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月氏人,劉弘一直都是持著一種復雜的態度。
要說讓匈奴消滅月氏,徹底統一草原,顯然不是劉弘所愿意看到的。
但要是砸鍋賣鐵,幫月氏人抵抗匈奴人的進攻,劉弘也做不出來。
對漢室而言,月氏人存在的意義,僅限于給匈奴人添點堵,讓匈奴無法騰出手來,全力攻打漢室而已。
當然,現在在劉弘心中,又多了一個‘保護北地、隴右地區不受匈奴大規模入侵’的原因。
從這個目的出發,劉弘對月氏人的期待,僅限于‘慢點被打敗’,或者是‘給匈奴人造成一些阻力’。
至于幫助月氏人割據草原,成為漢室又一大敵的預案,則從來都沒出現過劉弘的腦海當中。
所以在此之前,劉弘即便有類似‘在匈奴人和月氏人之間摻一腳,拉拉偏架’的意圖,卻也沒有太過著急。
畢竟按歷史進程來看,月氏徹底被趕出河西還為時尚早,距離歷史上,老上單于對文帝劉恒吹噓‘老子滅了月氏’,也起碼還有三到五年時間。
——老上吹噓文治武功,起碼得等冒頓嗝屁吧?
再者,月氏人如今在匈奴的攻勢下一退再退,龜縮河西;而河西和漢室版圖中間,還有河套地區相阻。
要想在匈奴人的猛烈攻勢下,在短時間內和月氏人搭上聯系,難度著實不小。
但現在,漢室已經有了在幾個月后的晚秋,和匈奴干一仗的打算,那和月氏人之間的溝通,就是刻不容緩了。
劉弘目前的打算,是通過少量的淘汰武器軍械作為支持,以換取今年冬天,月氏人做出從河西東入河套地區的姿態。
不需要真的攻擊河套,只需要做個姿態,就能把匈奴人自北地攻打漢室的可能性降為零!
而后,便是韓王部按原計劃率部眾南下,從長城任意部分進入漢室。
如今的韓王部,本就不過一萬來號人,經過幕北到幕南再到長城的漫長旅途,必然剩不下多少人。
就算韓王部抵達長城時,還能有三千人幸存,那也可以從隨便一個小缺口,甚至直接從門洞進入長城。
——沒錯,作為秦始皇所建立的進攻發起點,長城每隔數十里,是有同往草原的門洞的。
即便是不過數丈寬的小門洞,容納韓王部那頂多三千人,也就是幾個時辰的功夫。
再往后,就是消息傳回匈奴單于庭,冒頓惱羞成怒,發誓要讓漢室‘付出代價’!
但看著眼前的萬里長城,再瞅瞅身后的十來萬騎兵,冒頓便會發現:右北平太冷,云中太硬,能容納這十幾萬人攻入長城的,只有馬邑方向。
再加上月氏那邊,還需要匈奴連年攻打,面對漢室,匈奴要保存一定實力。
就這樣,冒頓決定花費最小的代價,帶給漢室最大的‘告誡’,漢匈馬邑戰役旋即打響!
那么接下來的議題,也就清晰多了。
——馬邑戰役,匈奴人大概投入的兵力會是多少?
——漢室應該派出數量多少、以何兵種為主的部隊,作為此次伏擊包圍戰的主力?
這兩點,算得上是馬邑戰役最重要的問題了。
只要這兩個問題有了答案,那剩下的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朝堂一聲令下,相應的部隊調動、糧草遣運,以及相應的戰備工作,就都不是什么大的問題了。
想到這里,劉弘便輕揮揮手,將殿內的侍郎叫了一個過來,令其取來一張更清晰,且只有馬邑及附近的堪輿。
令劉弘感到無奈的是:那位侍郎最終取來的,卻是一整張代國的行政疆域圖···
看著眼前這張沒有地形、地勢,也沒有等高線標識的代國疆域圖,劉弘不由暗自搖了搖頭。
“等軍校辦起來,要教的第一件事,就是軍事地圖的測繪!”
實際上,若是換一份軍用堪輿,情況必然會比現在這張代國疆域圖要好很多。
——最起碼,漢室此時的軍事地圖,已經有用三角形標記山丘的部分了。
但用三角形加‘某某山’‘某某丘’作為標記,終歸是很難讓人輕易看懂,也基本不會有人能借著這樣一份地圖,在大腦中還原出當地大概的地貌。
這對于戰斗的預先策劃工作,顯然是十分不利的。
無奈的搖了搖頭,劉弘便令殿內侍郎將這份長約兩丈,寬一丈的堪輿鋪在地上,又示意眾人圍過去。
“若是梁王見朕召諸位將軍,于此以代之堪輿謀戰陣之事,恐不日便當哭訴長樂?”
