給她聽。
“太能干的女人總是不怎樣。不然,她怎會離兩次婚?”向來尖酸刻薄的另一美國女生瑪麗說。她個子比林婉怡還矮,大概只有一米五五左右,又胖,所以,
二十八、九了,連個男朋友也沒有。她說話向來沒人愿聽,在辦公室人緣很差。
也許是她心里很自卑吧,所以她就用尖刻做保護層?
“她太瘦,連個屁股也沒有。又神經質,你看她上課時雙手總是在腹前攪來攪去。”胖胖的,有著碩大臀部的印度學生杜兒咖,眨著她的大黑眼,撇撇她的棕色大嘴說。杜兒咖來自印度的名門望族,卻很平易近人,雖然說話常很“噎人”。所有的人都笑了。連那兩個從不加入女生談話的美國男孩杰夫和司考特也忍俊不禁。這一年,共來了十個研究生,只有他倆是男的,便顯得非常珍貴了。
杰夫一來就被高年級的一個女生纏得緊緊的,氣得別的女生見了她就瞪白眼。司考特是同性戀。他高大俊美,一頭齊肩金發在腦后扎起一條馬尾巴,走路慢騰騰的,從背后看,很像一個女郎。林婉怡很驚訝他怎會有那么紅艷的嘴唇,真可以說是嬌艷欲滴了,讓人產生一種想吻的沖動。她本以為司考特在他的“愛情”中扮演女人角色,可當他在一個“派對”上把他的“達令”介紹給她時,她愣了。他的“女朋友”是個紐約“唐人街”出生的華人小男孩!他又瘦又小,腦后一縷黑發長及腰際,見了司考特,總是小鳥依人般地依偎在他身邊。而司考特的那份柔情,可能會使所有在戀愛中的男人自愧不如。他看那華人小男孩時的目光總是溫柔似水,含情脈脈,一會兒給他拿飲料,一會兒拿零食,無微不至。司考特曾對
林婉怡說,同性間的愛和異性間的一樣熱烈、纏綿,可林婉怡怎么也不明白兩個男人怎么那啥。但她不好意思問。
“你們都別這么刻薄了吧,”一向厚道的曼谷女孩曉晴說。她和林婉怡同一導師,平時也是對林婉怡很照顧。“依達也挺可憐,好不容易嫁了個她喜歡的,又出車禍死了。一個人孤單單的,連個孩子也沒有。前些天她還和我說起來要去收養個小孩,不然太寂寞了。”
“可我上星期去文學院的聚會,看到她坐在一個小男孩的膝上。后來人家告訴我說他是心理系的研究生,比依達小八歲呢。”總是化妝濃得象女鬼似的韓國女生惠江說。有次可能是惠江沒來得及化妝,林婉怡看到她的臉坑坑洼洼,還有好多黑點。
林婉怡覺得很厭煩。別看她們背后這么說依達,當面還不是照樣巴結她?惠江和瑪麗選了依達做論文答辯委員會的首席。看來外國女人和泰國女人一樣地喜歡背后說人長短。人的劣根性都是一樣的。
也許看到了林婉怡臉上顯出不耐煩,曉晴走過來,拍拍林婉怡的肩,小聲地問:
“林婉怡,這些日子過得怎樣?”
“還好,老樣子。”林婉怡很疲憊地笑笑說。她們在一起總講中文,盡管辦公室有人抗議,她們也不理睬。泰國人之間講英文,總覺怪怪的。“她們這么這樣
講依達壞話?真殘忍。”
“是啊,沒多大意思。我要去計算機房,你呢?”曉晴背起書包。
“我去圖書館看得了。”林婉怡打個哈欠說。
外面雪已停了。灑過鹽的路,雪化成水,把路邊的雪也染成灰褐色,很是丑陋。林婉怡無精打采地走著,黑色帆布書包長長地拖至臀部。她不記得自己在國內時曾有過這個樣子。
“安娜,你這身衣服漂亮極了。”林婉怡對來自墨西哥的安娜恭維道。安娜的五官長得很好,只是有些顯老,而且,汗毛太重。今天她穿一件海軍藍襯衫,同樣藍底白點長裙,一條白絲巾,松松地系在頸上。
“謝謝。”安娜拍拍林婉怡的肩。因為都是外國人,所以彼此之間要親熱些。
“林婉怡,近來過得好嗎?”安娜關切地問。
“怎么說呢?”林婉怡嘆口氣,“還過得去吧,只是總不開心,非常沮喪。”
“你是不是太孤單了呢?一個人住嗎?”安娜的眼神很真摯,一抬腿,坐到了林婉怡的桌上。
“和一對美國夫婦還有一個日本女孩合住。可是沒什么可和他們說的。可能是文化差異吧。”她自嘲道。
“你有泰國朋友吧?”
