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中的薛定諤 第二百九十九章 理想主義者
第二百九十九章 理想主義者
再看看曲琴公司的經營狀況吧。
近幾年,公司的所有下屬單位中,除了成衣銷售部稍有贏利之外,其他的單位全都虧損,整個公司自然也是大虧特虧,全靠銀行貸款在支撐著。名義上,公司的下屬單位都是個人承包的,獨立核算,可博登卻不管這一套,想用錢了,如果總公司的賬上又周轉不靈,他就一個電話打給下屬單位的頭兒,讓人家把自己單位賬上的錢劃過來,全不管人家把錢劃過來后是否會造成經營困難。對此誰要是稍有微辭,就會被博登臭罵一頓:“你是不是不想干了?你要是不想干了就說一聲,給我滾蛋。”
對下屬單位的經營,博登也是隨心所欲地亂干涉。有一個曼谷職業大學的老師,搞了一個小發明,他通過別人把博登請去吃了頓飯,席中博登喝得高興了,再聽這個大學老師天花亂墜地一吹,馬上讓公司下屬的模具廠投資生產這個大學老師發明的玩意兒,結果模具廠搞了半年,錢花了大把,生產出來的東西卻并不像原來設想的那么管用,根本銷不出去,全堆在倉庫里了。那個大學老師掙了發明費,又拿了半年的生產指導費,拍拍屁股走了,只苦了模具廠。這種齷蹉事別人還不能提,誰提誰挨博登的罵。
起初虞子衿在曲琴公司上班時,還有點不太適應,整天無所事事,東晃西晃,不知道該干什么好,有時實在覺得無聊了,就溜出去轉轉。庫奇路沿街的店面都很小,多是賣花花草草的,也有賣冰激凌奶茶凍和魚干的。尤其讓她感到驚奇的是,這一帶小巷里的居民有不少還在用木制馬桶。天氣晴好的日子,小巷里隔不多遠就能看見一只斜倚在墻邊曬太陽的馬桶,旁邊還靠著一把竹制的馬桶刷子。有的馬桶油漆剝落,呈一種褐黃色,大概已經歷過不止一代人的洗禮了。小巷里還時常能看見坐在墻邊曬太陽的老頭老太,他們一個個畏畏縮縮,神情落寞,寡言少語,彼此之間就跟一只馬桶和另一只馬桶呆在一起一樣悄沒聲息。虞子衿覺得人活到這一步可就真沒什么意思了。
不過,沒用多長時間,她就適應了這種輕松的上班,并熱愛上了這份工作。畢竟,想要潛伏下去,搞一筆錢報效組織,肯定要藏葉于林的。太鶴立雞群肯定不行。吃苦耐勞不是那么容易讓人適應的,享享清福適應起來又有何難。和同事們的關系搞熟以后,她立刻就融入到了這幫混子中去了,上起班來跟他們一樣悠閑自在。
虞子衿還發現離公司不遠的巷口,有一家棋牌社,她有時上班上膩了,就到那里去轉轉。棋牌社里,打牌下棋的人很多,全是帶彩的,也就是賭博。和黃友歡一樣,她也對賭博興趣極大,但只愛看不愛玩,一是沒那么多錢,二是沒那份膽量。但看看也夠刺激。
她見過一個下圍棋輸了兩百銖的人,瞪著眼睛罵旁邊一個插嘴的人,那個被罵的人梗著脖子剛想說什么,臉上就被一拳打開了花。我還見過一個玩牌九的小伙子,身上帶的錢輸得精光,然后苦苦哀求那個贏了他錢的人把錢還給他。“求求你了,把錢還給我吧,這是我一個月的工資。我老婆要是知道我把工資全輸掉的話,不會讓我回家的。”那個贏了他錢的人看樣子認識他,叫他“小五子”,抽出了五十銖給他。他迅速地把五十銖裝進口袋,又繼續哀求:“太少了,再給我一點吧。求你了,大哥,再給點吧。”那個贏錢的不耐煩了:“去去,少來這一套。”旁邊的人也說那個輸錢的小伙子:“沒見過你這么的人,輸不起別來嘛。”“真是個二百五,輸點錢成這德行了。”輸錢的小伙子臉漲得通紅,眼看著就要哭了。虞子衿在一邊都為他感到難受。
記憶中,她到曲琴公司的前幾個月,一共只干過兩件事。頭一件事,她所在的人事科要添置一些辦公用品,皮科長要她和科里的一個姓季的婦女一起去買。我們去了卡歡商場,該買的東西都買了,準備去開發票的時候,姓季的婦女有點不好意思地小聲對她說:“你家里不需要什么東西嗎?”虞子衿愣了一下,反問她:“你呢?”