不忘調侃一句遠在睢陽的梁王劉恒,劉弘便臉色稍一正,望向一側的柴武。
“還請大將軍稍述馬邑一帶之地貌,及吾漢家之守備。”
先前聽到劉弘似是無心的調侃,殿內眾人正琢磨著劉弘此語有沒有什么深意,聽劉弘將話題拉回正軌,又趕忙齊齊望向柴武。
見此,柴武也是稍一拱手,來到堪輿旁,毫不在意的跪了上去,指向了一個黑點。
“馬邑,位故趙長城北四十里,代北雁門郡以南百五十里。”
柴武第一句話,就讓劉弘眉毛下意識一樣,望向地上的地圖。
在這份地圖之上,代國總體呈一個不規則的手機狀,上下長,左右窄。
最上面,即最北的一處,標記著‘雁門郡’等字樣;最南,則是與上黨郡毗鄰的中都縣。
在這個立著的長方體更靠下的位置,是代都晉陽。
而在劉弘認知中,‘比最北的長城還要靠北’的馬邑,實際上卻在雁門以南!
就連差點把劉邦折進去的白登山平城一帶,都比馬邑靠北百余里!
在聽到這句話的一剎那,劉弘便滿帶著疑惑,望向了單膝跪在堪輿之上的柴武。
就見柴武話頭一滯,面帶苦澀的解釋道:“陛下或以為,今吾漢家之北墻,乃秦所筑之長城?”
聽到這句話,劉弘面上驚訝更甚!
卻聽柴武滿帶著屈辱和遺憾,將手指向了地圖上代表馬邑的黑點,而后在這個黑點以下,從左至右劃了一條凹線。
“隴右、北地及燕北,北墻卻乃秦長城;然代地之北墻,卻非為秦之長城,而乃戰國故趙所筑之長城。”
“代地之秦長城,乃于雁門以北,趙長城,則于秦長城以南百里百余里;于馬邑至雁門為最闊,相距二百里。”
說到這里,柴武大概在堪輿左上角外點了個點:“此乃云中,位秦長城北百里。”
“秦長城西起隴右,至云中,圍雁門而北延;趙長城則自云中而南折。”
聽柴武這番講述,劉弘對如今漢室北墻防線的認知,又更加具體了些。
簡單來說:代北地區,有更靠北的秦長城,及相對靠南的趙長城兩道北墻,作為防線依仗。
而從柴武話中的意思來看,代北地區的秦長城,很可能無法起到真正的防線作用,反倒是位于趙長城外的馬邑!
這就讓劉弘有些搞不懂了。
馬邑在雁門以南?
照這么說,馬邑怎么可能會成為前線,甚至是位于‘北墻’以外的一線?
馬邑以南,不還有雁門郡作為緩沖嗎?
看著劉弘臉上揮之不去的驚詫,柴武終是再搖了搖頭。
“啟稟陛下。”
“戰國之時,雁門本非趙國所有,乃趙國同東胡所相商之‘不戰地’;未得趙國答允,胡不得游牧雁門。”
“趙國亦同:若趙卒出馬邑而踏雁門,則為胡視作宣戰。”
“及秦皇一統六國,趙長城廢,秦新建長城于雁門北,乃令草原諸胡不得南下牧馬,雁門即為秦土。”
“后太祖高皇帝立漢國祚,關東多有諸侯不恭事;高皇帝御駕平亂,則北墻之地多為草原諸胡侵蝕。”
“至燕王臧荼、盧綰先后叛漢,代相陳豨謀逆,燕代之地便多為匈奴所覬覦。”
“太祖高皇帝同狄酋冒頓平城一戰,便乃為雁門、代郡多受匈奴侵擾,故起之。”
聽到這里,劉弘就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雁門、上郡等地,只怕是漢匈雙方默認的緩沖區,且主要是漢室單方面針對匈奴入侵的緩沖區。
而這個問題的由來,早在高皇帝劉邦時就曾試圖解決,最終一場白登之圍,劉邦算是暫時穩住了這片區域。
但經過之后這二十來年的動蕩,匈奴先是徹底掃滅了草原霸主東胡,而后又逐漸將月氏人唯獨在了狹窄的河西地區,成為了草原毋庸置疑的霸主。
反觀漢室,則是在高皇帝劉邦病逝之后,連續迎來了三個在位不超過十年的皇帝。
開國之初,漢室對雁門一代的實際掌控本就搖搖欲墜,甚至需要劉邦打一場平城戰役才能稍稍穩住局面。
如今二十年過去,匈奴愈發強盛,漢室卻是不進反退,甚至發生了前年的諸呂之亂、去年的齊悼惠王諸子之亂,以及陳平周勃亂權等事件。
此消彼長之下,漢室徹底失去對雁門地區的實際掌控,也就是在所難免的事情了。
簡單來說就是:在如今漢室的版圖上,雁門是代國最靠北的郡,但漢室實際掌控的區域,則很可能只限于馬邑所在的趙長城一線。
再往北,則很難管的了了。
認識到這個現實之后,劉弘并沒有太惱怒,反倒是冷靜之余,略有些激動。
——位于趙長城以北數十里的馬邑,已經是中原和草原的交接了!