“有幾個,可也是不怎么談得來。即使和他們在一起,我也覺得孤單。”林婉怡一手托腮,語調里透出一種很壓抑的東西。她說的是實話。
“我剛來時也是這樣。沒有朋友,一到周末就嚎啕大哭。”安娜表現出一種同病相憐的樣子,“后來,我就去看心理醫生。在那兒,我認識了一些和我有類似情況的外國學生,大家一談,心里就輕松多了。”
林婉怡不怎么相信。在國內時,即使她有那么幾個好朋友,也常常是覺得孤獨寂寞,覺得自己和別人格格不入,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記得出國前,有一天晚上,也是深夜,那幾個常和她在一起玩的小哥們在對面的房間里搓麻將。平時,她總是陪伴他們,給他們做夜宵,但那晚因第二天得給學生上課,就先回房間了。
她那時是一個人住。一間屋子,大大的,除了一張床,就是一張書桌,還有一個裝滿了書的原木書架。四周空空蕩蕩,墻壁是慘白的顏色。她躺在床上,熄了燈,瞅著窗外婆娑的梧桐葉子出神。小哥們的吵鬧歡笑聲不時傳來,她聽得見,可覺得那是在另一個和她無關的世界。她不知自己是誰,她覺得白天的自己和晚上的自己不是一個人。她睡不著,打開收錄機,聽那首不知聽了多少遍的歌:
輕輕地捧著你的臉
替你把眼淚擦干
這顆心永遠屬于你
從此你不再孤單……
誰能擦干我的眼淚,誰能對我說他的心永遠屬于我!林婉怡很是傷感。她想著郎之嵩,他們剛領結婚證不久,為的是郎之嵩以后可以通過“陪讀”出國。可對她來說,郎之嵩好像還是陌生人!他們相識三年,什么時候郎之嵩說過“這顆心永遠屬于你,從此你不再孤單”呢?也許郎之嵩愛她,可他從沒對她說過“我愛你”,他只是說他再也不會去找別的女人。林婉怡沒有一種相屬的感覺,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完完全全地屬于一個人!心,不再動蕩,不再漂泊。
可她停不下來。在她的感情世界里,仿佛總是沒有驛站,沒有終點,她只能不停地跋涉,不停地掙扎。她好累,好疲倦。如果前面有棵大樹,讓我停靠,磕盡鞋里的泥沙,那么,我不再流浪,不再漂泊。她常這樣想。可是……郎之嵩是個很忠于感情的人,也許,他就是那棵大樹,林婉怡卻沒有結束旅途,她掙扎著,不相信眼前的一切就是她魂縈夢系的一切,她所希望自己擁有的一切。“我吃了那么多苦頭,付出那么多,不是為了這一些,不是!”每當朋友們勸她現實一點時,她總是這樣回答。為了哪些?她并不知道。
林婉怡知道自己又要失眠了。她開始煩躁不安。頓時,對門傳來的聲音使她十分惱火。特別是麻將牌在木桌上“唏哩嘩啦”的響聲,利鋸一樣拉扯著她的神經。
她按耐不住了,咬住牙關,不讓自己歇斯底里地喊叫起來。她趴到床上,用枕頭壓住自己的頭。不要這樣,不要!
