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三章風霜 林謙一生不吸煙,而且還曾經掛名擔任過國民黨政府的禁煙委員會委員。可誰也沒有想到的是這位禁煙委員會委員早年的打工生涯竟是從天津一家煙草公司的打雜開始的。
19歲那一年,家里的窮困已經到了極限。讀書成了遠水,不得已的情況下,林謙只好選擇了背井離鄉。當年北中國最佳的去處便是天津。經過同鄉的介紹,林謙來到天津一家煙草公司做事,當了一名極為普通的勤雜工。
香煙傳入中國之初,英美勢力還占不到主導地位。一開始是小呂宋和土耳其出產的“銅鼓牌”、“金鼓牌”香煙行銷上海。此后,英美煙草公司大舉殺入中國市場。它所生產的號稱“三劍客”的“老刀牌”、“紅錫包”、“三炮臺”風靡整個中國長達二十多年。
什么叫打雜的?那就是什么都干,上面讓你干什么就得干什么。掏廁所、揀煙葉、叫電話、燒鍋爐等等,用老百姓的話說就是“碎催”一個。林謙干這些活他倒不在乎,本身起點就低,能進城,能進天津這樣的大城市在林謙看來已經滿足了。問題是他所在的這家給英美煙草公司打下手的天津公司不是人呆的地方。
在這家有著幾百人的公司里,英國人自然是第一等的,其次是英國人帶過來的“阿差”也就是俗稱的“印巴狗”(印度人),第三等是廣東人,第四等是天津本地人,第五等才是外地來的。
自鴉片戰爭以來,中國人飽受外虜侵凌,雖說是“八國聯軍”,但這里面最壞的首推英國、日本和俄羅斯。這英國人的壞主要是體現在陰損上面。蔣介石給英國人起了個外號:陰番。(陰是陰損的意思,番是蔑稱)他背后管英國人就叫陰國人。在蔣介石的日記里,多處出現“英夷不滅非男兒”的意思。實際上不獨蔣介石,民國時代舉凡接觸過英國人的都沒有留下夸他們的字眼。林謙后來回憶說:“英人之陰險不下倭奴。”究竟怎么個陰險呢?林謙做過比喻:“俄國人是鯨吞,是準備一下子把中國吞到它肚子里,日本人是凌遲,一刀刀的宰割你,英國人則不同,他在你身上開個口子,然后再通上膠皮管子,把你的血一點點的吸走。它吸你的血的時候偶爾還給你吃白面饅頭,倒不是可憐你,而是讓你的血更有營養,能夠吸的時間更長。吸血的同時,它們還要在膠皮管子上掛上一塊廣告,上書四個大字‘通商貿易’。”
其實,從總稅務司赫德跟他的倫敦辦事處主任金登干的通信中就能看出,英國人就是要把膠皮管子一直插在中國人的血脈上,八國聯軍凌逼中國屈服時,赫德折沖樽俎,以至于外國人以為赫德“叛賣”,其實赫德的良苦用心都在這根膠皮管子上,宰殺中國式決然辦不到的,即便辦到了,對英國也不利,不是最大的獲利者,只有維持中國的表面存在,他的膠皮管子才能始終插下去。
說到底,香港本身就是一根膠皮管子。只不過,這根管子在1997年的時候給拔下來了。所以,英人對此如喪考妣。部分奴顏媚骨的港人也是如喪考妣。
英國人的行事作風、辦事效率一碼歸一碼,但他的目的是什么呢?這些行事作風充其量不過是手段,手段歷來都是為目的服務的。