“我想買個電飯煲,你看那邊那個式樣不錯。”
“是挺好的。”
“那咱倆一人買一個怎么樣?”
虞子衿點了點頭,同意了,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這種事哪怕從來沒干過,但要想弄明白卻是很容易的。結果她們就一人買了一個電飯煲,每個五百三十銖,當然是用公款買的,全部開在辦公用品的發票里。這就是她給公司干的第一件事,還順便貪污了一個電飯煲。以后當她想再給公司干干這樣的事(她家的椅子坐著不太牢固了,該換個新的了),可再沒人找她了。
第二件事,公司的小車出了車禍,把一個人給撞傷了,原因是博登酒后坐在車上,讓司機開得飛快,結果遇到了緊急情況后剎車不及。被撞的是個正在朱拉讀大學的小姑娘,傷勢比較重,主要是頭部受了重創。在等著警察部門處理事故的期間,公司要派人護理那個小姑娘,全要女的,任務是伺候那個小姑娘上廁所,其他的事由她家里人來干。虞子衿被分配護理三天。當她到慈濟醫院腦科病房一見到那個小姑娘,就斷定這姑娘是完了。她一動不動地躺在病床上,頭上纏著白繃帶,兩眼直愣愣地望著天花板發呆。虞子衿在醫院的三天她基本都是這樣,不說話,也很少動,喂她吃飯她就吃,喂她喝水她就喝,想上廁所了就傻頭傻腦地往起爬,然后由虞子衿攙著到廁所。好在蹲下她還會,否則讓虞子衿幫著可救太不容易了。
那小姑娘的姐姐始終在病房里陪著他,喂飯喂水等雜事大部分都是她來干。這姑娘長得挺不錯,一看就是老實本分的那種人,她在一家工廠里當工人。虞子衿在病房里閑著無事可干,就和她聊天,還完全站在她的角度幫她出謀劃策,要她千萬不要放過自己公司,一定要通過這件事向曲琴公司索賠一大筆錢。她對虞子衿的好意十分感激,很快她們兩個就熟了,什么話都說。她父親早年去世,是她母親一手把她和妹妹帶大的,家里生活一直很艱苦。她妹妹從小就愛畫畫,高中畢業后考上了朱拉隆功大學藝術學院油畫系,她和她母親都感到無比驕傲。學院里的老師也說她妹妹很有天分,以后前途無量。出車禍前一陣子,她妹妹正是“畫風大進”的時候,可誰想到……
她說到這里,虞子衿覺得她的話里有什么地方不對頭,琢磨了一下,才發現“畫風大進”這話不通,畫風只能大變,怎么能“大進”呢?畫技“大進”才對。但她沒有糾正她,想想她只是個工人,沒什么文化,何況她說到這里正在流眼淚呢。虞子衿寬慰她,說她妹妹以后肯定會好的,以現在的醫療手段治好她妹妹根本不是問題,虞子衿嘴上雖這么說,心里可不是這么想的,她估計那姑娘這輩子是玩完了,這個世界上從此少了一個畫家,多了一個白癡,為此她并沒有感到特別難過。
當然她還是同情她的,而且她對像她這樣老實巴交的人還挺有好感,甚至在心里還動過一個念頭:誰要是把她娶了做老婆可能也挺不錯,這種窮苦人家出身的姑娘大多是很守婦道、賢妻良母型的,女人的這種品質她自己以前是很欣賞的。她想把她介紹給奎哥。但這念頭也僅只是動了一下而已,最終并沒有落實成行動。其實她要是真落實成行動,成功的希望還是蠻大的。她記得,陪護的第二天,她就邀請自己和她一起吃飯了(她母親送來的飯菜挺多,而她那個白癡妹妹吃得卻很少),并且不停地給她夾好菜。扶她妹妹從床上起來上廁所的時候,她倆的胳膊在她妹妹的背后疊在了一起,她的胳膊在上邊,可她卻并不急于把胳膊挪開,相反她妹妹已經坐起來了,她仍然保持胳膊不動,表面上是跟她那傻頭傻腦的妹妹說話:“你的頭昏不昏?”