她跳下床,光著腳,只穿著短短的睡裙,開了門,一步闖進對門的屋子:“你-們-能-不-能-輕-一點?”她咬牙切齒地吼道。她的頭發亂蓬蓬地披著,臉漲得通紅,兩眼冒火。他們待她如同手足,平時事事讓她。不過,也從未見她發怒,只是有時很能撒嬌。所以,他們也沒在意,繼續專心玩著,其中一個還打趣說:“林婉怡,不讓你玩你忌妒了是不是?你根本不夠格。”另一個說:“快回去睡吧,明天你不是還要上課嗎?去晚了,學生又要去系主任那兒告你了。”林婉怡上課敷衍了事是有名的。
林婉怡全身抖動著,不再說話。她在門口呆立了幾秒鐘,三步兩步闖到桌前,三下兩下把麻將全推到地上。他們這才知道,林婉怡是真火了。但他們也沒說什么,在桌上墊了一條浴巾,繼續玩。
林婉怡回到房間,怔怔地坐在床上,好半天回不過神來。她下意識地把收錄機開到最大音量,是節奏強烈的搖滾樂。隔壁的人“咚咚”地敲著墻壁,她也不理睬。
“受不了,真受不了。”林婉怡象一只被圍困的野獸一樣,在屋里竄來竄去。
她不知自己想找什么,想做什么,不是因為他們的吵鬧,不是,她明白,她只是覺得無望,覺得悶覺得對一切都很失望,很絕望,一切都不是她想象的,不是她想要的。沒有人能懂她,沒有。
她開始流淚。那震耳欲聾的音樂,更給她一種被困孤島的感覺。四周都是茫茫大海,她無處可去。逃與不逃都是死路一條。別人都在岸上好好地活著。她面前沒有燈光,她什么都看不見。這些“哥們”和她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們每天都很快樂。郎之嵩離她很遠,他從來不知道她。她痛苦地發現,她的世界里,只有她自己。她開始無聲地流淚……
第二天,林婉怡去醫院看神經科。她含著淚對那個老醫生說:“我有神經病。
我睡不著覺,睡著也是老做惡夢。我好孤單,可覺得孤單時又不愿和人打交道。
我經常哭,覺得活著很沒意思。”
老醫生慈善地看著她,笑笑說:“你沒病,可能是過于多愁善感,造成神經衰弱。吃點中藥吧,凡事想開些。”他給林婉怡開了一副中藥方。林婉怡沒吃,她知道吃了也沒用。
為什么總是逃脫不開那種孤獨和寂寞!林婉怡很是不明白。
“林婉怡,這兒有男朋友嗎?”安娜笑著問她。
“這……”林婉怡想起林金榮。但她知道,辦公室的人都知道她是結了婚的人。
“沒有。”她否認道。
“啊!”安娜吃驚地揚起眉毛。“你們泰國人真不可思議!你一個人,一個
人!難怪你不開心呢。”安娜叫起來。
“安娜,難道你不知道我已結了婚嗎?”林婉怡為自己感到惡心,她不明白為
什么要裝出一副忠貞的樣子來。大概是還脫不了泰國人的虛偽吧?
“可他還在泰國!你們也算夫妻?”林婉怡知道,安娜本來在波士頓有個未婚
夫,后來嫌太遠,分開了,在康奈爾又找了一個。
“他過段時間就會來美國了。他們單位規定我出來一年以上他才可以申請出
來。”林婉怡知道安娜不會明白這些。可事實的確是這樣。剛來幾個月,林婉怡就把
銀行證明寄回去了,但郎之嵩的學校沒批準他。林婉怡有時覺得這是天意。如果郎之嵩
上個學期能來,她寒假也不會去林金榮那兒,她的日子也就不會是這樣,有這么多
苦痛。這是一種無法訴說的苦痛。她也悲哀--夫妻團聚的機會,竟完完全全要
受賜于人!
“可無論如何,你得有人陪伴。一個人,”安娜做了個極痛苦的表情,“太
難了。要不要給你找個墨西哥男孩?”
林婉怡大笑起來。“謝謝你,安娜,用英語談情說愛我會覺得不舒服的。”在
林婉怡看來,只有中文才能表達出那份纏綿、那份惆悵、那份熱烈和那份痛楚。她
從沒想到要和其它國家的男人攪和到一起。
即使有林金榮,她還是孤獨。從這兒到紐約開車至少五個小時,她不會開,也
沒有車,每次都是坐“強森”或搭別人的車去,每次都是很疲倦,疲倦得她有時
真想把這一切畫上句號。林婉怡何曾有他陪伴!