而在英國人之下還有著一幫子洋奴。平民教育家晏陽初用四個字來形容中國人的劣根性——貧、弱、私、狹。這些弱點或者說特點之一尤其在外國人的買賣中反映的最集中最有“特色”。前面我們說過,在英商英美煙草公司里第三等人是廣東人。其實,這廣東人也分兩個等級,上等的是從香港跟著英國人過來的,這叫“從龍”;下等是廣東的一些土著。具體到天津這家英美煙草的“孫公司”來說,香港過來的幾乎沒有,都是廣東土著。各個都輪上了工頭或者那摩溫,因此,在中國人面前,這些做了工頭的廣東人的“氣派”也就“有所不同”了 林謙侍候的這個廣東工頭姓區,發音應該叫“歐”,可是,工人們背后都叫他“老蛆(區)”。這家伙也的確是廠子里有名的蛆蟲。在英國人大班面前點頭哈腰,轉過臉對自己的同胞不僅僅是橫眉冷對。手里經常拿個半尺長的鞭子,看誰不順眼,上去就一家伙,下手非常狠。這土鱉還有個毛病,他是廣東人,到了北邊愣說是吃不慣北方的飯菜,早晨一定要喝粥。弄得林謙見天早起給他打粥,而且這粥既不能稀,也不能稠,矯情得很。
有些廣東人的地域觀念非常偏狹,他們管廣東以北的人都叫做“北佬”。殊不知,如果沒有這些“北佬”南下,他們真的狗屁不是。這些話盤在林謙心里很久,就是不敢說,一說出來飯碗就沒了。到了廠子里以后,林謙處處留心,格外注意,時間一長,工友們都喜歡這位山東來的“小王”,人心眼實誠,還厚道,關鍵是有眼力見兒,看見誰忙著或者不舒服,好言好語或者熱毛巾把子就遞上來了,出門在外,圖什么啊?圖的不就是暖人心嗎?林謙雖然沒有得罪過老蛆,可老蛆把林謙的這些得人心的事看在眼里,恨在心頭。什么叫小人啊?那就是見不得別人比自己能的人。
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給這個老蛆惦記上了,林謙哪兒還能有好日子過?而且,你林謙再能耐,也不可能連軸轉瞪著眼珠子看著老蛆不是?而且,老蛆知道林謙人緣好,要想收拾林謙不能給工友們看見,就得下陰招。機會很快就來了。
英美煙草要往中國各地滲透,占領中國市場,離不開分銷商和包銷商,這些商人實際上是英美煙草的觸角,所以,別看英美煙草的洋人大班平常牛逼哄哄的,可見了這些分銷商、包銷商們都相當客氣,天津的這家英美煙草的“孫公司”對口的包銷商是永祥慶煙草行。永祥慶煙草行的老板姓唐,人稱“唐二先生”。只要這位唐二先生一到廠子里來,英國人麥克就迎出去親自接待。這一天,唐二先生又來了,還是麥克把他接到接待室款待。麥克走了以后,他辦公間的電話響了,老蛆就對林謙說:“小王,你去告訴麥大老板,說是有電話找他。”林謙不知是計,顛顛的跑去叫麥克老板聽電話。這下子惹禍上身了。
這唐二先生早年也狗屁不是,黑道灰道垃圾道上都跑過的主兒,后來混壯了,裝上了大尾巴狼。一般說這類人麻煩事最多,臭講究也最多,道理很簡單,因為他們出處陰暗,所以,一旦漂白就刻意弄出一副世襲貴族出身的模樣給人看。這唐二有個毛病,跟人談話時不準外面來人給打斷。當然,這毛病分對誰,對底下人,對求著他的人,都行得通,對那些比他牛逼,比他厲害的人,他一點都不敢講究。就說他這名字唐二,底下人叫他二爺,斯文點的叫他二先生。可奉系軍閥開山鼻祖張作霖的把兄弟湯玉麟叫直接叫他“老二”,東北話里“老二”還有一層意思,就是男性的生殖器,說起來是帶點暗著罵人的意思。
關于這個“老二”還有一個典故。說是日本人在奉天開了一家西點店鋪,都是達官顯貴常去的地方,湯玉麟給他叔叔、嬸嬸過生日,也開洋葷,點了一個三尺高的大蛋糕,上面就寫幾個大字:“祝二老壽比南山”。可巧的是這西點師寫字的時候,一不留神給弄顛倒了,等到蛋糕擺上桌上時,大家伙一看,好嘛,改成了:“祝老二壽比南山”。這樂子可就大了去了,如果不是看在日本人的面上,這家西點店早就給滅門了。