“要不要坐一會兒再下床?”她妹妹自然是一聲不吭。有時,虞子衿在椅子上坐累了,站起來走到窗前向遠處眺望,病房在二十幾層樓上,透過窗戶可以望見遠山,這位姐姐則會悄悄地走到她的身旁,問她在想什么,虞子衿說沒想什么,她就不說話了,和她并排站在窗前向遠處眺望。虞子衿側過頭去偷看了她一眼,她臉上的神情是憂郁的,但似乎也夾雜著一絲渴望。
三天的陪護結束以后,盡管她依依不舍地把虞子衿送到門口,說了這么一句意味深長的話:“要是你們公司一直派你在這里陪護就好了。”可虞子衿并沒有接她的話,只說了句祝她妹妹早日恢復健康就溜之大吉了。
為什么會這樣呢?也許是她說過的那句“畫風大進”的話讓虞子衿不太舒服吧,人有時候是會這樣的,一個微不足道的細節過不去,整個一件事也就過不去了。聽說有些作家寫寫小說,要是一個詞用得不太貼切,或是一句話感覺不順,就無法再往下寫了,道理是一樣的。還有一個可能,那就是虞子衿潛意識中感覺到她妹妹是個障礙,要是那姑娘果真好不了了,成了白癡,那將來豈不要靠他姐姐照顧一輩子?而奎哥如果真成了他的姐夫,這副重擔理所當然地也要落在奎哥肩上了。那自己這不是吃飽了撐的,給朋友弄個白癡來伺候,好玩?
大約在她進公司的第五個月,終于給她分配了具體工作。公司新成立了一個秘書科,這秘書科里一共只有兩個人,沒有專門的辦公室。一個圓臉戴眼鏡、穿著浮夸的姓付的女人當科長,虞子衿是副科長,她倆手下沒有兵。付科長上任后的主要任務,就是在市郊考察,因為博登想在市郊買一塊地,建一個林場。結果付科長便不用到公司來上班了,只管在外邊“考察”就得了,一直到虞子衿離開公司,他也沒有“考察”好。不過她不來公司上班倒是好事,要不然聽她說話真是活受罪。這女人是一個嚴重的結巴,是虞子衿所見過的結巴得最厲害的家伙。“你、你、你、你,”她擠鼻子弄眼,仿佛做鬼臉一般地終于把這第一個字說完了,“最、最、最、最、最近、近、近……”其實她想說的只是:你最近在忙什么。可卻把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了。
虞子衿這副科長的具體工作是,每天到音像店租兩盤錄像帶給博登看。博登是每天晚上都要看錄像的,也不知道博登喝酒喝得一塌糊涂怎么還能看錄像。也許看錄像就是他的一種醒酒方式吧。
早晨,虞子衿先到音像店,挑好兩盤錄像帶。博登起初只看歐美槍戰片,以后好看的歐美片看光了,才勉強看看香港片,其他錄像他是從來不看的。然后到公司把錄像帶交給博登,如果博登不在,就交給藍部長。同時聆聽博登關于錄像帶的指示,或是藍部長傳達的博登的指示。不外乎是昨天拿的帶子好不好看,要不要繼續拿這樣的。
這工作干了一段時間后,虞子衿就摸準了博登的口味,他愛看簡單的打打殺殺的槍戰片,而不愛看有點藝術水準的片子,像獲奧斯卡獎的片子他都不愛看。以此判斷,其實他也不是個笨蛋,就是像靠這種不用動腦子的東西休息一下。要不是喝酒喝得太無節制,說不定他也能把公司弄出點樣子來的。
每天,虞子衿把新帶子交了,拿上舊帶子,第二天到音像店拿新帶子的時候再還舊帶子,這一天的工作也就結束了,她愿意繼續呆在公司里就呆,不愿意呆在公司里回家也可以。她通常是吃了公司免費供應的一頓午餐再走,回家去睡午覺,下午就東游西逛地找人玩去了。實際上她等于是上半班。