還有另外一種孤獨。躺在林金榮懷里,她還是孤獨。當兩個人的肉體結合得毫
無空隙時,她仍然覺得她和他之間還有長長的一段距離。那是永遠也不可能走完
的。每在這種時候,她總是詫異,剛剛這樣相親相愛的兩個人,實際上,彼此十
分陌生。不要說什么心心相通,脈脈相連,就是她對他的這份苦戀,他又如何能
懂?她為他付出的那一切,他又怎能知曉?林婉怡常為此憂傷。世界上,還有比心
愛的人不懂自己更為落寞的嗎?你在為他流淚,為他痛苦,為他犧牲,為他絕望,
他卻隔岸觀火,冷冷地看著這一切。
夜靜如水的時候,在心里靜靜地和他對話。告訴他:愛你,用生命……風搖
動窗外的樹葉“沙沙”做響,一股冷氣,從玻璃縫中持續不斷地透進。期盼他有
回音,期盼自己的脈搏紊亂,因為那將是他思念的電磁波在干擾,期盼他走進自
己的夢,握住自己的手……什么也沒有。即使用心對話,何曾有回音!不眠之夜,
看月影西移,祈求他黎明時走進,為自己拭去眼角的淚花;血色黃昏,拖著疲憊
的腳步,盼望信箱里有他一紙素箋……什么都沒有。
“安娜,你愛你男朋友嗎?”林婉怡想輕松些。
“我很喜歡他。他挺有趣。不過,我發現藝術系有個巴西人挺不錯呢。昨晚
我們一起去酒巴跳舞去了。當然,我現在的男朋友不知道。”安娜很得意。
“你會和他結婚嗎?”林婉怡很認真地問。
“怎么可能!我從來還沒想到要結婚呢。那是四十歲的事吧。我找男朋友,
只是為了不孤獨而已。”
林婉怡理解,她可以理解一切人。可是她自己做不到。她選擇一個男人,肯定
是因為愛他。既然愛,她就想長相守。本來,在國內時,她就自認為是最解放的
了,因她總是說“相愛就相守,不一定有婚姻。”她愛林金榮,她希望不要分離。
所以,她老是有種怕失落的恐慌。失去他,我會死的,她常這樣想。
“安娜,如果你和他分手,會難過嗎?”林婉怡在任何一次感情起伏中,都要
受許許多多的苦。
“不一定。如果他是最好的,我當然會難過。如果不是,可能不會。”
“可你們在一起很長時間,分開總是不容易吧?”
“為什么不容易?說聲再見就行了。若真處得不錯,以后還可以做朋友嘛。”
林婉怡是做不到的。她想,除非愛得不深,才會這樣灑脫。要么永不相遇,要
么永不分開,沒有別的選擇。如果相愛已深,分手后任何的接觸都只能是一種回
憶的痛楚。有時,她很是不明白,為什么自己總是割舍不下這么多?情感上,她
總是完全地投入自己,受苦太甚時,她也希望能淡泊一些,可她總是瀟灑不起來。
她想這也許是文化的緣故。泰國人過于重情,實際上,也許過于重虛,不務實。
西方人處理感情的方式常常使她目瞪口呆,但她就是學不會。
林金榮也曾對她講過:“我們可以是好朋友。”她斬釘截鐵地說:“不可能!”
她不知自己是不是太貪婪,總不想放棄得到的那些。雖然,她有時也很清醒:放
棄與得到之間,并沒有什么區別。世界上,沒有對于人生永恒的東西。得到之后,
也許發現,那并不是自己想要的,那時就會自動放棄;但在沒有得到之前,她無
論如何也是不會放棄的。
林金榮并沒有使她少些孤獨,自從一切開始后,她更覺孤獨。特別是在她覺得
受了傷害卻又無從訴說的時候。她思念他,呼喚她,每一個夜晚,都因此變得漫
長起來。失眠時,她流著眼淚默念他的名字;入睡后,夢里她四處找他,最后只
能站在風里悲傷地哭泣……因為愛他,每天下課后她都把自己關在屋里給他寫信,
打電話,不想見人,不想與人交談。她總覺得自己只要一開口,就會在別人面前
失聲痛哭。她逐漸地遠離他人。林金榮經常狠狠地傷害了她,她痛不欲生,卻又難
以訴諸于人--這時,她就會有一種被世界遺棄的感覺。
“林婉怡,不要在意太多,不要追究太多,不要想結果。那么你就會快樂好
多。”安娜哲學家般地勸道。
林婉怡深有同感。但是怎樣才能做得到呢?她的天性就是在意太多,追究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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