可是,每當湯玉麟叫他老二時,他不但痛快的答應,還從臉上滋生出一種美意,那意思是說看見沒有?湯二爺沒拿我當外人。湯玉麟外號“湯二虎”,在奉系軍閥中行輩很深,別人見了他都叫他“帥”或者“二爺”,張學良這些子侄輩自然要叫二叔或者二大爺,可惟獨張作霖、馮德麟、孫烈臣、吳俊升、張景惠這幾個人還叫他“老二”或者“二虎”,他也是屁也不能放一個。所以,唐老二每每給湯玉麟“老二長”、“老二短”的呼來喝去之余便用湯玉麟也被上述五個人稱之為“老二”來給自己解悶:“湯二爺那么大的譜,在張大帥眼里也是‘老二’。”
看來,在舊中國,只要不是老大,那么剩下的都是“老二”。
英國人大班麥克當然知道唐老二的忌諱,可林謙不知道啊。他跑進去一通報,唐二的眉頭就皺起來了,麥克這邊正跟唐二砍價呢,一看這情形,知道唐二不高興了,脾氣立刻上來,脫口就大罵林謙,讓林謙滾蛋。接下來的情況不用猜也能知道個一二,麥克要炒掉林謙那是小菜一碟,可老蛆不打算就這么輕易的放過林謙,他還一個勁兒的在洋大班面前給林謙下蛆:“趕走他太便宜了,耽誤了您老的生意這是大事,這小子來了以后到處買好,不能這么讓他走了,讓他下車間,最苦最累的活白干上幾個月再滾蛋。”英國人自然高興這么辦,回過頭來,老蛆又跟林謙說:“小王,洋人生氣了,要不是我給你美言,你就廢了,這樣吧,勤雜不能干了,下到車間里面干上一段,等麥老板脾氣消了,我再給你叫上來。”
林謙這才知道中了老蛆的奸計,可沒法子,人在矮檐下,豈能不低頭?下了車間的林謙累死累活,還要暗地里受老蛆派下來的小跟班的捉弄,心里的苦悶和憋氣沒地方說去。一來二去的病倒了,這一病正好給老蛆找到了新的借口,說通了洋人麥克,一腳把林謙踢出了大門。
也合該林謙起死回生。敢情林謙以前總給老蛆買粥時認識了一個山東老鄉叫做韓大偉的,這哥們跟林謙非常對脾氣,特別是知道了林謙被老蛆算計的這件事,火往上頂,他拍了胸脯要給林謙出這口惡氣。韓大偉有個干妹妹,是天津天寶班的“把式”,也是天津有名的女混混頭子小李媽的腿子。說起天津的混混,也是中國惡俗文化中的“一絕”。“混混”大名叫“混星子”,滿清官府行文稱它為“禍匪”,禍在前,匪在后,這就是混混的基礎含義,也就是說通常的混混主要是禍害人,并不直接同官府發生沖突。所以,官府拿不到他們的直接證據,下手去抓就投鼠忌器,更主要的是混混們有了那位大名鼎鼎的“李中堂”給撐腰,越發不可收拾了。“李中堂”指的是李鴻章,混混幫里供著一個名叫“李祖”的神位,這位“李祖”就是李鴻章。李鴻章任直隸總督時,對混混們高看一眼,總督衙門里管事的不少頭面人物居然都是混混出身,說起來用混混做事也是李鴻章一生好打痞子腔的一個直接體現,他手下的淮軍悍將如程學啟輩也多是各色混混出道,因此,李中堂對混混有一種難以割舍的“情懷”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李鴻章嗝屁以后,袁世凱接了直隸總督的大印。老袁這個人年輕時也是個浪蕩子,東西游走,下情洞達。偏偏這么個連科舉都難得一中的人竟對混混恨之入骨,必欲除之而后快。老袁不僅對男混混趕盡殺絕,對女混混也不假辭色。這里先說一個段子。
女混混也叫“把式”,“把式”里面分“清門”和“渾(葷)門”兩種。清門就是靠“本事”賺錢,“渾門”就什么都干了,甚至賣“肉”為生。這些操皮肉生意的“渾門”把式在河南、河北又叫“馬班兒”或者“馬班子”,這是把尋常的江湖戲班與其混為一談,官名叫“流娼”。袁世凱的大老婆于氏,也就是袁克定的生母,她平常特別喜歡系一條紅色的緞子的褲腰帶,袁世凱見了就開玩笑說了一句:“像個馬班兒。”于氏也不含糊,回了老袁一句:“咱有姥姥家。”就這一句話,夫妻倆這輩子再也沒有說過一句正經話,如果不是看在袁克定的份上,于氏也就給廢了。為什么呢?于氏說的“咱有姥姥家”的意思是說她明媒正娶到的老袁家,是正房。袁世凱的生母是姨太太出身,也就是“沒有姥姥家”的背景,于氏這句話說到底是譏諷他老婆婆的姨太太身份,自然惹翻了袁世凱。這是“馬班兒”這個詞惹出的豪門恩怨。