自從虞子衿干上這份工作以后,公司里有不少人都開始巴結她,他們都想從她這里看上免費的錄像帶。她基本上都是有求必應,當然次數也不能太多,太多了她就會說,藍部長打過招呼了,不能把錄像帶給別人看,所以她也難辦啊。魯科長的確給她打過這樣的招呼,這倒不是瞎說的。這樣一來,大家對她的印象都很好,理解了她的難處,不至于沒有節制地向她借錄像帶。用公款做人情,又不要掏一分錢,何樂而不為,只要不太過分就行了。她一個月跟音像店結一次賬,因為是老顧客,要給她打折的,又用的是支票,再說每個音像店的租費不一樣,因而她把帶子給別人看,從費用上是看不出什么問題的。況且她還是副科長呢,誰會為這點小錢跟她計較。因為人緣好,到以后離開公司的時候,很多人都對她依依不舍,還有人出份子為她餞行,那場面真是蠻感人的。
年終到了,每個單位到了這時候都是要開年終大會的,曲琴公司雖然亂得一團糟,什么規章制度也談不上,可這年終大會卻是要照開不誤的。好歹也是個國有體制單位,起碼的規矩還是要講的。
下午,檳金飯店里已經坐滿了人,還有很多人沒位子坐,只好站著。公司本部的人當然全體都要參加,還有下屬單位的干部和職工代表。大家都很興奮,因為誰都知道,會后又要大吃一頓了,為此除了檳金飯店,周圍的幾家飯店也全給包下來了。有人已經迫不及待地談論開了,是多少錢一桌的標準,酒是什么檔次的。去年喝的是拉菲,今年再怎么說也要是歐尼蘭德吧。聽說干部那桌要上茅臺呢,上午就見人買了一箱,運到后堂去了。那咱們到時候趁亂也弄一瓶來喝喝,哎呀,茅臺是香。
飯店前面的領導臺已布置就緒:一排鋪著紅布的桌子,桌上每隔不遠就有一塊立起的小牌子,上面寫著公司頭頭的姓名,就跟電視上那些大干部開會坐的桌子一樣。
音樂聲響起,大家在干部的帶領下開始鼓掌,因為這時博登領頭,公司的領導開始魚貫入場了。博登打扮得人模狗樣,這也是一年中他頭一次在下午還清醒的日子。他身穿一套筆挺的深色西裝,扎著紅領帶,平常像刺猬毛一樣豎著的頭發被厚厚一層油壓服帖了,光溜溜的,蒼蠅站上去都要打滑。一雙圓鼓鼓的小眼瞇成一條縫,帶著笑意,尤其是,他好像對自己到了下午還是清醒的感到不太適應,或者是他對自己打扮成這樣感到不太適應,似乎有些羞澀,那張刮了胡子的臉上升起了兩朵紅云,看起來真有點神采奕奕的味道。他邊走邊鼓著掌,走到領導臺正中站定,向大家揮手致意,頗有幾分領導的風采。
會議開始,幾個副總先后作了點綴性發言,重頭戲當然由博登來唱。他說在這過去的一年里,公司在方方面面都取得了很大的成績,他把這些成績的取得,歸功于公司全體職工忘我的工作精神,以及良好的個人素質,他說有些人為了公司的發展嘔心瀝血,積勞成疾,這一切他都是看在眼里的,記在心頭的。接著他點名表揚了一些人,其中就有被他踹中腰子在家休息了好幾天的邱科長,大概他把這也算成“積勞成疾”了。在展望新的一年時,他說形勢喜人又逼人,公司已經到了一個歷史性的關口,時不我待,落后就要挨打,發展才是硬道理,要抓住機遇,銳意進取,開創出公司的新天地。說著說著他來了情緒,桌子一拍,當場就讓公司下屬各單位的頭頭站起來,匯報自己的單位準備在新的一年里取得什么樣的業績,簡單點說吧,就是能完成多少利潤。