再往北,可就全是草原了!
如果能通過此次戰役,重新將雁門地區的實際掌控權收回,那漢室就將獲得一塊方圓數百里的草場!
雖然比起河套地區,這么一塊草場稍微小了些,但對如今的漢室而言,這么一塊養馬之地也已經足夠了。
而且得到這一片草場之后,漢室并不需要擔心防守問題——雁門北部,正是秦長城!
再者,雁門地區的掌控力度加大,也能極大改善云中地區的戰略環境。
——按照柴武的說法,云中郡身后的長城,根本就不是‘一’字形,而是一個類‘人’字形。
而云中城,就是點在‘人’字尖部往上百里處的一個點!
可要是漢室重新獲得對雁門地區的實際掌控,那云中外圍的秦長城,就將成為新的‘漢匈勢力分割線’。
原本的‘人’字形,會變成‘廠’字形不說,還能將代北地區的防線北推百里不止。
想到這里,劉弘也終于明白過來:歷史上的馬邑之謀,為什么只發生了一次。
馬邑方向的長城缺口,為什么只遭受到了匈奴一次攻擊。
——在那唯一一次馬邑戰役,即馬邑之謀后,漢室在武帝豬爺的帶領下,把代北地區的防線從馬邑所在的趙長城,北推到了百里外的秦長城。
在漢匈戰役取得成果之后,漢室的代北防線甚至繼續北推上百里,到了后世呼和浩特市以北的漢長城。
“原來是這樣···”
“不是匈奴人不攻馬邑,而是馬邑已經成了‘內陸’,匈奴人夠不到了···”
“嘿嘿!”
——很顯然,劉弘對于‘將馬邑從前線變成內陸’,也同樣有著很大的向往!
而經過今年這一戰,這個期望就很有可能成真!
想到這里,劉弘的氣質便陡然一邊,從先前的溫和淡雅,突而帶上了一絲銳氣。
“朕知也。”
“還請大將軍略述:若漢匈戰于馬邑,匈奴當有兵卒幾許,從何而來;吾漢家當如何應之?”
聞言,柴武略有些詫異的抬起頭,感知到劉弘的氣質變化之后,也是沒由來的稍稍悸動起來。
“進取之君吶···”
暗語一聲,柴武便將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了地上的堪輿之上。
“馬邑,位趙長城北四十里;南四十里,乃漢樓煩縣。”
“匈奴之樓煩部,其常駐之所北距馬邑數百里,且同漢故樓煩之民仇怨甚深。”
“若戰于馬邑,則匈奴必出樓煩部;樓煩即出,折蘭、白羊兩部則當同行。”
聞言,劉弘淡淡點了點頭。
——折蘭、白羊、樓煩,是匈奴單于庭彈壓慕南的三駕馬車。
其中一部出戰,剩余兩部自也沒有喝西北風的道理。
就聽柴武繼續道:“據往之戰,此三部出,則右賢王之大纛必見(xiàn);白羊、折蘭、樓煩三部,加之右賢王本部,及幕南諸從屬、奴役部,匈奴之騎,恐不下五萬之數。”
“若狄酋冒頓親征,則單于庭本部jing銳當隨行,幕北亦當有部族應征。”
“如此,馬邑一戰,匈奴所遣之jing銳騎卒,便不下十萬!”
“若欲戰,吾漢家恐當遣步、車十萬之眾;欲圍而殲之,恐需三十萬不止···”
聽到這個數字,劉弘眉頭下意識一皺,就聽柴武又補充道:“尚不止于此。”
“便是車、步三十萬,欲圍匈奴十萬騎卒而殲之,亦或有不足···”
聽到這里,劉弘不由陷入漫長的沉思。