袁世凱活著的時候,天津混混幾乎沒了生路。等到老袁一蹬腿,曹錕、張作霖這些人上臺后,天津混混又開始還陽了。就拿韓大偉的干妹妹跟的這個天寶班的女班主小李媽來說,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小李媽是西鄉人,她到天津靠的是天津首縣縣衙的總班頭陶慶增,天寶班發展到最后那就是總攬一切生意,賣淫啊、販毒啊、買官啊,沒有它不干的。陶慶增死后,小李媽又靠上了曹錕、張作霖,所謂大旗不倒、小車狂推。天津警察廳廳長丁振芝就是走了小李媽的路子,給張作霖提拔到直隸省警務處處長兼天津警察廳廳長的。小李媽手下調教的這些女把式,那都不是一般戰士,個頂個的沖鋒陷陣、殺法驍勇,當然這都是在床上了。
韓大偉把要出口惡氣的事跟他干妹妹一說,干妹妹也拍了粉胸脯說哥你放心吧,包在妹子這兩坨肉上。其實,辦老蛆這類角兒,根本不用花費兩坨肉,干妹妹跟下面的混混一說,整治老蛆的辦法就出臺了。廣東不少人好賭,張之洞總督兩廣的時候,就開賭增加稅收,雖然外面人言嘖嘖,可老佛爺看見白花花的銀子不斷流入大內,心里高興啊。老蛆一個外派老廣,能免俗嗎?不能夠啊。干妹妹他們把老蛆的行蹤給摸準了,經常去哪家開賭局都搞清楚了。挑了一天老蛆興致比較濃烈的日子,把好戲直接開鑼了。
這一天,老蛆手風特別順,一路殺將下來,摟了不少錢,對家一個小伙子急了,要玩大的。說話間就把自己大腿上的肉給割了一塊下來,血淋淋的扔在了賭桌上。周圍的人一看,馬上就明白了,這是遇到混混了。老蛆也知道混混不好惹,可眼下這花花綠綠的票子和大洋舍不得撒手,那就玩到底吧。玩到最后,老蛆到手的錢都沒了不算,還搭上一條腿,混混的腿肉那不是可以隨便割的肥豬肉,那是有價碼的。男混混笑嘻嘻的拿著一把鹽捂在了傷口上,要是擱在旁人,早就齜牙咧嘴了,混混卻毫不在意,因為不喊疼那可是混混的看家本領,要想當混混,第一條就是挨打不能喊疼,一喊就完了,終身污點。男混混可以用鹽捂在傷口上,老蛆哪兒有那力度啊,再說了一條腿沒了,那就什么都沒有了。沒有腿,那就拿銀子說話,英美煙草內部對賭博、吸毒處理的非常嚴,一經發現立刻開除。所以,老蛆是有苦說不出。最后沒法子找了廣東同鄉騰挪了一筆錢,算是堵上了這個無底洞。“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的老蛆從此也廢了。
惡氣固然是出了,可天津也呆不住了。林謙和韓大偉通過一層關系直奔上海,繼續他們的店員生涯。
林謙和韓大偉這次投奔的地方是上海馬玉山糖果公司。說實話,林謙本來是不想去這家公司做事的,道理很簡單,馬玉山糖果公司的創辦人馬玉山是廣東人,馬玉山糖果公司里面的廣東人所占比例也不小,天津這一遭林謙吃了廣東人的苦頭,對這些人的所作所為是心有余悸。可生計要緊,不賺錢千辛萬苦的從山東老家跑出來干啥?他和韓大偉擠在火車里的時候,林謙的腦子亂哄哄的。