那些下屬單位的頭頭們慌慌張張地站起來,面面相覷。首先被點到的人支支吾吾,說不出來。博登來了氣:“你的嘴被燙了嗎?話都不會說了。”
“三百……三百……不,五百萬。”
“五百萬?這就是你的能耐嗎?你給我坐下。”他指著另一個人,“你說。”
“一千萬。”
“好,好。有氣魄,我就喜歡這樣敢說敢做的人,大家給他鼓掌,鼓掌。”
接下來被博登點到的人報的都是幾千萬。飯店里掌聲雷動,夾雜著叫好聲和起哄聲。輪到公司里虧損最嚴重的玩具廠的廠長時,他喊道:“八千萬。”
“好啊好啊,”博登笑得嘴都合不攏了,“我沒有看錯你,好好干,為全公司樹立一個榜樣。鼓掌鼓掌,使勁給他鼓掌。”
會議結束,在悅耳的樂曲聲中,大家排著隊,依次走上領導臺。博登已經站立在領導臺前面了,桌上不知從哪里冒出了一大堆紅包。每人走到博登面前站住,和他握手,接受他給的紅包,向他說一聲謝謝。他對有的人還拍拍肩膀,說兩句親切的話。
紅包里的錢都是一樣的數目,一千銖。
因為拿了紅包,因為酒菜豐盛,因為快過年了,結果那天有無數人喝醉。自然嘍,喝醉了就忘掉了危險,不少人都挨了博登的揍。有人嘗到了耳光,有人被踹翻在地,有人被酒杯盤子擊中了腦袋,有女生被吃了豆腐。
從虞子衿進入公司到離開,只被博登打罵過一次,這是非常少見的,公司里的人誰沒有被博登罵過或打過多次——上至副總經理下至普通職員,甚至包括博登的情人藍部長。虞子衿認為自己之所以受到如此禮遇,大概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是她的關系比較硬,她的表舅是內務部的宣傳處長,又和博登是老同學,博登正是靠虞子衿的表舅,才把曲琴公司掛靠到曼谷行政執法中心的,這是博登非常看重的一件大事,他理所當然地要對虞子衿的表舅有所報答,也就是說要對她客氣一些。所以曲琴公司那么多女員工,博登對虞子衿算是比較尊重的;第二個原因,是虞子衿這個人比較識趣,從不給別人找麻煩——她沒有利用過表舅的關系向公司或博登提過任何要求,而且她對危險的嗅覺也很敏銳,每當博登喝醉了,或是覺察到他的情緒不佳,虞子衿總是離他遠遠的。即使他既沒喝醉心情也好的時候,她也是除了工作上的必要接觸,盡量躲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虞子衿深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
但是,虞子衿最終還是沒能逃過一劫,這都怪她一時心軟,才吃到了苦頭。
前面說過,博登和藍部長都是各自有家庭的,兩人搞到一起后,就都不回家了,干脆在公司里同居了。也就是把會議室改成了他們的臥室,里面添了一張雙人床和幾個櫥柜,反正他們也不在乎公司里的人說什么。當然公司里的人也不會說什么,老總搞個腐化算個啥事,哪個老總不搞?況且他們還不僅僅是搞個腐化,似乎也有點感情吧,否則怎么能這么大張旗鼓地同居呢?但是公司里的人雖然不會說什么,博登的老婆估計比較怕他,沒見有什么動靜,可是藍部長的老公卻不樂意了。幾次三番地到公司來鬧,后來還在一天晚上,帶人來把博登給痛打了一頓,打得博登鼻青臉腫的。