韓大偉不僅扔下自己的活計跟著林謙南下,而且還搭了兩張火車票在里面,就沖韓大偉這種哥們義氣,林謙也不能拖后腿說不去啊。說起韓大偉這人,林謙從心眼里感激他,可老趙有個毛病,就是太喜歡跟女人扯蛋。就是眼下,他們哥倆下一步還不知道究竟如何面對大上海時,韓大偉的眼珠子便又開始走神了。
過了一會,織毛衣的女人對面有個座位空了出來,女人用腿一橫,愣是把這個位置給占住了,然后用眼光瞟了韓大偉、林謙一下,韓大偉多機靈啊,馬上就坡下驢的坐下了,然后用修正了的山西級別的普通話說謝謝。女人莞爾一笑,不言語。林謙還接茬站著,他就知道老趙的老毛病又犯了。果然,韓大偉有一句沒一句的跟女人聊著。女人問他們去哪兒,韓大偉說是去上海做工。女人又問是哪一家,韓大偉就實話實說是馬玉山糖果公司。女人又是微微一笑,繼續打著毛衣。兩個人一來一往的越說越熱鬧,女人的笑聲也開始此起彼伏,韓大偉的臉上也開始變得油汪汪的了。等到了下車時,韓大偉心甘情愿的接過了女人手里拎著的一個鐵皮箱,當起了這位手里不停織毛衣的女人的小跟班。
女人給了韓大偉、林謙一小卷鈔票,讓他們叫輛黃包車把鐵皮箱送到一個指定的地方。女人給出的錢除開雇黃包車還有余份兒,韓大偉自然滿口答應。林謙卻不怎么愿意,可也不好說什么。林謙、韓大偉按照女人交待的地址跑了去,給等在那里多時的便探抓個正著,上海灘還來不及多看兩眼的林謙、韓大偉就此被帶進了局子里。
舊上海的警察局有條不成文的規矩,凡是新進來的嫌犯,只要看看沒啥來頭就先打一頓再說。這種下馬威的傳統其實是來自于滿清。打人之前先用麻包給裹上,讓你看不見是誰。打人的工具分兩種,一種俗稱“蟒鞭”,就是用牛皮條做成的,鞭梢有個硬疙瘩,那個硬疙瘩要是掃在肋骨上,肯定是內傷。另外一種是橡膠輥子,這種棍子打人外表看不出來,里面就慘了。嫌犯先給剝光衣服,然后滾進麻包,再然后就是一通暴打。打完以后,警察讓你說啥你就說啥。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美國的洛杉磯警察局被曝光說警察也曾用這種辦法對付過嫌犯。可見,文明的進步的歷程還是非常漫長的。
林謙都快哭出來了,不是怕,而是覺得冤枉,這叫什么事啊?火車上搭上這么個女的,下了火車就要挨一頓揍。這是上海嗎?改名叫上刑得了。韓大偉早蒙了,直給人作揖,那沒有用,只要你沒背景,警察眼珠里看誰都是一堆肉。
警察這邊正準備動手呢,進來一個人,20多歲,帶著斜紋領章,問了林謙、韓大偉一句:“你們是山東來的?”斜紋領章是一種特殊標志,歸屬部門叫做上海市警察局特種督察室,這是舊上海警察局內部的一個特務部門,所以,普通警察看見帶著斜紋領章的人都禮讓三分,惹不起。因此,這個年輕人一發話,那幾個警察也就停手了。韓大偉那邊早就泣不成聲了,林謙就回答了一句:“老家泰安上王莊的。”那個斜紋領章的警察一聽“泰安上王莊的”,馬上把眼珠子瞪圓了,反復的看著林謙:“給你打聽一個人,上王莊有個王德發你認識不?”林謙說:“那是俺大爺。”斜紋領章又問一句:“你叫什么名字?”林謙回答:“俺叫王哲讓。”斜紋領章大喊一聲:“你是騾子?”林謙抬眼一看,這人誰啊?知道我小名。
叫出林謙小名的這位佩戴斜紋領章的警察就是當初被走水的土匪一把刀、二把刀兄弟給擄走的吳嫂的大兒子劉天程。他怎么跑到上海來當警察了呢?雖說舊社會警匪一家,可角色轉變如此之快,還真是有點說來話長。劉天程被慣匪一把刀他們擄走不久,這股慣匪就因為綁架一位富商的女兒給官府盯上了,再不久,一把刀、二把刀兄弟就給官府拿下直至正法。劉天程雖然是脅從,也給重判,多虧了一位叫做袁筱南的人把他給搭救下來,帶在身邊。這位袁筱南是干什么的呢?他是一位策士。民國時代的中國跟歷史上的五代十國比較相近,江湖策士登堂入室,有的成為豪門清客,有的則是軍閥謀主。這位袁筱南則是后一種角色,他又是誰的謀主呢?他是貴州軍閥袁祖銘的入幕之賓。
袁祖銘號鼎卿,1889年6月9日出生于貴州省安龍縣,他的先祖靠著鎮壓貴州各地農民起義起家,自辦團練,世襲團總。1907年3月,袁祖銘考入貴陽市貴州陸軍小學第二期學習,袁筱南和他是同窗好友,兩個人訂交就在那時。1909年,袁祖銘與袁筱南同時報考湖北陸軍第三中學,袁祖銘這個人不喜歡學習,自謂亂世用武,學而無用,所以,未被錄取,袁筱南則榜上有名,兩人暫時分別。袁祖銘回到貴州以后,受到貴州同鄉黃文華的器重。“武昌起義”爆發,貴州立憲派也蠢蠢欲動,黃文華擁戴舅舅劉顯世就任貴州陸軍第四標標統(團長),掌握軍權。黃文華本人擔任管帶,袁祖銘被提拔為督隊官(副管帶)。從此,袁祖銘攀附上了劉顯世、黃文華舅甥這條大船,平步青云。1917年護法戰爭啟動,孫中山秘密委任黃文華為黔軍總司令,黃文華只說給了胞兄王伯群和袁祖銘知道。然而,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墻,身在貴州的劉顯世多少聽說了一些,黃文華本非池中之物,多年以來輔佐劉顯世已經尾大不掉,劉顯世就此忽然提拔袁祖銘擔任黔軍第二師師長,牽制黃文華。黃文華一旦得知這一消息,怒氣沖天,以整肅隊伍為名,解散黔軍第二師,調任袁祖銘為黔軍總司令部總參議,坐了冷板凳,王、袁二人從此失和。
黃文華力求推倒劉顯世,但又不愿背負罵名,畢竟劉是王的親舅舅兼叔岳父,就暗中指使自己的妹夫何應欽、親信谷正倫(人稱“國民黨憲兵之父”)倒戈一擊,自己則東去上海,扮成在野閑人的模樣。黃文華走前顧慮到袁祖銘為人狡悍,不易擺弄,就把袁祖銘一道裹挾到上海。袁祖銘到了上海,除開吃喝嫖賭再無任何事情可做,閑暇之際不意遇到老友袁筱南,向老友傾吐心曲。黃文華秘密監視袁祖銘已經到了令袁無法忍受的地步,袁祖銘生性好嫖,黃文華竟然派人長年臥在妓院,與袁共同起居以便察言觀色。袁筱南對袁祖銘說,原貴州參議長張彭年的老哥張協陸慘死黃文華手中,張彭年寓居上海,一直準備殺掉黃文華為乃兄報仇。袁筱南與張彭年的親信何壁輝相當熟悉,可以代為聯絡,先找一條脫離黃文華的路子,然后尋機借刀殺人,只有殺了黃文華,袁祖銘才有出頭之日。
兩人說定以后,由袁筱南出面聯系何壁輝乃至張彭年,雙方一拍即合。袁祖銘在張彭年、袁筱南的策劃下,得以在1920年順利北上到達北京,與張彭年事前聯系好的財政總長潘復會面。潘復字馨航,相貌堂堂卻喜歡狂嫖濫賭,同袁祖銘相見恨晚,潘復上稟國務總理靳云鵬,補充袁祖銘大洋二十萬元,快槍三千支,并照會兩湖巡閱使王占元撥發一旅人馬作為袁祖銘“定黔”所需。袁祖銘這邊安排一妥當,袁筱南、何壁輝等人在上海就開始盤算對黃文華動手,他們很快摸清黃文華最喜歡去的地方叫做“一品香”,袁筱南讓何壁輝買通一品香的人,安排了兩間靠窗的房子,讓殺手住了進去,隨時關注黃文華的出沒。此時,已經有貴州同鄉跟黃文華打過招呼,說是有人準備暗算你,黃文華少年得志、自予予雄,并不把同鄉的警示放在心中。1921年3月16日這一天,黃文華的胞兄黃伯群(后任國民政府交通部部長)來電話說李烈鈞到了上海,盧永祥的兒子盧小嘉做東,一定要請黃文華到場,黃伯群為了保險起見專門派車來接黃文華。黃文華前腿剛一跨出一品香的大門,袁筱南、何壁輝買通的殺手的子彈就直射黃文華要害,只兩槍便把黃文華當場打死。