自從博登被打之后,他和藍部長就不在公司里住了,而是在外面的飯店里開房住,并且每個飯店都住不太長,就又換另一家飯店住。還有,他們住在哪家飯店是保密的,除了幾個副總和虞子衿之外,公司里的人都不知道。這樣做的目的,自然是怕藍部長的那個莽丈夫找到他們的住處后,摸了去再打博登。虞子衿之所以也知道博登和藍部長住在哪里,是因為按規定她每天必須把錄像帶送到他們的住處,以前他們住在公司,錄像帶送到公司就行了,現在他們住飯店,虞子衿就要費點事把錄像帶送到飯店去。
虞子衿有博登和藍部長所住飯店房門的鑰匙,以備他們不在時她可以自己進來,放下新錄像帶,拿走舊錄像帶,顯然他們對她是很放心的,不擔心她會偷他們的東西。有一次他們不在,她打開門,進到他們的房間。在房間里東瞧瞧西看看,還走到衛生間門口朝里張望了一眼,發現抽水馬桶旁邊的地下,扔著一條血淋淋的紙巾,這給虞子衿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上班時,一看見藍部長,虞子衿就聯想到了那條血淋淋的紙巾。這種對于藍部長的不雅的聯想始終伴隨著她,使她對藍部長產生了一種隱密的親切感,就仿佛她曾在自己的面前赤身裸體過一樣,就仿佛她曾是的親人一樣。虞子衿對自己的親人感情很深,畢竟血濃于水,親人相處的畫面始終會給她留下美好的記憶。藍部長三十多歲,身材苗條,長得相當漂亮,也很有氣質。她父母親都是大學老師,她給人的感覺是很有教養,為人溫和,一點也不張狂。按說她的情人是公司老板,誰都要忌憚她幾分,可我從沒看見她端過架子,或是訓過誰,她跟誰說話都是輕聲輕氣的,也從不過問自己職權范圍以外的事,能做到這一點并非易事。虞子衿認為她是一個很聰明的女人,起碼比博登要聰明得多。但是,一個女人無論再怎么聰明,都還是有限的,無法超越現實的層面,這就是我們常常看見一個聰明女人與比自己差得多的男人搞在一起的原因——只要這個男人能在社會上獲得成功。而照虞子衿的看法,能在社會上獲得成功的男人,通常都是些蠢貨,他們普遍對事物缺乏正常的判斷,與人交往時喪失了起碼的現實感。或許他們成功之前還不那么愚蠢,成功之后因為自我膨脹才變成了地道的蠢貨。
那天上午,虞子衿拿著兩盤錄像帶來到飯店,走到博登和藍部長的房間門口時,她看見門沒有關緊,有一條縫,同時聽到了里面傳來藍部長的哭泣聲和劈里啪啦的響聲,她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博登在毆打藍部長。她早就聽公司的人說起過博登打藍部長這回事了,沒想到這次讓她給碰上了。本來,這時她惟一正確的做法——這一點她非常清楚——就是毫不遲疑地轉身就走,錄像帶等到中午或是下午博登和藍部長不在的時候再送來就可以了,這樣的話就什么事都不會發生了。可誰知道她突然就把藍部長當成自己的親人了,心里義憤填膺,虞子衿在門口猶豫徘徊了一會兒,鬼使神差地敲了敲門,然后就一頭闖了進去。
這樣就注定了她的倒霉。
屋里,博登正和藍部長扭作一團,他一只手抓著藍部長的頭發,一只手在扇她的耳光,藍部長則邊哭邊用兩手極力護著自己的臉,即便如此,她的臉已被博登扇得通紅,鼻子也在流血。此時此刻,看到藍部長,一個柔弱的女人,被粗野的博登無情地痛打,虞子衿覺得自己于心何忍?再說了,她既然已經進來,也下定了決心,看到了這一切,轉身退出去似乎也不太可能。虞子衿放下錄像帶,沖了過去,插身在博登和藍部長之間,一邊拉博登抓著藍部長頭發的手,一邊勸解著:“博總博總,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不要這樣,博總,別打了別打了……”
在拉扯的過程中,她的頭上也挨了博登兩下子,這倒不算什么,可當她終于把兩人拉開,并把他們分隔到一個安全距離之后,博登卻突然對她咆哮起來:“滾,你算什么東西,小丫頭片子,給我滾。”接著,他抓起放在沙發上的一個裝滿文件的公文包,朝虞子衿扔了過來,差點砸在她的頭上。他的舉動讓虞子衿大吃一驚,甚至都忘掉了剛才發生的一切,她愣了一下,然后轉身跑了出去。
晚上在宿舍,一個人關起門來左思右想,虞子衿最后決定辭職不干了,她覺得自己受到了天大的侮辱。說實話,這事如果放到過去,她連考慮都不會考慮這么久。不是因為年輕氣盛,而是經過主任的教導后,她對生活已經有了正確的認識。
虞子衿辭職的時候,博登把她喊了去。關起門來,對她誠懇地道歉,并說自己當時是酒后失態,希望虞子衿不要生氣,也不要辭職。但是看到虞子衿態度堅決,他又改變口吻,用威脅的語氣警告她不要和她的表舅亂說什么。虞子衿看出了他的色厲內荏,冷笑一聲,拉開門就昂頭出去了。
藍部長在門外等著她。她上前拉住她的手,眼淚汪汪的,但就是說不出一句話來。虞子衿至今記得她那張臉上痛苦的表情。
辭職出來,虞子衿剛走出那座破舊的大樓,外面風和日麗,陽光耀眼。她正要離開,迎面碰到一個女人,正是那次車禍被撞姑娘的姐姐。她是來索賠的,博登這次要賠她們一大筆錢,據公司傳說要一千萬銖以上。這女人笑意吟吟,一點沒有痛苦的樣子。大概是賠款比較到位吧,她心情很好。還以為虞子衿是出去辦事,就邀請她有時間一起吃飯,說是感謝她的熱心幫助。虞子衿也沒有和她明說,打了個哈哈就走了。
后來,當虞子衿從報紙上看到曲琴公司的注銷清算通告,并且從新聞報道里看到總經理博登因為經濟問題被抓起來關進監獄之后,他那些所謂的心腹全都紛紛做鳥獸散,原來的實際控制人杜具騰老先生才從美國趕回來,主持破產清算和債權人會議。好好一個公司被這樣一個小人搞得烏煙瘴氣,原來的老板出走海外不敢回來,虞子衿一直琢磨的問題大部分都有了答案。虞子衿心想,如果哪天自己去見到他,該說點什么好呢?“博總,你還記得我吧。我不會報復你的,這里還帶了兩瓶酒給你。”當然了,虞子衿也只是這么想想而已,一直沒撈到機會再見到他。離開監獄以后,紡織行業就再也沒有了博登的消息。藍部長聽說是自殺未遂,后來離婚去了一個沒人知道的地方,也許是國外。虞子衿不知道哪天要是有緣再見到她,又該說些什么呢?有時候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實在是太遠了,即使在同一個城市。她想起自己以前和奎哥相處的日子,神仙也許比較懶惰,來不及處理他們之間的事情,沒有辦法。(,xs52la,方便下次閱讀,或且百度輸入“xs52”,就能進入本站)這篇小說不錯推薦先看到這里書簽找個寫完的看看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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