黃文華是名人,當街被打死,這在上海灘是頭等大新聞,地方當局當然要嚴加緝拿兇犯,可是,何壁輝等人事前用心縝密,愣是半點破綻找不到,再有,袁筱南早就安插劉天程進入上海市警察局特種督察室,內中曲折也已然熟知在胸。黃伯群痛失胞弟,發誓要殺袁祖銘、張彭年。可惜的是他并不知道幕后真正運籌這件事的江湖策士袁筱南的絕大功效,而這一巨大的人情在幾年后落到了林謙的手中,成為林謙發跡的關鍵之處,這是后話,暫且不說。
劉天程把林謙扶了起來,哥倆都掉了眼淚,多少年不見了,多少心酸事都要說啊。可眼下不行,林謙還光著呢,劉天程讓人把林謙的衣服給找到穿上,韓大偉也給放了。劉天程先給林謙、韓大偉安頓一下,晚上專門找個地方給這哥倆壓驚。飯桌上劉天程一說,林謙、韓大偉這才知道為啥要抓他們倆,合著這么天以來,上海警方了解到一批毒品要運到林謙他們送貨的地方,就在那里蹲坑死等,沒想到等來的不是毒梟,而是林謙、韓大偉這倆“土鱉”,要不是給劉天程遇上,這哥倆可能就做了替死鬼了。韓大偉給劉天程描述了一下火車上碰到的那個女人的模樣,劉天程說這個女人很有可能就是他們要抓的販毒的首犯之一,至少也是重要知情者。
由于有劉天程的關照,馬玉山糖果公司的掌柜對林謙、韓大偉客氣多了。林謙也是吃一塹長一智,保持好人緣的同時還不能太露痕跡,以免被人嫉妒,遭人暗算。這種低三下四、左右逢源的店員生活給林謙日后的處事風格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林謙他們到上海的這一年,中國正陷入空前的混亂之中。北方的直系、奉系兩大軍閥系統矛盾日益加深,劍拔弩張已經自不待言。而南方各省也混水摸魚,各爭雄長。上海作為近現代中國的一面鏡子,折射出來的丑惡與腐朽讓林謙“大開眼界”。
舊上海小東門有個飯莊,名字叫德興館,經營本幫菜,口味有些偏于油重厚味,講究點的海上聞人一般是不去的。德興館的生意清淡的主因還不在于此,而在于它的地理位置,它處在法租界和華界的邊緣,法租界在這一區域設置了鐵門,一旦遇到緊急情況,馬上落下鐵門,斷絕交通,這樣一來,德興館的生意大受影響。三搞兩搞,生意就維持不下去了,怎么辦呢?換人。老板換成了一個叫吳全貴的主兒。這哥們上來以后,果然有了起色,什么起色呢?警察局和巡捕房的人來吃飯的多了,而且吃了還不一定給錢,可就這樣,德興館非但生意不落,反而看漲。劉天程在周末時就帶林謙、韓大偉來這里開葷。哥仨一邊吃一邊聊,不防外面有了汽車的響動,跟著走進來兩三個彪形大漢,徑直走到劉天程他們桌前說:“你們到一邊吃去,這片我們包圓了。”嘿,劉天程穿著警服呢,還帶著斜紋領章,這行頭上海人應該能看出來啊。韓大偉自從有了劉天程撐腰以后,脾氣也見漲,他先竄了:“怎么著?沒看見吳大警官在這兒嗎?”彪形大漢抬手一扒拉:“愛誰誰,趕緊讓道。”說話間,外面眾星捧月似地進來一個矮胖的男人,矮胖的男人臉上布落著星星點點的麻子,麻臉男人一左一右跟著兩跟班,一男一女。德興館掌柜的吳全貴不知道啥時候已經沖出來了,站在麻臉男人面前直哈腰,對男跟班一臉客氣的說:“祥哥,都準備好了。”然后又給那個女的拋了一個笑臉:“姍姐,您好。”麻臉男人不摘墨鏡,走到預先安排好的桌面,店里的伙計都給讓開了,就是吳全貴帶著二掌柜、三掌柜一起忙乎。林謙拿眼睛直瞟劉天程,那意思是說怎么回事啊?這都什么人啊?
劉天程馬上就明白了,遇見“高人”了,而且他也知道眼前這位“高人”別說他一個佩戴斜紋領章的惹不起,就是淞滬警察廳廳長也得甘拜下風。吳金貴抽空走到劉天程跟前,壓低聲音說了一句:“老板在這兒,老弟今天的賬面都算哥哥我的了,回頭再說。”劉天程當然明白了,趕緊走人吧,拉著林謙、韓大偉就往外走。可是,這韓大偉不老實,還回頭看了幾眼,這一看不要緊,他發現麻臉男人身邊的女跟班就是火車上織毛衣的那女的,他大聲的對劉天程說:“吳大哥,那女的,就是那女的給我們的地址。”他這話把那邊桌上的人也給驚了,特別是那個女跟班,特別的往林謙、韓大偉這邊望了一眼,就這一眼,彼此都愣住了。
林謙也認出來了,雙方對視片刻,女人無言,劉天程拉著林謙、韓大偉趕緊離開了,回到住處,劉天程才告訴這哥倆,今天碰到的這位麻臉男人,不是別人,而是大名鼎鼎的“麻皮榮”——黃金榮。
德興館的新掌柜吳金貴是黃金榮的徒子徒孫,跟在黃金榮左邊的男跟班是黃金榮的三徒弟兼廚師馬祥生,人稱“祥哥”,跟在黃金榮右邊的女跟班是黃金榮兒媳婦李志清的親隨金秀影,人稱“姍姐”。黃金榮早年入贅葉家,娶了葉桂生,葉桂生年長黃金榮,為黃金榮出道賣力不少,人送外號:“阿桂姐”。黃金榮與葉桂生生有一子,十七歲時病死,剩下一童養媳名喚李志清。1930年,黃金榮建造黃家花園,葉桂生楞叫黃金榮改名為“葉家花園”,黃、葉由此鬧掰分居,黃金榮與七姨太、露蘭春均有染,家政統一交給李志清打理,外人因此傳出黃與李志清關系曖昧,未審真偽。
黃金榮出身寒微,肚皮里曾經油水很少,因此特別貪戀重油厚味的東西,德興館的砂鍋獅子頭、紅燒桂魚最對黃的口味。所以,吳金貴盤下德興館以后,黃金榮每每光顧。而只要黃金榮一到場,德興館內外如臨大敵。今天給劉天程他們三個趕上了,韓大偉雖然在天津碼頭見過各類混混、流氓,可上海灘流氓的“譜”擺出這么大,倒是第一次見到。
劉天程聽完韓大偉、林謙的追述以后,特別是描述了金秀影在火車上的所作所為,倒吸一口冷氣。林謙、韓大偉按照金秀影交待的地點送去那個皮箱里面除了換洗用品之外,再無任何違禁品,更別說毒品了。這明擺著就是金秀影聞到了什么味道。而黃金榮包娼包賭、大肆販毒的劣行,上海警界無人不知,也無人敢管,為何這次目標獨獨鎖定金秀影?誰不知道金秀影跟李志清的關系?誰不知道李志清與黃金榮的廣西?有些話,劉天程已經不便跟林謙、韓大偉兩個人說了,只是囑咐他們最近千萬不要出門,不要跟生人隨意來往,就在店里小心侍候生意就是。
過了一個月,林謙、韓大偉哥倆懸著的一顆心多少可以放進肚子里了,沒人找他們麻煩。忽然有一天,店里來了個電話,是黃金榮家里打來的,點名叫韓大偉、林謙給送去一盒水果蛋糕和一大包菊花軟糖。掌柜的當時就“毛”了,趕快把林謙、韓大偉給叫來:“怎么你們跟黃家認識?”林謙馬上就想到是金秀影那檔子事了。又不便跟掌柜的細說,就胡亂謅了一通,掌柜不放心的交待:“你們可是要萬分小心,黃家那不是鬧著玩的,你們兩個外鄉人稍有差池,連帶著我們小店也跟著完蛋。”林謙、韓大偉連連答應,他們倆現找劉天程也來不及了,只好硬著頭皮去了黃家,是死是活也都認了。
出面找他們的果然是金秀影。此刻這個女人已經不再是火車上那個打毛線的女人了,她白凈的臉皮上不陰不陽,嘴里輕吐著瓜子皮,半瞭半看的掃視著林謙和韓大偉,過了片刻,這才全部露出笑意:“你們兩個人還算上道,上次的事讓你們受驚了,本來我跟少夫人說了要給你們壓驚的,不過,遣將不如激將,眼下就有一樁讓你們白落一筆錢的好事,看你們敢不敢做了。”林謙、韓大偉忙問是什么事?金秀影說你們不用打聽,下午跟著我一起走就是了,到了地方機靈著點,有你們的好處。午飯是在黃家開的,林謙、韓大偉吃的不多,心里惦記著下午的事情。(,XS52la,方便下次閱讀,或且百度輸入“xs52”,就能進入本站)這篇小說不錯推薦先看到這里書簽找個寫完的看看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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